137 第五十七回中
原來賈寶玉自先時那一日急火迷心,病了大半月,幸有祖母慈愛、父母關懷,兼得兄弟姊妹盡心開解,此時雖還不免體虛氣短,知覺神竅倒是十分明白。只不過數年用心,少年人不知不覺的一腔子情思,都牢牢釘在一個人身上,待驟然明悟,便如積薪乍逢石火,瞬間化成燎原,其真其摯,哪裡能一時片刻便略作消退,更不用提就此湮滅。縱有多少人話里話外、再三再四,或明說或暗示,也禁不得他滿懷悲喜,皆盡凝成一個林字;但凡得人提一句,便恨不能當時捉住了正主痛訴肺腑。
故而這二三十日來,寶玉心心念念,就是今日今時一朝會面,要與黛玉說什麼、問什麼;又設想黛玉會答什麼、應什麼,當著賈母、賈政王夫人、薛姨媽及眾姊妹們,都是何等情貌、怎樣形容,乃至期間言談語氣、細微舉止,心裡頭都翻來覆去,揣摩猜測了有幾十上百種。而後依著這些應答,自己當如何回復,怎樣陳述心意,又怎樣安撫寬解,仔仔細細想了無數,一言一句統統積蓄在胸,只待順時掏出——
列位看官,要知賈寶玉雖是性情之人,年幼少經世事,被父母長輩嬌寵得一派爛漫天真,卻實為聰明伶俐之輩,平日里待人接物、常識禮儀皆能通曉,半點不差的。他自知有林如海主持,黛玉之事已是定數,就算賈母再偏寵溺愛,賈政王夫人也肯捨得下臉面向姑父苦求,也絕無變易之理。只是自己一番心意,也必當合盤託付,叫正屬之人得知——便不為其他,自己與她從小一起長大,兄妹兩個和睦親密,無話不可與之言,此刻雖心事不諧,固當不改坦蕩,方不負這一宗知己赤誠之情誼。若是天可憐見,林妹妹心裡有自己哪怕一絲半絲兒影子,這些情意也可算得了歸屬,縱與她此世無緣,也差可告慰安撫,餘生回想起來,就千般苦澀里總能有一絲甘味留存。若是天不可憐,林妹妹於此上全然無意,但能彼此堂堂正正把話說開,也好教自己從此死心,了斷痴想枉念,緊系兄妹情誼,終不失磊落君子之風。
寶玉既一路想到自己今後種種,又想到黛玉。想黛玉此嫁,林如海為其擇定了自己的外祖章家,乃是文昭之後、書香名門;夫婿章回又是少年才俊,凡所提起,無有不贊,就自己片刻言語相處,也覺如沐春風,雅量卓然,可知其人不謬——故而這一樁親事,不計自己,人人都道稱心滿意,再無可挑剔之禮。但依自己計議,章家終究是別家,不比榮府里從小長大;章回也才是初識,不比青梅竹馬,知曉心事。黛玉乃是敏感心細之人,且自幼知書識禮,此一趟回南多少樁大事變故,為著援醫之恩、血脈之誼、老父之意,或就那裡這裡地委屈了自己,周圍人卻不能覺察。又有章回,外頭看著固然翩然風采,卻不知其待人究竟如何——非是說他對人有哪裡不好,而是章家既以讀書治學立身,他也註定是走科舉仕宦一路的,必要在仕途上大力經營,又能給妻室留幾分心在身上?林妹妹卻合當得人一顆全心相待的。如此一看,這親事便有些不好了。偏世人多不從此設想,只望那男子一心上進的,弄出無數祿蠹來,辜負了多少佳人眼淚、女兒情腸。倘世易時移、人心變故,有那萬分之一的幾率,竟應驗到了林妹妹身上,豈不叫人痛煞?
於是寶玉眼看著黛玉,千言萬語噎在喉口尚未及吐出,臉上先露出無限愁懷擔憂來。屋裡面誰的眼睛不在他身上?眾人都看見了,各各驚心,正當要搶上來截住話頭,便聽寶玉道:「林妹妹好。」黛玉忙起身見禮。寶玉忙讓過,一面笑嘆道:「大半年不見,妹妹竟生分了。可見是我前陣子病的緣故。而今我已好了。還要多謝妹妹惦記,問了幾次。」
這邊黛玉心中也是翻騰。那一日明悟寶玉心意,回府後又因詩帕惹出一場官司,虧是峰迴路轉,得與章回肺腑相見,一貼心契合。只是章回這頭固然圓滿,於賈寶玉這頭,不免越覺愧欠,感他真情、憐他苦心,卻無可報。又想寶玉一貫痴情痴性,倘一味糾結不得寬解,再見面時作出種種情狀,於人心常情,自無甚可怪異不解之處,然而於世上凡俗、行止往來的規矩禮儀,豈不又是十分為難?於是一面擔心他病,一面又恐怕唐突失儀——雖則賈府皆是至親,無人不知他脾性,也不至於口耳謠傳,於寶玉的名聲有害,然而私底下評論起來,終究不美。且人多口多,流露出明白意思,萬一讓父親知曉,怕就要因此上心,連外祖母家都要疏遠了。
哪想到此時見了寶玉,先看他四肢戰戰,雙唇抖抖,顯是心緒激蕩難以自已;而後又顯出滿面的愁容,全不是新春年節親戚家人相見當有的歡欣,這就叫黛玉吃驚之下,忍不住仔細打量。結果用心一辨,滿滿的愁結關切,全出一片真心,竟是實實在在替自己擔憂——雖不知他到底擔心為何,見這一眼一面,黛玉心底里也著實地感激起來,心想寶玉到底與旁人不同。再聽他開口,一句病好,將前事輕輕巧巧帶過,彼此留下多少退步餘地,這一份柔情體貼,怎不教人心腸觸動?便覺得眼珠兒酸,眼底一片熱度起來。
於是黛玉道:「自家兄妹,豈有生分的道理?二哥哥身子大好,我如何不歡喜的?」
眾人聽這樣說,都趕緊上來附和,一個個笑道:「正是這話。自家兄妹,誰還不緊著誰呢?不過怕過了病氣,才謹慎些個。如今好了,自是跟以前一樣親香。」
賈母也摟定了黛玉,笑道:「好了,好了。林丫頭是正經知禮的。但她寶兄弟說的也有兩分對。依著我,既從小一處兒吃和玩,如今雖都大了,咱們也不必太拘那些。」眾人都笑著說是。
賈母又問丫鬟茶水點心,一邊告訴寶玉:「有你林姑父和章家舅太太送來的幾件點心,是你沒吃過的味道,前頭不曾拿給你,今個兒倒正好嘗一嘗合不合口。」片刻茶點送了來,眾人都吃了。寶玉也一樣樣嘗了,自是滿口稱讚,又請黛玉謝過林如海、章陳氏等。黛玉自然也一一答應。
旁邊三春、薛寶釵、王熙鳳等俱都留神寶玉神色。惜春年紀還小,不過慣常看兩眼,其實茫然無覺。探春便有些愁容,握著的一個茶杯彷彿有些燙手,一時拿一時撂,反覆了不知幾次。迎春眉頭微蹙,悄悄兒捏住了黛玉的一隻手,眼中面上,皆是溫厚安撫之色。寶釵只管在旁邊自己凳子上坐,低頭抿唇,但笑不語。王熙鳳卻是嗤的一聲笑出來,扯一扯寶玉:「寶兄弟圖自己省力,倒只管勞動支使林妹妹。林姑父就在外頭,你還不挪這一兩步的不成?」
寶玉被鳳姐兒扯動,全身似猛地一震,回過神來,訕著臉,雖笑還憂,眼底戚戚,透出止不住的一股子酸楚凄惶來。賈母在上頭看了,又是心疼,又是嘆氣;再看黛玉,連眼圈兒通紅了,想她聰敏靈透,又素來重情,怕也是一樣的心裡難受。賈母只得趕緊向寶玉笑道:「你鳳姐姐說的對。且去跟你林姑父道謝。再問一問他們爺們兒掏心話都說完了沒有。若說完了,正好我這裡叫擺飯。」寶玉無奈何,依命退出,往賈赦處傳話去了。
這邊賈赦卻是高高興興,拿著早擬好的嫁妝單子給林如海瞧。說道:「咱們府里嫁女兒,你自是知道的。雖說章家不在意這些個俗物,我總還得掙下這份體面。」
林如海早聽說了賈府長房二房的暗鬥。或直說明爭也罷。他自是知道自家這兩個舅兄根底,只論為人品性、道德端方,就十個二十個賈赦捆起來也不及一個賈政。但要說行動果決,爭強鬥狠、貪財逐利的坦蕩蕩私心,又是賈政遠遠不及賈赦。畢竟賈赦承嗣長子,又是落地起便在老國公、國公夫人跟前嬌養的,一府之中,凡事恣情任性,更無一點謹慎畏懼之心;從小到大,所能拘束者,不過一個「孝」字。然而便是這個「孝」字,與他心意根本多少不合,道理大義擎出來,面上固能一時彈壓得住,肚裡真正想頭如何,他也好旁人也好,其實都有數。但也虧得有這一樁顧忌,兼之賈母史太君是個有擔待、明事理的,賈赦這幾十年橫衝直撞、肆意妄為,倒也沒招惹出什麼了不得的禍患。
再有一樣,賈赦性情上雖非良善溫厚,為人又常任性自私,但凡事若不妨到私利時,對自家人乃至親戚、世交等卻也都肯用心出力,就是只為他自己顏面,也能將事情辦得妥帖。譬如迎春之嫁,忽然一時就勾動起了他做父親的心,竟親自操持,多年的私房珍愛都拿出來給女兒添妝,全無一絲慳吝之意;又譬如感激自己為迎春做媒牽線,不但前後幾次厚禮酬謝,家裡家外、親朋同僚的聚會宴飲上更逢人便講,再三的稱讚宣揚,實實叫自己得了一番大大的美名。這林如海多年仕宦,根骨里高潔如初,舉止行事卻是內方而外圓,十分的圓融通透,自然深諳取捨進退,與自家人相處愈把握得住分寸。於是接了賈赦遞來的嫁妝單,仔仔細細看過,方點頭道:「依著恩侯,將來大姐兒的東床,還不知道是修了幾世的大福氣呢。」說得賈赦當即放聲大笑,自得不已。
林如海又道:「嫁女之事,一要體面,二要實惠。有些東西是自己排場出來的好,有些則是更合適拿給姑娘家隨身。我看恩侯這個單子,體面上已經盡夠了,且還有的多。不妨這裡、這裡換幾樣,倒把那些重的笨的替下來,正好留給璉兒家小子以後娶媳婦用。」
賈赦聽說,一怔然後大喜,忙笑道:「很是,很是,都依你金口。」又急催人拿預備的禮來。林如海看都是書畫文墨之物,也合心,笑道:「我便不客氣收下。」賈赦笑道:「其實不是給你,原是給外甥女的,不過經你一道手罷了。」順勢就問起黛玉之事。林如海哪裡能有不樂意說的?眉飛色動,手舞足蹈,連說帶比,聽得賈赦驚訝讚歎連連。且越說越投契,講到得勁處,竟拿茶當酒,幹了兩三碗。——直到寶玉到外頭請安傳話,方才住了話頭。賈赦意猶未盡,只是不好違賈母之意,命人告訴邢夫人一聲,便與如海相攜往賈母院去。寶玉又去請賈政、王夫人等。
一時飯畢,奉茶。賈母乃留如海、赦、政同賞家中小戲。三人自是滿口應承,各自坐了。賈母便叫他三個並自己一席,特意叫賈璉、寶玉過來奉承茶點。下面黛玉、三春、寶釵姊妹一席。又讓李宮裁帶了賈蘭,與王熙鳳在裡間單設一席。頃刻座次設妥,酒果俱備。賈母讓林如海等三人點戲。三人依著正月里新春慣例,都點了些吉祥喜慶戲文,逗賈母高興。賈母因向如海笑道:「早聽林丫頭說你們那邊熱鬧。我這裡沒的你家雅緻會玩,只這些小戲子都是有名玩戲家的班子,雖是小孩子們,操練的時日也有限,我聽著倒比京里那些個大班還強。你也來聽一聽,看可還有個新樣兒。」
林如海原知道這些小戲子俱是賈府才從南邊採買了來,教習敷演各種雜戲,預備早晚迎駕獻禮之用。心裡一面想公府畢竟料事周到,一面也暗暗嘆息奢華過費。只是面上不顯,笑吟吟起身與賈母遞了茶,方道:「我看戲看的少,除文辭以外都不大通,只怕白費了這些孩子氣力口齒。不過略聽一聽,回去贊幾句,勾了舅母興緻過來,還是能使得上勁。」
賈母聽說,一歡喜,說:「舅太太自然是聽戲懂戲的人。」便催小戲子們張羅扮演起來。幾齣演完,又問在旁的黛玉、三春、寶釵等有何心愛戲文:「不拘哪一出,叫他們再作來賞玩才好。」三春都讓黛玉,黛玉又讓寶釵,寶釵推讓一遍,無法,點了一出《西遊記》。演完,又使婆娘往裡間問李紈、熙鳳愛看什麼。李紈只管推辭,鳳姐兒拍手笑道:「好賴是想起我們來!老祖宗特意賞戲呢,這便宜還不快占?」外面聽到的人都笑了。鳳姐遂點了一出。小戲子們忙扮演上,大家看戲。
一時劇間稍頓,林如海看時辰也近天晚,便擬向賈母告辭——此時京中風俗,正月裡頭一次歸寧,女子並夫婿子女都是拜了年當日即返,不在娘家過夜的。未及起身,就有帶的林家小廝自屋外傳進話來,報與賈璉,賈璉又忙過來告訴如海:「章家回表弟已經在大門上候了。」賈母等聽見,各自驚喜。賈母忙一疊聲催請進來。
林如海於是笑問:「外頭可是在落雪?」答說:「果然天上粉一樣抖落下來,已經下了有小兩刻鐘了。」眾人就知道章回來意,當下有笑的、有贊的、有羨慕的、有恭喜林海的、有打趣黛玉的,屋裡登時格外歡喜熱鬧起來。
獨有一個寶玉,先聽見章回名字,臉上就忍不住一時變緊;待林如海一句問答點破,心裡暗暗讚歎,深佩章回心細孝虔;進而想及自身,對比反省自家平素舉止,卻是多半未必就能這般周道,不免升起滿懷的羞慚自愧,心裡感嘆林姑父所選確然不錯,自家實在不如、合該死心。他這心思種種,臉上也跟著千變萬化,兩個眼睛更不得掌控似的,直直往黛玉那一席方向瞧過去了——結果黛玉被長輩、姊妹們打趣,早站起來往裡間去了;閨秀們也都知禮,嘻嘻哈哈跟著也都避進去,只留一個隔的珠簾在那裡晃蕩不止。
倒是寶玉這副情形,全落在賈政眼裡。政老恨不得憑空一根大棍將他一頓打死,然而妹婿、甥女、母親皆在,片刻又要有外客晚輩來,實在不得動手,連呵斥一句也是不能——唯恐惹林如海分心注意,一時揭破根底,大家彼此都不自在。只得喊賈璉:「既下雪,快叫人打了大青油傘去。」賈璉心思靈動,聞言也當即會意,道:「我就著他們去拿。」又向上頭賈母說一聲:「我和寶兄弟一起去迎一迎。」拉著寶玉腳不點地就出去了。
稍一時,兩人伴著章回進來。章回給賈母叩了頭,拜年祝壽,又向賈赦、賈政行了禮,然後才同林如海見過,在他身後一步站住。賈母見他身形灑落,氣宇軒揚,臉上恭敬又不失親近,心中越歡喜,只管催取禮物。後面王熙鳳早讓人打點了雙份的來。林如海帶著章回謝過,受了禮物。又說一會兒話,方才提出告辭之語。賈母雖有些不舍,也知道下雪耽誤不得,天晚了路上難走。於是再三囑咐仔細,又得章回保證一路用心護持,這才命賈赦賈政等送他一行出門去了。
卻說章回護送如海、黛玉父女到林府,略坐一坐,也即告辭。才出府門,就看見自家的小廝進寶飛奔著過來。及至跟前,待要止步,腳底下雪水打滑,險些就要栽一跤。章回忙拉了一把,笑道:「出什麼事,就這樣慌腳雞似的?」進寶道:「洪家大爺來了!」
章回一聽,忙問:「阿大來了?怎麼這時辰工夫來?這會子已經是在家裡?還有其他什麼人來?」不等他答話,趕緊就往旁邊文昭公府去,抬頭方又看見書童周萬,原是在進寶身後,此時也滿臉興沖沖之色。周萬見章回看到自己,忙趨近上前,笑道:「洪家大表少爺到了。還有永康的姜坦之姜相公,也帶著家眷來了!現在都到了咱們府里!少爺快回去!」——卻是章回摯交文友姜平,也是洪大未婚妻壽雁娘之表兄,一起上京來了。章回原只知洪大年後要來,姜平於科舉上頭隨意,先時書信往來也未定今科是否下場,此刻驟聞此信,一驚復喜,腳下走得飛起,直奔自家府里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咳咳,本來想更新一章給自己慶生,結果還遲到了……我可真是個棒槌ta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