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法會誦經文再遇彭啟別院奪陣圖合誅妖人〔下〕
卻說夏蟬,拿了元翠綃的字柬,急急忙忙往跨院趕。到了沈仲元住處,卻撲了個空,向中殿的管事打聽方知,他今兒白天又在沖霄樓當值,心中不由懊惱:早知如此,就該由梅嶺直接過去,這下兜個大圈子,誤了小娘子的事兒,先生動氣,可怎生是好……當即提裙快跑,直往後殿的沖霄樓而來。
沖霄樓位列王府禁地,無有腰牌手令,擅入者殺無赦。因而夏蟬到了樓前,並不敢闖進去,只得在圍牆外頭打轉,焦急地期盼樓上的沈仲元一個轉身或是一個回眸,能發現角落裡的她。繞至第二圈,身後突然有人輕拍其肩,夏蟬驚轉過身,看清來人,不由大喜過望:「先生!你可來啦!」
沈仲元神情微嗔:「不在法會修課,來沖霄樓做甚麼?你家小娘子呢?」
夏蟬趕緊將手中捏得皺巴巴的字柬,遞與他道:「小娘子讓我帶信給先生,先生不在住處,我只好上這邊來尋了。」
這丫頭,又是鬧的哪一出……沈仲元接過字柬打開,只見上面草草題就四句詩:別院深深夏席清,石榴開遍透窗明。樹陰滿地日當午,夢覺流鶯時一聲。甫一念完,他持柬的手,已是抑制不住地顫抖。
夏蟬看得真切,心頭不由慌亂:「先生,可是我來得晚了……」
沈仲元倏地拉起夏蟬一隻手,將揉成團的字柬塞入她的手心,面色焦灼道:「拿去僻靜的地方燒掉,不要跟任何人提起此事!」
夏蟬愣愣地瞧著剛被先生握過的手掌,臉騰地便紅了,不待她應聲,沈仲元已如箭矢般彈出,幾個起落,消失在甬道盡頭。
日頭已然偏西,詩中暗藏的「別院午時」四個字,如同一把利刃,深深地扎向沈仲元心頭。彭啟是前朝遺老,歷盡風霜繁華,財帛這些身外之物,根本入不了他的眼,唯一能打動他的,便是女色。趙爵正是投其所好,以十名美女相贈,才請動他下山設陣。當日在山茶花圃,彭啟施幻術令落花復原,顯然已對那丫頭上心。到底是誰借她的膽子,竟敢孤身一人去會那妖人?思念至此,疾行中的沈仲元,益發憂心如焚。
疏桐別院內,元翠綃觸電似的縮回手掌,尖叫道:「你想幹甚麼?!」
彭啟只覺方才撫過的小手,白晰如玉,柔若無骨,滑嫩的觸感,讓人的心都跟著酥了,腆顏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真是只老不要臉的……元翠綃雙手背向身後,搓了搓道:「我跟你不合適,差太多輩兒了。」
彭啟眯縫著雙目,色迷迷地盯著她道:「皮相不過是過眼雲煙,但我的內心,還很年輕吶!」
明明是為老不尊,你丫的倒好意思說自個兒內心年輕……元翠綃一臉嫌惡道:「我並不喜歡,你又何必強人所難。」
彭啟掂了掂手中紙卷道:「老朽深山苦修數十年,始才創出這威力無匹的八卦銅網陣。此張陣圖可謂凝聚了我半生心血,小娘子既然誠心想要,難道不該付出些代價么?」
元翠綃蹙眉:「難不成你還想讓我嫁給你?你也知道我義父是誰,即便我能答應,他也不會答應。」
彭啟(淫)笑,言辭露骨道:「倒也未必做一世夫妻,但求一宿即可。」
元翠綃惱得面色發青:「陣圖你自個兒留著罷,我不要了!」
彭啟搖了搖頭,長嘆一聲,轉過身去:「為應小娘子今日之約,老朽連夜趕製此圖,不眠不休五六個時辰。怎奈小娘子無意與我共赴巫山,老朽亦不願強求。這陣圖,世上獨此一份,既然小娘子不打算要了,老朽留在身邊又有何用?不如一把火燒了乾淨!」說著,從衣袖裡摸出一支火折,擦亮了,便要朝紙卷靠過去。
元翠綃初始還當他是激將,按捺著並不出聲,孰料不一會兒,竟聞到了硝石的氣味,才知這老怪物是真燒,心中大急,三步並作兩步,衝上前去搶奪他手中的圖紙。
彭啟喜形於色,伸手扯住元翠綃一截衣袖,桀聲大笑:「小娘子,是想通了么?」
元翠綃怒斥:「想通你個頭啊!鬆手!」她橫起胳膊肘,使勁兒朝外側揚去,想甩脫彭啟的牽拽,奈何老怪物緊攥著不撒手,兩相用力,只聽「嗤啦」一聲脆響,湖緞質地的長袖被撕開一道大口子,露出一截欺霜勝雪的藕臂。
彭啟似一頭噬血的野獸,感受到了獵物的氣息,雙目躍動著興奮而又殘忍的光芒,再度出手向元翠綃襲去。
元翠綃錯身閃開,罵了一聲「滾」,飛起一腳,踹向彭啟左膝。彭啟中招,疼得打了個哆嗦,彎下腰去按捺痛處,忙亂之中,陣圖滾落在地。元翠綃眼疾手快,衝上前一把拾起,拔腿便朝院門口跑。她剛剛跑出數步,踝節處傳來陣陣劇痛,幾欲站立不穩。原來方才情急之下,踢向彭啟的,竟是用了前些天扭傷過的右腳,傷處本未痊癒,這一踢又拼盡全力,故而舊傷複發,比早先更顯嚴重了。
元翠綃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儘快離開這個院落,當即深吸一口氣,環起傷腳,僅靠單腿著力,一蹦一跳地向門口躍去。
那晌,彭啟已緩過勁兒來,一把扯掉鶴氅,嘴裡連聲吼著「小賤人」,也一瘸一拐地朝她追來。
身後罵聲漸近,元翠綃忍痛躍上台階,就在她的手快要夠到門閂的那一瞬,彭啟一個箭步衝上前,大聲呼喝著:「哪裡跑?!」出爪如勾,死死扳住了她的肩膀,不讓其再向前半分。
「死老妖!你放開我!」元翠綃出力掙扎,對著彭啟的手又抓又撓。
彭啟忍痛擰著她不放,面色森冷道:「死賤人!老朽是前朝靈台郎,連天子見著了,也要禮讓三分!一百多年前,世間不知有多少女子,伏在我腳下,求我與她們歡好雙修!你非但不從,竟還出言羞辱,動手毆打於我!老朽今日非好好教訓你這愚婦不可!」言罷,一掌摑向其面頰,元翠綃頭一低,堪堪兒躲過了打臉,鬢髮卻是遭殃,簪環花鈿,叮叮稜稜,彈落了一地。
元翠綃又何曾受過此等屈辱,心道一聲:媽蛋!老娘今天跟你拼了!反手一掌,亦朝彭啟的老臉抽去,彭啟「哇呀呀」叫著避讓,一偏頭,下落的巴掌正好甩在他的脖頸處,元翠綃指甲留得甚長,登時在其皺巴巴的皮膚上,刮出幾道長長的血印。
二人相顧,雙目俱是赤紅,一個氣炸了肺,一個怒蒙了心,恨不能一招便結果了對方,偏偏都不通武功,只能靠蠻力扭打。二人又均是腿腳受傷,行動頗不靈便,相互拉拽之下,重心更是難以穩住,一個不留神,雙雙從台階上滾了下去。
二人都摔得不輕,隔著三四丈遠,各自倒在地上(呻)吟。元翠綃因是被彭啟帶倒的,慣性甚大,跌得似乎更為嚴重一些。她緊閉雙目,仰面朝天,無邊的痛楚由四肢百骸席捲而來,咬緊牙關,試著微微眼開眼,陽光照進瞳仁,登覺一陣天旋地轉,忙又闔上眼帘。如此閉目睜目數次,方感到頭沒有那麼暈乎了。她轉臉去瞧彭啟,只見那老怪物已然翻過身,目射凶光,用前臂撐地,一步一步朝她躺倒的地方爬過來了。
元翠綃打了個激靈,急著想撐坐起身,奈何方才那一摔,傷得甚重,手腳還有些不服使喚,連著撐了幾把,都半道而廢。眼瞅著彭啟面帶得色,離她越來越近了,急中生智:起不來就滾罷……胳膊肘用力一撐,骨碌碌朝相反方向滾出數丈。彭啟也是拼著老命,本來就快爬到她跟前了,眼睜睜看她又滾遠了,慪得捶地叫罵:「賤人!你給我等著!我非手撕了你不可!」
方才一滾,又消耗了不少氣力,元翠綃躺在地上大口喘息著,眯縫著眼睛看著逐漸西移的太陽,心底似有道聲音在狂喊:夫子……快來幫幫我……
彭啟稍作休整,獰笑著又向她爬過來了,邊挪邊道:「賤人!你覺得我是該將你先奸后殺呢?還是先殺后奸?」
元翠綃打了個寒噤,心中的信念驟然更加堅定:我怎麼能死得那麼難看?以我如今的身份,這個世上,若還有人因我的死而難過,想必只有夫子了罷……夫子,你一定要來,我也一定會活著見到你……念及於此,她艱難地背過身去,從袖底摸出花沖的匕首,緩緩褪下皮鞘,暗扣於掌心之內。
彭啟終於爬到她身邊,見其背對著自個兒,並不動彈,便出手照她腰側擊了一記,叱道:「小賤人!少給我裝死!」
元翠綃忍著痛不出聲,彭啟頗有些納罕,撐著身子湊近了些,元翠綃緊盯著他投在地上的影子,估摸著距離差不多了,驟然翻過身來,將剩餘的力量,全部傾注在持匕的左手之上,對準彭啟的前胸,狠狠地刺了過去。
彭啟迸發出一聲慘叫,神色極其猙獰,有如負傷的困獸,血由傷處不斷湧出,在碧綠的衣襟上迅速洇開一朵殷紅的花,空氣中瀰漫著濃烈的血腥味,薰得人呼吸隨之一窒。
元翠綃驚恐地注視著他,巴不得他立時便倒下去,不料這老怪物倒是命硬,方才一刀恰巧為其肋骨所擋,未有深入要害,只受了一些皮肉之傷。
想是傷痛激發了潛能,彭啟竟晃晃悠悠站了起來,低吼一聲,將胸前的短匕拔出,信手擲於一旁,隨即跨坐到元翠綃身上,雙手死死掐住她的脖子,面容扭曲道:「賤人!想殺我!我這就讓你死在前頭!」
元翠綃清晰地聽見自個兒的喉骨,被扼得格格作響,她使出吃奶的力氣去撥打他的雙手,奈何那雙手就像似在其頸邊生了根一樣,鉗得她連氣都快嘆不上來了。
元翠綃的意識漸漸有些模糊,丁兆蕙的背影在她眼前一閃而過,心底一窒,眼角有淚珠滑落:臭小子,希望你以後都不要再想起我……倏地身上一輕,呼吸亦順暢了些,所謂劫後餘生,亦不過如此罷……她虛弱地睜開眼睛,看著來人,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
沈仲元攥手站立,面色煞白,他雖然聽不到元翠綃在說甚麼,但通過她的口形,他能讀出,她說的是――夫子,你來了。
彭啟倒伏在地,后心插著花沖的匕首,已深沒至柄,口中不斷有血沫湧出,眼見已是不活了。彌留之際,他伸出一截顫抖的手指,神色怨毒地點著沈仲元道:「你!你……必遭天譴!」
沈仲元憎厭地掃了他一眼,蹲下身去,極其小心地將元翠綃扶起,檢查她的傷勢。元翠綃倚靠在其臂彎內,覺出他整個人都在微微發抖,心下頓生歉疚,喉間勉力發出細碎的音節:「我又……不聽你的話了……夫子,你……你會怪我么……」沈仲元聞聲大為悲痛,只覺長久以來,心底層層築高的堤壩,頃刻便已潰絕,再也抑制不住,緊緊擁她入懷,哽咽著道:「不……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