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扳指是戴在拇指之上的,卓印清甫一聽到這二字,便想到了季正元。
那枚扳指就在季太妃的手中,若是季太妃不將它拿出來,誰都沒有辦法證明它的存在。
季正元在天牢之中再三請見季太妃而不得,為了給自己爭取最後一線生機,狠心砍掉自己的拇指交給季太妃,一來是作為暗示,二來則是逼迫季太妃拿出那枚扳指,救他於流刑之中。
卓印清最初聽聞季正元舉動,便知道這定然是他的殺手鐧,如今恍然大悟,他卻只想笑。
許是他的反應太過奇特,裴鈞問道:「你怎麼了?」
卓印清雲淡風輕道:「我當是什麼,原來如此。」
「這是她的死穴。」裴鈞沉聲道。
卓印清凝眸看他:「這件事我查了許久都沒有頭緒,你是如何得知的?」
「是先帝……」裴鈞沉澱了下,緩緩道,「先帝在做出傳位於今上的決定后,擔憂雲雙在軍中的威望過甚,今上壓不住她,便將此事告知與我。裴家世代效忠於正統,雲雙若是沒有逼宮篡位的心思便罷了,若是真的有那麼一天,便由我來攔住她。畢竟若是將季太妃逼至最後一步,拿出那枚扳指,雲雙就只剩下一條死路了。」
裴鈞所說的話句句是在為俞雲雙考慮,卓印清卻輕笑了一聲:「所以說,你的存在便是先帝用來制衡雲雙的。不只是先帝,連你也覺得雲雙不配坐上帝位。即便她比今上更適合那個位置,即便她是你這輩子最愛的人,你依然覺得她不配。」
「大寧的帝位,理應由俞氏後裔繼承。」裴鈞道,「我的想法無足輕重。」
卓印清喟息道:「好罷,你為寧人,身負將門的忠義之道,有你自己的堅持,他人無權置喙。但是我與你不一樣,我既與大寧沒什麼關係,頭上也沒有別人扣出來高帽子,在你的眼中她不配,在我眼中她當得起一切。」
桌案上的燭火一躍一躍,映入他色澤清冷的眼眸,看起來異樣奪目:「在我看來,這帝位只要她想要,便是她的。」
「你要做什麼?」裴鈞警惕道。
「先帝在病入膏肓之際,被季太妃以一枚扳指埋下了懷疑的種子,種子生根發芽,結出了今天的果。」卓印清執起銀剪,一剪案上燭芯。燭光穩了,他的嗓音卻愈發的清冷,「既然一切都起始於這枚扳指,只要它沒了,一切就都回到原位了。」
「你毀不掉它的。」裴鈞飛快道,「這是季太妃的保命符,她不可能拿出來給你。」
「不試試又如何能知道?」卓印清坐直了身體,緩緩道,「我沒有見過先帝,不知道雲雙與他究竟是什麼關係,但是我卻見過今上。」他說到此處頓了頓,「今上長了一雙與雲雙分外相似的鳳眸,若是季太妃可以憑一枚扳指說俞雲雙不是先帝的龍嗣,那麼與她相貌相似的今上,又算是什麼?」
裴鈞放在桌案上的手驀地一顫。
相貌這種東西,往往越是相熟之人,越難注意到其間的細節。裴鈞是看著俞氏姊弟二人長大的,即便俞雲雙的模樣早就刻在了他心裡,他卻從來都沒有發覺俞雲宸眼睛的輪廓,其實與俞雲雙相似得緊。
事到如今,他哪裡還有什麼想不明白的,這一切的一切,只怕是季氏為了給俞雲宸謀得皇位,撒下的彌天大謊。
他們敢如此欺君罔上,想必是看準了先帝當時彌留,一來沒有精力仔細追查,二來為了顏面,不會將此事鬧到明面上讓大家來評判。
帝位傳承不容出錯,懷疑的種子一旦埋下,再多的寵愛也可以在一夕之間毫不猶豫地收回。
因為這事關一個帝王的威嚴與自尊。
裴鈞初始還以為季太妃到了現在都未將扳指拿出來,是出於對俞雲雙的撫育之情,如今想來,只怕是因為她自己也沒有底氣。
畢竟當年拿出來這枚扳指,需要蒙蔽的只有先帝一人,而此刻拿出來扳指,需要蒙蔽的是天下人。一旦有人對此提出質疑,並且拿出來證據,她的安穩日子就到頭了。
裴鈞的嘴唇張張合合,良久之後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她知道這枚扳指么?」
卓印清說不知道:「我希望她永遠都不會知道。」
一直對自己寵愛有加的父親因為一個經不起推敲的謊言放棄了她,視為知己的摯友也因此險些走到了她的對立面。俞雲雙這一路走下來已經失去了太多,沒有必要再加上這些。
裴鈞應了一聲,疲憊闔上眼眸。
「我會親自去季太妃那裡將這枚扳指要回來,在這之前,便委屈你在這裡再多帶些時日了。」卓印清站起身來,神色複雜地看著裴鈞,「再過不久,我便要會彥國了。」
裴鈞聞言抬頭:「你為何一定要回彥國?」
「因為我有非回去不可的理由。」卓印清道,「你我之間最大的不同,是我什麼都願意給她,卻給不了她最想要的。而我走了之後,你便什麼都能給她了。」
裴鈞的喉嚨微微一動。
「替我好好照顧她。」卓印清說完,便先自己搖了搖頭,「我說錯了,不是替我,是好好照顧她。」
出了裴鈞的房門,外面的天色已然全暗了下來。卓印清的心口發悶,像是被人用刀攪一般一抽一抽地疼。
他搖了搖頭,想要將繁雜的思緒從身體中抽離出去,一片黑暗卻在猝不及防間席捲而來。
耳中聽不到聲音,腳下也沒有落地的感知,卓印清伸手向著旁邊探了探:「屈易?」
一直跟在他身側的屈易見狀匆忙上前,穩穩扶住了他。
「扶我回去罷。」卓印清道,「若是明天白天我未醒,不必等我醒來,直接回凌安。」
因為沒有聽覺,卓印清不知道屈易是否答應了,就這樣渾渾噩噩不知道過了多久,待到視線再一次清明,卓印清發現自己躺在車廂內的軟榻之上,旁邊守著眼眶通紅的阿顏。
車廂搖搖晃晃,想必是在行進,卓印清半撐起身體來,問阿顏道:「什麼時辰了,我們到哪裡了?」
「未時了。」阿顏在他身後墊了一個迎枕,回答道,「我們離開殷城有一陣子了。」
卓印清從裴鈞那裡出來的時候,至多戌時末,這一昏迷,將近一日的時間便過去了。
卓印清揉了揉自己的額角:「你不該隨我一同回來的,裴鈞那裡還需要人照看。」
阿顏心中也明白這點,只是昨日卓印清的病情太過兇險,自家大哥雖然熟知五覺散癥狀,但到底不會比她更加細心,所以她才執意跟了過來。
阿顏抿了抿唇:「待到閣主回到凌安,見到了師父,我再回去便是。」
「我沒什麼大礙,就是這兩天連日趕路累著了,昨夜才多睡了一會兒。」卓印清拒絕她道,「你回去罷,我這兒沒什麼好守的。」而後也不等阿顏再開口,轉向馬車車頭的方向,「停車。」
馬車晃晃悠悠停下,下一刻,簾幕被人從外面掀開,露出一張輪廓深邃的面容。
「閣主。」屈易道。
「你出來時,可為阿顏備了馬?」
屈易掃了阿顏一眼:「備了。」
卓印清微微頷首,對阿顏道:「回去罷,待收到我的信,便讓裴鈞自行離去。」
阿顏垂下眼帘,眸中漾起一抹苦澀漣漪,低聲應了一句「是」。
屈易為阿顏牽來了馬,送她離開之後,卻沒有繼續趕路,而是重新掀開了車輿的帷幔,從袖中掏出一枚以石蠟密封的藥丸,遞給卓印清道:「這是昨日宋源傳來的消息。」
「昨日?」卓印清口中呢喃,捏開了蠟丸取出其中的字條。
身體的不適尚未完全消退,卓印清的額角發漲,讀信的時候,只覺得眼前的字都在不停地晃動,看起來分外吃力。
「閣主。」許是因為他看了太久,屈易有些不安,開口喚了他一聲。
卓印清向後靠上馬車壁,下頜微仰,勾勒出一抹精緻的弧線。
「是彥國來的消息。」他道,「太子翊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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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和元年五月,太子翊舉兵謀反,絞殺越王於彥宮太和門,后在逼宮金鑾時,遭禁軍圍剿。
一場聲勢浩大的謀反,最終以慘淡的失敗而告終。彥帝痛失最心愛的小兒子,卻還是在百官的死諫中極力保下了殺死越王的兇手,將其貶為庶民,充軍於邑山。
二十年前的沂都事變,大彥皇族在彥帝的屠殺中幾乎全部凋零,在那之後彥帝的子嗣單薄,只得太子翊與越王二人,便有人傳言是因為彥帝在沂都事變中造的殺孽太重,從而影響了子嗣。
如今唯二兩個皇位的繼承人一死一充軍,身為皇弟的齊王彥景又因著玩世不恭,至今未得一男半女,連過繼他的孩子到彥帝膝下這條路子都被斷了。
彥帝因著這場變故一夜之間白了頭,彥國的朝臣也為此操碎了心,每日早朝上為了儲君人選爭論不休,甚至有人提出了從輕發落太子翊的奏請。
此言一出,自然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反對。謀反乃是大罪,能留得一條性命已經是額外開恩。將一個已經貶為庶民的皇子再召回宮中重新做儲君,只會讓天下人恥笑。
最終還是彥帝止住了眾人的爭論,派人前去大寧接回和親大寧的安寧郡主的遺孤。
這個遺孤,自然就是卓印清。
安寧郡主乃是廢帝的帝姬,即便嫁去了大寧,她的孩子也是廢帝的外孫,身上流著大彥皇室的血液。這個關係雖然離當今的彥帝遠了,但是如今的情況下,除了他,似乎也沒有更合適的人選了。
當卓印清被封為清河王,由彥國來的使臣奉旨迎回沂都的消息傳入凌安時,凌安城的眾人也跟著沸騰了。
朝堂之人,所談論的多為這位清河王回到沂都之後的境遇,擔憂他久居大寧,無力掌控彥國的朝局。
而坊間茶餘飯後的談資則與風月之事脫不開干係。大寧朝的駙馬爺,轉眼間變成大彥皇位的繼承人,眼瞅著就要回到彥國了,那我大寧的無雙長公主可如何是好,是跟著他一同走,還是在他離開之後重新招一駙馬?
無雙長公主「克夫」的名聲在外,前兩任駙馬都離奇身故,第三任駙馬好不容易與她共度了三年,如今卻要去大彥了。大彥路途遙遠,這其實與又一次沒了駙馬沒什麼區別。
在不少人暗自為俞雲雙鞠了一把同情淚的時候,俞雲雙自己倒是完全沒有被傳聞所影響一樣,每日里該上朝上朝,該議事議事,什麼時候得閑了還會去一趟校場巡查,日子過得與往常沒什麼區別。
這日俞雲雙從奉天殿下朝出來,沿著冗長宮道一路向前行,方轉了一個彎,便見到前方不遠處靜靜立著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人穿了一襲月白色錦衣,身形頎長挺拔,僅是一個背影,便給人一種說不出的風流韻味。
俞雲雙腳下的步子一頓,想要改道而行,卻又覺得太過刻意反而失了從容,落下下乘,便沒有躲閃。
恰巧那人也側過頭來,與領路的內侍說了句什麼。眼角的餘光瞥到了她,他轉過身來,泛著玉石光澤的面容上,五官的線條分明,如同最精緻的工筆畫一般。
一切都是那麼的熟稔,只是味道卻變了。
是卓印清先開了口,喚了她一聲「長公主」。
俞雲雙緩步走到了他的面前,頓了頓,開口道:「清河王殿下。」
不是駙馬,也不是他的名字,而是一聲「清河王」。
卓印清似乎對於這個稱呼並不反感,眸中漾著愉悅笑意道:「許久未見長公主,不知一切是否安好?」
俞雲雙將他的情緒看得分明:「同往常沒什麼區別。」
卓印清道:「這就好。」
話畢,他抬首一望天色,邀約道:「我看長公主的似乎也要出宮,不如我們一起?」
俞雲雙卻並未答話,只定定看著他。
一旁候著的內侍垂下了頭,連大氣都不敢出一聲。饒是他再遲鈍,也看出來了兩人之間的氣氛不對勁。
好在俞雲雙並沒有讓他提心弔膽多久,開口吩咐道:「你下去罷,餘下的路本宮隨清河王走。」
內侍如獲大赦,拱手卻行退了下去。
卓印清向著俞雲雙比了一個請的手勢:「說來這是我第二次出入宮廷,對於道路不甚熟悉,便有勞長公主帶路了。」
俞雲雙當然知道這是他第二次入宮,而且她還清楚的記得他第一次入宮是什麼時候——三年前的八月二十四,當時兩人新婚燕爾,他陪她入宮歸寧,向季太妃請安。
心中五味雜陳,俞雲雙領他走了兩步,開口道:「如今我倒是明白為什麼你一定要回到彥國了。」
「為什麼?」卓印清若即若離,總與她隔著兩三步的距離,看向她的視線卻十分專註,彷彿要將她的身影刻在自己的眼眸中一般。
「清河王殿下。」俞雲雙笑了笑道,「我竟然一直以為你的心思只在寧國,如今想來,從太子翊失去民心到謀反,再到彥帝下旨迎清河王回沂都,這些事情一樁樁一件件,看起來順理成章,卻也太順理成章了,就像背後有一隻看不見的手,推著它們一步一步按照既定的路線走,最終引太子翊落入一個圈套,而你便是那隻補螳螂的黃雀,守在了最後面。」
卓印清卻搖頭說不是:「黃雀背後還有獵者,我不想當黃雀,我只想將一切都牢牢掌控在自己的手中。」
「所以如今,彥國的帝位也被你掌控在手中了是么?」俞雲雙問他道。
「這帝位本就該是我的。」卓印清眼尾描繪出一抹精緻的弧度,看起來笑意溫和,眸中的鋒芒卻毫不掩飾的泄露出來,「沂都事變,彥帝得了不該屬於他的東西,如今我也只是將屬於我的要回來而已,難道這有什麼不對?」
「沒什麼不對。」俞雲雙淡淡道,「我也只是覺得他們太過可憐,不管如何掙扎,都被你玩弄於鼓掌之中。」
卓印清聞言,將手縮回道衣袖中,輕輕攥了攥帶在拇指上的一顆木製的扳指。
兩人便這麼一路無言走至了宮門口,待到守衛驗了牌子之後,卓印清看著俞雲雙將長公主令放回到衣袖中,拱手低著她行了一禮道:「多謝長公主領路了。」
俞雲雙回了一禮,口中言不必:「那我們就此別過罷。」
卓印清頷了頷首,又深深看了凝望了俞雲雙一眼,與她擦肩而過。
俞雲雙等的就是這個時刻,在他完全背對過她去的時候,她突然開口,喚了他一聲「卓印清」。
前方卓印清的身影沒有任何停滯,彷彿沒有聽見一般。
原來他是真的聽不見了……
俞雲雙抿了抿唇,一理身上宮裝的衣袖正要走向候在外面的官轎,卓印清卻倏然回過身來,望向她道:「方才你叫我了么?」
俞雲雙審視著他的神色,容色平靜道:「沒有。」
卓印清的眸中一抹失落轉瞬即逝。
「不過我確實有一件事想要問你。」俞雲雙道,「你方才入宮,所謂何事?」
「我是去探望季太妃的。」卓印清回答得很快,而後又補充了一句,「以彥國使臣的身份。」
俞雲雙「哦」了一聲,不咸不淡開口道:「清河王殿下對自己新的身份,適應得倒是很快。」
卓印清笑道:「適應快一些總歸是好的。」
俞雲雙輕輕頷首道:「不過我還是要開口奉勸你一句,無論你再怎麼運籌帷幄未雨綢繆,對於彥國終歸還是不熟悉的,所以你還是早些回到彥國罷,以免夜長夢多。」
卓印清口吻感激道:「多謝長公主提醒。」
俞雲雙言不必謝,又與他閑話了幾句,提起裙裾上了轎。
卓印清一直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官轎的簾幕後,才收回了視線,從袖中掏出一枚扳指出來。
扳指是由黃花梨木製成,做工粗糙,只是勝在常常被人把玩在手中,所以光澤與紋理十分細膩。
這正是方才他從養安殿季太妃那裡得來的。
卓印清將扳指內側對準陽光,能隱隱看到上面蟬翼一般纖細的字跡。
「也難怪先帝當年會信。」他口中喃喃,「有些戲做得真了,連自己都會信,更遑論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