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終章
建和元年冬月十一,寧惠帝頒布退位詔書,曰帝位應以賢能者居之,故而禪帝位於其皇姐無雙長公主。此讓位詔書一下,一直沸沸揚揚的讖緯禪讓之說終於平息了下來。
同年臘月,俞雲雙三卻帝位未果,終是接過帝璽金印,登基為帝,並依舊尊養安殿季氏為太妃。
次年元月,俞雲雙改元為元熙。
元熙元年四月,彥國傳來消息,清河王在眾臣擁戴下入主東宮,太和殿太子加冕那日,殿中唯有宣旨的內侍和叩拜的百官,不見彥帝親臨。
這倒不是彥帝故意給這位新立的太子擺臉色。
太和門之變,彥帝折了最寵愛的小兒子,流放了自己的嫡長子,頗有一蹶不振之勢。所幸清河王賢德,上可協助彥帝處理朝堂之事,下可俯察民心,才保大彥上下一片安寧祥和。
彥帝處處指望著太子殿下,即便心中對於他再如何,也不會在明面上表現出來的。
這也是卓印清對於彥帝的態度。
卓印清著太子冕服,戴九旒冕冠,在太和殿受封完畢,即便再不情願,也還是要去紫宸殿謝恩的。
太子冕旒的顏色為玄,烏壓壓的顏色,更襯得他的膚色病態的慘白。入紫宸內殿之後,卓印清揮退了左右,徑直走到了彥帝的床榻前。
此刻的彥帝鬢髮如雪,雙目渾濁,因著整日陷在過往雲煙中無可自拔,愈發糊塗了起來。聽到有人入內,彥帝先是喚了一聲自己的貼身內侍,見沒有動靜,才撐著床頭想要自己爬起來。
卓印清走上前去,攙著他的胳膊將他扶起來。
彥帝迷茫地凝視了他許久,神色倏然劇變,枯瘦的手指緊緊掐住他的手腕,半是恐懼半是喜悅道:「安寧!」
卓印清頓了頓,將手從他的掌中抽出來:「陛下只怕是認錯人了,母親早已仙逝多年。」
「仙逝?」彥帝怔怔望著自己空落落的掌心,喃喃道,「怎麼會呢?她分明那麼年輕……朕記得她愛穿顏色艷麗的衣裳,所以朕每每得了好看的雲錦料子,都會留一匹給她。」
話畢,他顯得有些興緻沖沖,竟然動作利落地從床榻上爬下來:「你且隨我去留雲殿看看,這麼多年過去,那裡早就被各種顏色的料子堆滿了。」
卓印清立在原地,只沉默地看著他。
彥帝也發現卓印清沒有跟上來,轉過身來滿懷期冀望向他。
兩人便這麼對峙著,彥帝似乎才察覺到了來人的不對勁,身體開始劇烈顫抖,以手捂住自己的臉,看起來分外倉皇:「這麼多年……怎麼已經過去這麼多年了……安寧你別過來!朕並不想要你死!怪只怪你是廢帝的帝姬!不對,你不是安寧,你是她的那個孩子,那個不該出生的孽種!你怎麼不隨安寧一起死,你為什麼要活在這個世上!」
卓印清闔了闔眼眸。五覺散便是有這點好處,不想聽的話,只需闔了眼,便什麼都不知道了。
待到彥帝終於停了嘴,卓印清聲音冷清道:「我是來謝恩的。」
彥帝的身體晃了晃,緩緩轉身重新坐回到床榻之上。
「你不必謝恩。」他道,「若不是我沒有別的辦法,這個位置不會屬於你。」
卓印清無所謂地笑了笑。
彥帝的身體不濟,加之方才情緒波動過大,再坐下來時,眼前便有些發暈。他眯著眼睛盯著卓印清看了許久,突然道:「看你的面色衰敗成這幅模樣,身上的五覺散之毒,怕是還沒有解罷?」
卓印清道:「我身上的毒能不能解,難道不是陛下最清楚么?」
「是啊……」彥帝低低笑出聲來,「五覺散,自種下以後便會在五臟六腑生根。朕那兩個孩子鬥不過你又能怎樣?反正你就要死了,朕也要死了,安寧已經死了,到時候我們一家子在黃泉路上會首,如此想想當真是不錯。」
「她不是會入地獄的人。」卓印清道,「即便你入地獄了,我入地獄了,她也不會在那裡。」
彥帝的呼吸一滯,似是想到了什麼往事,又開始在口中碎碎呢喃。
四月天是萬物充滿生機的時候,只是這紫宸殿卻一片陰氣沉沉,即便外間的陽光再大,也照不進這位垂死的帝王的心裡。
卓印清輕嘆了一口氣,向老皇帝行了一禮,正要離開,便見到彥帝的眼眶紅了起來,壓抑著哽咽了一聲。
「你見到我的安寧了么?」他張口,嘴型如是說。
「她死了。」卓印清說完,又補充道,「被你毒死了。」
彥帝的眸光開始劇烈顫抖,蠟色的手指拚命撕扯著床榻上的鋪墊,濕潤著眼眸悲吼道:「如今天下盡安寧,她卻回不來了……」
卓印清轉身離開了紫宸殿。
他分明沒有聽過彥帝的聲音,卻句話卻似是生了根一般,帶著彥帝的音調和口吻,一遍又一遍地在他的腦中回蕩。
通向宮外的甬道很是幽長,卓印清初始步履還平穩,到了後來卻漸漸急躁起來,彷彿想把彥帝的聲音從腦海中甩去。
眼前驀地昏暗,卓印清明白是因為心境起伏太過激烈,五覺散又要發作了。
今日是他的冊封大典,屈易無法跟在他的身邊,恐怕只能靠自己咬牙撐過去了。在一切徹底陷入黑暗之前,卓印清從懷中掏出了半塊似玉非玉的物事。
那是俞雲雙留給他的半塊長公主令。
說來也奇怪,俞雲雙的血分明只在上面沾染了片刻,便被屈易拭去了,卻不知道為何,血漬竟然順著碎裂的紋理滲了進去,再怎麼擦拭都恢復不到原來的樣子了。
卓印清將那半塊長公主令緊緊攥在手中,視線已經徹底黑了下來。
他不能死。他對自己道,如同每次五覺散之毒發作時對自己說的話一樣。
因為有人還在等他回去。
方才彥帝那句「天下盡安寧,她卻回不來了」依然在他的腦中回蕩,卓印清垂頭悶咳了兩聲,唇角勾起苦笑,他又何嘗不是?
如今滿目盡無雙,他卻回不去了。
彥帝終究沒能熬過這名為愧疚的煎熬,駕崩於一個暖意融融的六月天。
他是在沉睡之中悄無聲息地走的,當卓印清聞訊入宮時,彥帝已然僵硬了。
內侍宣讀了傳位詔書,在眾人向新帝叩拜完畢之後,對著卓印清低聲道:「大行皇帝另有話教奴婢私下說與陛下。」
卓印清示意左右退下。
內侍向著他跪下去,從袖中掏出一個用來盛放丹藥的錦盒遞向卓印清:「這是大行皇帝給陛下的解藥。」
輾轉到了最後,彥帝對於廢帝一族的恨與畏懼,終究是沒能蓋過他身為一個帝王的責任。
內侍垂著頭繼續道:「大行皇帝說,這解藥是他留給安寧郡主的。如今二十多年已經過去,藥效是否還在已不得而知,會不會變成了□□也不得而知,還望陛下謹慎處之。」
以卓印清對於大行皇帝的了解,前面那些話定然出自他口,後面那句話,只怕是內侍害怕得罪新君,自己加上的。
卓印清打開錦盒看了看裡面毫無光澤的藥丸,開口問道:「他……可還有什麼別的話?」
內侍將頭垂得更低,聲帶討好道:「大行皇帝臨走前還不住喃喃說,帝位上坐的人必須姓彥。不過這話沒傳到外人耳中去,陛下若是不想改姓,這句話聽聽便是,奴婢的記性差,事情說出口就忘了,這世上也就知道陛下一人知道此事。」
「哦?」卓印清琥珀色的眼眸仿若不可見底的深淵,微笑道,「其實他說的沒有錯,我亦認為在那位置上坐的人,理應姓彥。」
元熙元年六月,彥帝駕崩,繼承帝位的不是萬民所向的皇太子卓印清,而是當年廢帝太子留在世間的唯一一條血脈,名喚彥長庚。
長庚登基那日,卓印清的五覺散發作地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嚴重,病榻前守著的人換了一撥又一撥,他的脈搏卻愈來愈微弱,完全沒有醒轉的跡象。
楚鶴將卓印清從宮中帶回的那個錦盒攥在手中,緊鎖著眉頭陷入了沉思。
「楚老先生。」蒙叔的眼眶乾澀,指尖搭在卓印清腕間的脈搏上,不敢移動半分,似乎只有這樣才能讓他感覺到卓印清依然活著,「這葯既然已經證實是五覺散的解藥,為何到了這樣危急的關頭還不用?」
「師父。」一旁守著的阿顏亦低低喚了楚鶴一聲。
「你們懂什麼!」楚鶴將錦盒「啪」的一聲闔上,焦躁道,「這解藥確實能解五覺散之毒不假,卻是以以毒攻毒的法子!你們可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這句話一出,蒙叔還在疑惑,阿顏面上的血色已倏地退下來,看起來比病榻上的卓印清還要頹敗。
卓印清的五覺散是從安寧郡主那裡遺傳而來的,因著隔著一個安寧郡主,他體內的五覺散之毒沒有直接入口服用那麼霸道。
以前大家總慶幸卓印清的毒沒有別人的深,如今這一點卻意味著能解五覺散之毒的丹藥,不可能解卓印清的毒,甚至會在強行服用后毒性相衝,變成另外一味要麼見血封喉,要麼潛伏在身體里,不知何時便可能置人於死地的□□。
「那……」阿顏張了張嘴,六神無主道,「我們該怎麼辦?」
話音甫一落下,蒙叔的背脊驀地僵硬起來,手從卓印清的腕間鬆開,顫顫巍巍地探向他的鼻息,而後又瘋一樣地移到他的脖頸間摩挲,聲音尖利道:「沒脈搏了……楚鶴!楚鶴!」
楚鶴三步並作兩步地走了過來,方拉過卓印清的手腕要為他把脈,便聽到了一聲脆響。
卓印清自陷入昏迷起一直緊攥著的拳鬆開了,半枚沾著血色的長公主令墜落,在地上翻轉了幾下,發出「嗡——」的一聲悠長嗚咽。
六月十九日,寧國帝都凌安。
早朝散去,俞雲雙下御座回內殿,換了一身常服,溜達著溜達著便出了宮門。
自古以來帝王衣食住行皆在宮中,眾臣也希望今上只呆在宮中哪兒都不去,偏偏俞雲雙自即位之後,便沒有隨過他們的願,皇夫之位一直空缺著不說,還時不時就往宮外跑。
幸好她最常去的地方不多,除了自己手下鸞軍的校場,便是長公主府。
因著她的做法一不是出遊,不勞民傷財,二總有侍衛相護,安全無虞,百官便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她去了。
俞雲雙今日去的便是長公主府。
六月的晌午,總歸是燥熱難耐的。俞雲雙佇立在長公主府牆投下的陰涼處,拭了拭額上的薄汗,正要抬步跨入府門,便聽到身後有人喚她「陛下」。
俞雲雙回身,是裴鈞立在石階之下,躬身向她行禮。
俞雲雙道:「既是在宮外,裴大將軍無須多禮。」
裴鈞起身,想凝視她卻又情卻,便只能收斂了視線,不著痕迹地落在她弧線柔美的下頜處:「陛下又來了。」
耳畔是此起彼伏的夏蟬鳴叫之聲,讓人萬分愜意,俞雲雙笑了笑道:「御園裡的榴花五月後便開了,這裡卻不知道為何一直含著苞。朕今日過來,便是想瞧瞧它開了沒有。」
裴鈞問她:「這裡的榴花是新植的么?」
「去年植的。」俞雲雙回答完,似是想到了什麼有趣的事情,勾起唇角道,「去年他一面吃著枇杷一面植木栽花,石榴樹十株裡面活了兩株,墨蘭一株都沒活,地上卻發出來不少不知名的小芽兒,我尋了花匠來打聽,才知道那是枇杷芽。」
俞雲雙雖然沒有明說,但是裴鈞卻知道那個他,說的便是卓印清。
將頭垂得更低,裴鈞道:「既是新植的樹,陛下總歸要多給它些時間適應的。」
俞雲雙說她也是這麼想的,而後話鋒一轉,問他:「裴小珩的親事準備的如何了?」
「已定好了日子,在下月初十。」
「御史大夫邱老家的嫡女我見過,是個性情溫婉的女子,總歸是配得上他的。」裴珩當年對於阿顏痴迷的模樣俞雲雙依然歷歷在目,如今他的性子雖然內斂了不少,對於這樁婚事卻多多少少還是有些抗拒的。
俞雲雙輕嘆了一口氣,對裴鈞道:「他會明白你的苦心的。」
「希望如此罷。」裴鈞低垂的眼帘蓋住了眸中的複雜情感,虛虛向上抬起看了俞雲雙一眼,又重複了一遍,「希望如此罷。」
俞雲雙與他又閑話了幾句,便提起裙裾入了長公主府。昔日繁華的府邸,如今沒了她,沒了駙馬,沒了入宮隨侍的囊螢映雪一干人等,看起來冷清了不少。
沿著抄手游廊,俞雲雙緩步向著內院的方向走,在游廊盡頭的轉彎處,她無意間向著側旁一瞥,便被眼前的景象釘在了原地。
前幾日還含苞的石榴花已然盡數綻放,樹下有人著一件月白色素衣,靜靜佇立在那裡賞花。
石榴花開嫣紅似火,染不上他的衣衫鬢角,只將他的背影襯得更加朗潤風流。
「你……」俞雲雙的嘴唇動了動,聲音小的連她自己都聽不見。
那人卻捕捉到了,轉過身看到是她,精緻眉眼漾出一抹笑意:「你來了,我等了你許久。」
俞雲雙覺得自己是被夏風迷了眼,才會以為他回來了。伸手揉了揉眼睛,再睜開時,他依然在。
他向著她走來,將半枚沾著血色的長公主令遞向她:「我來將它還給你。」
俞雲雙卻未接,冷冷道:「你便只是向朕來還它的么?」
她的態度倨傲,像極了兩人初識的模樣,只不過當時她對他自稱「本宮」,如今變成了「朕」。
卓印清「啊」了一聲,面露尷尬之色道:「我也來將自己還給你,就是怕你不要了。」
俞雲雙薄唇微抿,偏過頭去不看他。
卓印清趁機執起了她的手:「讓我看看你手上的傷。」
不問她最近如何,不問她還要不要他,先看她手上被長公主令劃破的傷。
俞雲雙氣笑了,抽回自己的手,聲音卻染上了濕意:「一年都要過去了,哪還有什麼傷!」
卓印清最見不得她哭,她一哭,他便會心亂如麻。手足無措地將她攬在懷中,讓她靠在自己的肩頭,卓印清笨拙地輕撫她的背脊,口中一遍又一遍勸哄道:「是我回來的太晚,我錯了,莫要再哭了,好么?」
「當然是你的錯。」俞雲雙將臉埋在他的頸間,聲音悶悶道,「你這次回來,還要走么?」
卓印清的手一滯,對她說不會:「以後都不會再走了。」
所幸那枚解藥終歸是頂些用的,日後如果還會發生什麼,只要他還活著,就都不會再離開了。
卓印清能感受到領口淡淡的濕意,帶著一絲溫熱,那是俞雲雙的眼淚。他將她攬得更緊一些,輕舒一口氣道:「幸好你在等我。」
俞雲雙「嗯」了一聲:「也幸好你沒讓我等太久。」
我知你在等我,又怎麼捨得你失望。
愛你如飲鴆,憑此解相思。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