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下去
素心的嘴角微微下垂,原先仰著的美麗下頜也稍稍低落,瞳孔里的黑色逐漸縮小,寶石的璀璨彷彿跟隨黑夜的來臨一起隕落。今夜的星子紛繁閃爍,玉盤一般的明月卻消失無影。
蒼白與無力襲擊著她原本千瘡百孔的心,那一波又一波的脆弱,融合著身側掌事逐漸尖利刻薄的話語,慢慢撕碎她好不容易才復原的美好,「不要說可能是什麼故人的女兒,就是你的故人在那裡面你都不應該去救!更何況,你現在有能力去救她嗎?還不是要依靠我們劉府的勢力。」
謝有映原本美麗的臉龐因為突然的激動與狠厲而顯得蒼老,冬夜寒梅一般的風姿沒有因為晚霜的摧殘而逐漸凋零,卻只是因為百花爭艷的春日來臨而萎靡。
而且說到「凡泉閣」三個字時,她是一字一句吐出來的,就像是恨不得將那三個字嚼碎然後再用萬劍刺穿。
她微微喘著氣,胸口不斷起伏著,雖然她的面容不曾隨著時間老去,可她的心,她的體力,她的靈魂早已彷彿經歷了千萬年的混亂與不安,再也受不起曾經的動蕩了。
「你真的非要從那……那裡面救那女子不可?」
素心聞言,默然地點了點頭。
謝有映忽然仰起臉,她動人無比的幽幽雙眸里是無盡的淚水,但她卻將高傲地將頭抬得更加向上,她要生生將那懦弱的眼淚,那難堪屈辱的眼淚,那痛苦欲絕的眼淚,活活地逼回去。
她竭力平靜地說著,但每一個字,尾音都不禁地顫抖,彷彿是脆弱的樹梢,只是輕輕一折,便折斷了一生,「我……我也不再想聽到這三個字。我家阿郎他是一個好男兒,肯定能遇到一位讓他一輩子都歡喜無憂的女子,」
謝有映幽幽的目光望向素心,那眼裡,含著憤恨,冤屈,痛苦,以及一絲素心都看不懂的反抗,「而不是像你一樣,只會給他帶來災難!」
如果此刻下起大雨,素心聽到這句話,就可以無所顧忌地流淚,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整個人都好像被死死地摁向冰窖里,卻不能有一絲一縷的怨言,「掌事……」
她沒有想到,只是提起凡泉閣,掌事會有那麼大的反應,也沒有想到,沒有考慮過,只是江湖上的一個幫派而已,究竟會惹出什麼樣的腥風血雨。
掌事口中喘著的氣越來越頻繁,她扶著自己的胸口,像是已經塵封已久的歲月,忽然被不經意的一陣清風吹醒,接踵而來的卻是出人意料修羅一般的折磨。
她已經不能平靜下來了,禁錮已久的鐘聲被面前天真的女子無意間敲響,那無數個子夜時無盡的噩夢,她再也不要經歷了!於是她對著素心,頭一次露出了自己曾經的本性,她的眼裡是遏制不住的凌厲殺氣。
「你現在只是說讓他幫忙打探那裡面的消息,而以後呢?若是那個女子真的是你故人的女兒,他豈不是要真的去幫你救她出來?我告訴你,那裡面全是下流卑賤的東西,我們劉府,是絕對不會而且寧死也不願與之沾染上任何關係的!」
「現在趁著天才剛剛黑下來,你快離開吧!我不會讓你毀了我家阿郎!你趕緊從後門離開!」
夜空下,謝有映對著素心的那張臉只有無盡的刻薄與狠厲,她眼裡猩紅的血絲漸多,手指因為太過於緊握也更加泛白。
素心在這繁星滿空的夜裡,滿臉憂傷,她不知道為何一開始還好好的掌事突然就變成這樣。她獃獃地佇立在那兒,過了一會兒,在掌事的目光下,像本來就空空蕩蕩的浮萍,沒有家的野貓被人再次拋棄,她輕輕地往外走去,落寞浸滿了她的全身。
這樣的話,阿軒知道她又走了,會不會很難過?
當她走到圓圓的門洞時,一絲一絲的不忍與不舍,像蜘蛛網無情地緊緊纏繞著她,素心停住腳步,帶著不安與無奈,回首望向身後,「掌事……」
卻發現身後早已沒了掌事的蹤影,而此時玉盤一般的明月忽然破雲而出,給寂靜無人顯得有些清淡的院子,留下了一院的涼意與冰冷。
素心沿著來時的路,一步一步慢慢走回去。
有時候也許就是這樣,本來順暢的道路會突然不再能夠前行,連走路的人都不知道為何會這樣,而她,雖然沮喪失落,也只能再一步一步地往來時的方向再繼續前往。
當她走到那個海棠滿園的院子外時,一名婢女手裡持著一個包袱,踏著小碎步,來到素心的身邊,「娘子,掌事怕娘子不認得去後門的路,讓我帶娘子去後門。」
素心看了那婢女一眼,她眼裡的憂傷彷彿可以浸透人心,她垂著頭,不想說話,手指一指示意婢女前面帶路。
她也想不顧一切地去問出自己的疑惑,不顧一切地投向好不容易可以依靠的懷抱,若是劉琅軒一直陪在她身邊,那該多好。
可在現實面前,她只有一雙手,餓了渴了,或是冷了,都要憑自己的手來解決。她有自己的顧慮與擔憂,有自己的不得已與無奈,愛一個人不應該只是得到別人的付出,她要為阿軒著想,為劉府著想,她不能那麼自私……
默默無言,唯有晚風輕輕地吹動著柳葉,盪起湖面一層又一層的漣漪。
素心與婢女已經慢慢走到了劉府後門的花園裡,前面就是朱紅的後門,或許是別離時更加珍惜,她心中的黯淡與落寞更加濃烈了。
「若是阿軒為難掌事的話,你就告訴他,是我自己要走的。」
一步一步,腳下像有著千斤的石頭。
她們來到了後門,素心對著婢女道,「要是他不相信,你就告訴他,與他牽手,一起走遍世間美景的女子,應該比我更好。」
「娘子,」婢女忽然叫住了準備轉身離去的素心,她將手裡的包袱遞給素心,「這是掌事給娘子的東西,裡面的物什雖然不是多麼貴重,可卻是娘子緊急時能用到的。掌事說,有緣無份雖然可憐,可總比緣分盡時兩人最終朝著相反的方向走要好,娘子既然選擇了要救人,還望娘子以後勿要再耽擱阿郎。」
夜涼如水,孤獨與寂寞始終都是她的朋友,素心的嘴角泛起一抹嘲諷的弧度。
這是要讓她與阿軒斷絕關係啊!
為何事情總是不能兩全其美呢?
不知道……或許掌事也有自己的苦衷。
她望了望院子里,那裡沒有阿軒的身影,掌事應該是用了什麼辦法讓他不能或是……不想來。
「那你告訴阿軒,我不愛他,我愛的另有其人,那人現在要娶我,讓他……不要再來找我了。」
素心說得很快,只是在最後一句時,好像突然不能繼續呼吸,她哽咽了,驀地停頓了一會兒,才艱難地將那著謊言完整的表述出來。
她猛地轉身,往黑暗的坊街外跑去,她不顧一切地跑著,嘴角的弧度越來越張揚,紅唇邊苦澀的笑意像毒藥一般灌進了她的心靈深處。那決堤的眼淚一下子從暗夜中閃爍著的黑色眸子里沖了出來,她的嘴唇不住地顫抖著,身子也不住地顫抖著。
原來說謊的感覺是如此的難受,尤其是對心裡的人說,我不愛你。
素心一路失去知覺般的跑著,她不斷地跑,不斷地跑,距離劉府越遠,彷彿就越能逃離她心口的傷痛。
直至她在也跑不動了,喘著大氣,她臉色在黑暗中呈現著看不出的蒼白,她漸漸蹲了下來,抱住自己的雙膝,哭出了聲。
那聲音極其克制,極其壓抑,在這黑暗中現出一絲凄涼與悲哀。
「什麼人在那兒?」前方手持著火把的夜禁巡邏粗聲吆喝著,兩名男子騎著高頭大馬往這邊過來了。
素心在火光照耀下,漸漸抬起了頭,她臉上還有著淚水,看起來十分的柔弱可憐。
「娘子大晚上不在自家歇息,跑出來幹什麼?」一名長髯紅面的中年巡邏看著素心,他見她衣著相貌不像偷跑的奴隸,可這麼晚了,又這副模樣,實在惹人懷疑。
另一名巡邏明顯沒有這名巡邏那麼善心,他粗啞地聲音響起,「你是不是從哪家權貴偷跑出來的?」
素心依舊沉默著,獃獃地起了身,彷彿沒有聽到面前之人的問話。
他見她不開口說話,怒氣一下子升了上來,騰地下馬,「你拿著什麼?手裡是什麼?是不是偷的東西?」
巡邏說著說著,就去搶素心手裡的包袱。
兩人微一爭奪,素心手裡的包袱就掉落在了地上,裡面的物什猛地摔了滿地。
火光下,可以清晰看到裡面有一小小的紫檀盒子,一套衣物,還有一塊銅牌,銅牌上是一奇特的鳥獸,而且上面還刻著一個「眼」字。
「原來是少宮主」那巡邏突然態度恭敬了起來,旁側的巡邏見此,也猛地翻身下馬對著素心行了一禮,「少宮主不要怪罪他,他也是有眼無珠。」
什麼少宮主?
素心很是詫異地望著面前兩人,她又看了一眼包袱里的東西,他們為什麼會這樣呢?巡邏怎麼會與什麼少宮主有關?
她慢慢地伸出手將包袱重新收拾好,開始對她態度很惡劣的巡邏在一旁點頭哈腰,「少宮主此行洛陽,可是有要事?不知卑職能為少宮主做些什麼?」
「你是說,你可以為我做一些事?」素心漸漸平靜下來,她要儘快將韻蘭救出,然後離開這裡,再也不回來了。
可是現在,她又能求助誰?難道,要她回到那人身邊嗎?
那粗啞的聲音又響起了,打斷了她的沉思,「當然,只要少宮主一言,卑職定當竭力做好!」
素心望著他,眼裡的淚已經乾涸。
「那好吧,把你的馬借給我。」
痛苦過後,悲傷過後,不論先前的痛苦悲傷有多麼刻骨銘心,終究還是要面對現實,還是要一步一步往回走,否則人生路漫漫,該如何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