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

身上壓力驟然一輕。

徒然的輕鬆，令玉微幾乎一頭栽倒在身邊修士的懷裡。

幾乎同時，海面上，隱約有聲音傳入耳中。

玉微心底一緊。

來不及多看看身邊的那位，轉將全副心神都投注在了那些隱隱約約的聲音上。

除卻烈火燃燒的爆裂聲，和火焰舔舐燎燒海水的「滋啦」聲，天地間便只餘下女子清麗高亢的聲線，裹著濃濃的怒意，又似乎帶著說不出的哀恨。

「戮譚！」

「戮譚……你當真，要我死？！」

「三尊者……心性。你莫非真看不出來嗎戮譚！你……不怕，被他捨棄？！」

「戮譚……」

最後一聲，幾近泣血。

終於，她的對手出了聲兒。

只是比起聲聲泣血的她，那位名為戮譚的大能聲音實在是冷漠得過分。

「聖焱。」

沒有半分溫度的一聲稱呼。

戮譚淡淡敘述下去，毫不留情地打碎女子隱匿而卑微的希冀。

「交出火精，我帶你回崑崙，教尊者發落。」

「崑崙」二字一出。

令玉微陡然一怔。

他幾乎是瞬間便聯想到了自己一路東行時，在昆崙山腳下所遇那位名喚「笙寄」的童兒。

以及，笙寄口中的「山主」。

三尊者。

昆崙山主。

這兩者就算不是同一位，也必然有著某種聯繫！

剛想到這裡，玉微便徒然聽到一聲隱約而悲涼的諷笑。

心中警鈴剛作，身體便已全然落進了身邊修士的懷中——下一刻，適才那逼得玉微不得不入水躲避的灼熱感便再度襲來。而一次，灼熱的體現方式已不再是虛無縹緲的感覺，而是一隻只橙黃的火球！

一時間，萬丈深淵被火光徹底照亮！

無數生活在海底，不能見光的深海水族被這光灼燒得失聲慘嚎。

而玉微也就藉著那火光，終於看清了眼前這幫了自己兩次……或者說是三次的修士的真面目。

他們離得很近。

近到對方的氣息能直接噴吐在他頰側。

柔韌雪白的長發在一片寒水中漂浮。

抬起的眉睫輕朧如銀霧，棕糖色的豎瞳里倒映著他的身影。有細小的鱗片蔓延在眼尾，勾畫出上挑的眼線。

見玉微看他，那修士幾不可見地笑了下，鬆開握住玉微的手指。

隨後，他反手豎起指尖，壓在唇前。

「……」

玉微看著對方，感受著那似乎近在咫尺的灼熱。

他心中不覺微緊，反手將替自己受難的修士抱住，讓他不至於就此直接滑落至深海。

待到那些火球的光輝全部黯淡消弭在深淵的暗色中，於玉微和那修士周身撐開屏障的銀色才全然破裂。

在如同星墓墜落的一片細碎銀光中，玉微終於放下心，轉抱為扶，輕聲開口。「玉微於此，誠謝神君搭救之恩。」

笑了一聲。

那修士也不客氣。

目光掃過玉微的臉頰，修士笑意更顯幾分。

「倒是，不算白費我一顆避水珠。」

聽著這話，玉微也不覺驚訝，只道正如他之前所想。

也正是對方將自己拖到深淵又喂避水珠的搭救之舉，才讓玉微後來敢於不看下自身處境就專註去聽海面上大神對話。

而又是玉微的這份「敢於」，才讓那修士之後願意替他擋了之後那熊熊墜海的焰群。

想到待自己脫力時，玉微的一抱。

那修士任由玉微帶著自己向更深的海域行去時，又忍不住輕笑道：「也算是，你我的緣分了。」

「我名，龍玉。」

聽到龍玉這句話，玉微下意識微抿了下唇，心頭不覺鬆懈了三分。

這對於玉微而言是極其稀罕的事情。

要知即使在兄弟面前，玉微也決計不是全然放鬆的。

他與龍玉，相處可才不過半天！

玉微順著龍玉的指引，跨越了幾條空間縫隙，從東海到北海，前後耗費不過半月。

北海深處，深淵中的深淵。

在這裡，安安靜靜地佇立著一片不算太大的宮殿群。

建造這些殿宇的，是一種材質不明，在黑暗中散發著朦朧霧光的雪色晶礦石。

這讓宮殿顯得極為醒目，離得再遠也能一眼眼見。

等著走近了，玉微多看一眼，就發覺這宮殿的根基似乎是建立在一種銀色的細沙與黑色礁石上。以玉微在自家蓋宮殿的經驗來說，這樣的地基絕對是不堅固也是不適合的。

就是不知道，龍玉為什麼選擇將家安在這兒。

畢竟是跟龍玉相識不久。

玉微將心底的疑惑拋除，跟著一近宮殿就顯得精神很多了的龍玉跨過高懸著「重華」匾額的宮門。

又是一道銀光。

之前彷彿被薄霧籠罩的宮內景色如柳暗花明一般清晰浮現在眼前。

沒有水。

有些驚訝地抬眼，玉微不覺讚歎了聲。

這竟然是一個與他初生之地類似的小秘境！

只是，這個小秘境似非天然形成，而是後天故意為之……

收斂神思。

又在宮道上多行了幾步，在宮殿環抱中，一方直徑百里、深達數十丈的水池赫然在目。

那水池底部四壁以青玉鍛造，遠看上去好似一條青色巨龍盤卧於斯。

在正北方向的池邊，龍首高昂，離地十丈。龍口噴水，落差形成瀑布，水珠飛濺霧氣瀰漫，卻偏生並無半點聲響發出。

不需靠近，玉微都能感受到一股撲面而來的寒意。

即使服用過避水珠。

這寒意，都不免讓玉微有些難受。

深淵中的深淵……

想到這裡，玉微不覺又念起之前看到的，宮城地基，心中升起幾分猜測。

莫不是，這宮城下就是他等傳承記憶中的絕地。

北冥海眼？

正想著，那邊龍玉彷彿知道玉微想什麼一般，哂然一笑，順手從池邊的桌案上拿起一隻爵，反手捏了個法訣，直接從池邊龍頭的出水口引來一道泉水注入其中。

逼了一滴指尖血在銅爵之中，龍玉將其遞給玉微。

「此水，乃是海眼之中湧出的一股寒泉。」

見玉微伸手接了，龍玉垂腕道。「水溫雖冷，卻能逐深海之水中的雜質。你服避水珠前不免喝了幾口深淵之水，服此泉水，倒是剛剛好。」

心中道了聲「果然」。

玉微端著爵，指尖輕輕摩挲了一下那薄薄的壁。

這泉水真無愧於一個「寒」字，即使隔著這一層金屬，也依舊冷得刺骨。

不過除此之外……

舉爵淺嘗了一口其中的泉水，那水入口確如想象之中一般冰冷，卻顯得十分無害，並不似深淵之水般冷到傷人。且下咽之時，還有絲絲縷縷的暖意相隨。

想來後者，就是龍玉那滴指尖血的功效了。

笑吟吟地偏頭看著玉微將泉水一口一口地慢慢喝下去，即使有傷在身，也不能阻止龍玉心情越來越好。

又上前一步，龍玉踏入水池。

一雙筆直的長腿毫無徵兆地化作銀白龍尾，在水中盤繞起來。

上半身慵慵懶懶地依靠在水池邊的抱枕上。

龍玉一邊泡著泉水，呼吸著靈氣療傷，一邊瞧著玉微喝完水后直接盤膝打坐。

之前說過，這寒泉之水出自北冥海眼。

而海眼又是什麼地方？

那是絕地！

因鎮壓著盤古開天時暴虐而不可控制的混沌之水而形成的絕地。

從其中湧出的泉水，從某一種程度上說，十分近似於混沌之水，含有一絲混沌之力。

只不過這水能夠如此溫醇無害，甚至能夠被玉微口服，還是仰賴了他身後這條青玉石龍，或者更確切地說，是仰賴了這個大型的轉化法陣的功效。

混沌之力何等珍貴。

龍玉之所以不細說，就是存了幾分故意的心思。

他想看看玉微是不是如自己一般，一與對方接觸，就忍不住越來越深信之。

修士的血。

是最不能輕易給予他者，也是最不能輕易服用的東西。

讓他慶幸的是……

玉微喝了。

半晌后，玉微從入定后醒來。

抬眼，正對上右手托腮注視著自己的龍玉的目光。玉微沉吟了一下，起身從袖中抽出了一隻瓷瓶，遞給龍玉。

「傷葯？」

龍玉看著那薄藍色的瓷瓶躺在玉微雪白的掌心，覺得頗為好看。

欣賞了幾秒后，才自然地抬手去接。

手指相觸。

龍玉指尖滾燙的溫度，令玉微有些愕然。

看了下那冰寒刺骨的寒泉，再瞧一眼龍玉持著瓷瓶的右手上掛著水珠，玉微不覺輕蹙起眉峰。

撥開瓷瓶的塞子。

龍玉低頭嗅了下自瓷瓶內散發出的濃郁葯香，非常愉悅地將那一粒粒青白色的藥丸兒倒出來，像是吃糖丸兒一樣捻著，一粒粒地吃了八顆，只存了一顆在瓷瓶里收藏起來。

滾燙的手指擱在唇畔。

鮮紅柔軟的舌尖輕輕舔過指尖，龍玉抬起的眼底不知何時積起了三分水色，雙頰染緋，呵氣成霧。

只是，即使如此，他的一雙眼眸倒還仍是清明得很，沒有一絲半毫的昏沉之色。

將整個身體都浸在寒泉之中，只露出頭顱在水面上。

龍玉很平靜地對輕蹙眉峰的玉微道。

「嗯，我的發.情期到了。」

剛剛收回手來的玉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