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杜冷丁 04
這年的春節來得晚。
一月末,數九隆冬的歲餘,葉喬早早將工作推掉,騰出小半個月過柴米油鹽的日子。沒有頒獎禮和紅毯,沒有粉絲尖叫的聲浪和閃光燈的如影隨形,平靜的日子裡她愛上給Ophelia和德薩拍照,配各種古靈精怪的文字。沉寂許久的寵物po主臨近年節突然活躍,又畫風大變,引起眾人許多揣度。
葉喬自己的公寓已成了名副其實的空房。這天她要取一份陳年的合同,才回去一趟。
剛打開門,身後電梯突然在二十三層停下。這一層統共不過兩位住戶,訪客不是她的,就是來找周霆深。
周霆深聽見進門的聲音,以為是葉喬去而復返,迎至玄關才發現不是。
數月未見,阮緋嫣打扮得更成熟,寒冬臘月仍裸著一雙長腿,少女得天獨厚的纖細瑩潤。周霆深透過她燦爛的笑臉,看見對門2301剛剛合上的大門,葉喬的衣角消失在門縫裡,辨不出她的喜怒。阮緋嫣伸出五指在他眼前晃:「霆深哥哥,在看什麼?」
周霆深收回視線,側身把人讓進屋:「怎麼突然過來?」
阮緋嫣把偌大一個購物袋放在茶几上:「上次跟你說的寵物玩具,你一直沒來拿。放我那裡挺礙事的,又浪費,就給你送一趟咯。」
小姑娘的醉翁之意不在酒,周霆深自然聽得出來,倒兩杯水擺出談心的架勢:「放寒假之前,你班主任給我打過電話,說你功課落下很多。」
「她不是說不告訴你的嘛……」阮緋嫣忿忿地扔下一根玩具骨頭,「我就說她這個老處女,肯定是看上你唄,找借口給你打電話。」
十幾歲的女孩子,思想簡單言語露骨,周霆深不擅長訓人,抿唇作不悅姿態。
阮緋嫣蹭過去挽他的手:「好了好了……霆深哥哥,我下學期好好去上課,行不行?」
周霆深被藤蔓似的細胳膊纏上的時候,門恰好被推開。
葉喬定定站在門口,和周霆深靜靜交換一個眼神,不知她這寂落的神情有幾層意思,居然原封不動地把門關了。周霆深眼看著那張冷若寒霜的臉消失在門后,連忙把斜出的花枝剪乾淨,難得對阮緋嫣顯露厲色:「沒事別往我這裡跑。」
「你什麼意思?!」阮緋嫣翻起臉來說風就是雨,面色鐵青,「剛剛那個是誰。伍子說你最近找了個女明星,葉喬,對不對?是不是她?」
其實那張辨識度極高的臉,阮緋嫣在噩夢裡見過無數回,剛才看見的第一眼便認出是她。只是沒料到今日狹路相逢,竟襯得自己這樣不堪,偏要用侮辱的語氣說一遍才解氣。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當初懵懂無知的小姑娘,變得暴躁易怒歇斯底里。
周霆深對她別具耐心,但境況每況愈下只有越慣越壞的苗頭,他也學著擺臉色:「坐下。」一擰眉,命令的口吻顯得兇悍無情。
阮緋嫣高聲頂嘴:「你憑什麼命令我?」
「讓你坐下。」周霆深強忍煩躁。
「我不。」阮緋嫣向後退一步,事已至此彷彿也失去了粉飾-太平的意義,哽聲道,「你以為我不認識她嗎?她不隨她爸爸姓,我就認不出她了嗎?我知道,她就是那個殺人犯的女兒!她的心臟是我媽媽的……她憑什麼?!」
話從阮緋嫣口中說出,更讓人難以承受那背後之重。周霆深強抑怒氣,聲音被火灼過一般:「她連你是誰都不知道,你沖她吼什麼吼?我才是你說的殺人犯。」
「你不是!」
所謂的真相,她好像比他自己更不能接受,為他辯駁:「你是正當防衛,過失殺人!我爸被人害死之後,我媽媽帶著我,是靠著周家才活下來的。我媽媽替你頂罪,是我們母女欠你們家的。可是姓徐的憑什麼?如果不是他要那顆心臟,會一定要把我媽逼得判死刑才滿意嗎?你以為天下人都跟我媽一樣蠢,說什麼都肯答應嗎!」
阮緋嫣緊咬下唇:「他才是真正的殺人犯。他女兒的命是用我媽的命換來的,他們一家都不得好死。」
「你胡說什麼?」周霆深動了真怒,聲音近乎冷酷。
阮緋嫣大喊一遍:「我說——他們全家都不得好——」
「死」字掐在喉嚨口,被他深寒徹骨的眼神逼回。阮緋嫣恨極,事到如今,她對他的在乎仍舊深入骨髓。哪怕無數次在午夜夢回的時候告誡自己,一切罪惡的根源是他,她不該因為他十年來的資助和撫養,就對他另眼相看,不該因為他不苟言笑的臉上偶爾流露的溫情,就對這個人情思暗藏……
在純白如紙的年紀,她無父無母,能依靠能訴說的不過一個他。哪怕明知真相又如何呢,她寧願為他找盡借口,寧願將血海深仇移至別處,寧願將剝筋剔骨般的苦痛與恨意掩藏,換一張在他面前的單純笑臉。
可是這個人,她用她短暫而完整的生命,去在乎,去信賴的這個人,用最傷人的冰冷語調,對她說:「滾出去。」
她不能置信:「你說什麼?」
周霆深的聲音不挾一絲感情:「滾出去。」
重複完三個字,他喉結緩緩、緩緩滾動,彷彿用盡了十年以來聚攢的所有力氣。尚不足夠,它要他的命,從他心口剮下早已腐爛生蛆的瘡疤。
阮緋嫣忍著淚跑出去的時候,他忽然覺得自己無比、無比地疲憊。心臟最陰暗處的潰瘍里生出無數尖針,將他呼吸的氧、承受的光,都變成冰棱,一道道刺穿這具早已承受不住罪行的肉身。
五米之外,葉喬關在許多天沒有住過的房間里。客廳的暖氣設施故障,單薄的睡裙抵不住杪冬的嚴寒,手腳皆是冰涼。她窩在空落落一張沙發里,第一次厭惡曾經的自己,為什麼將客廳擺設成這般空曠模樣,讓顯而易見的寂寞無處躲藏。
早已通關的恐怖遊戲讓人提不起一點興緻。葉喬精準地操控著人物的生死,一會兒在溫迪戈手下被撕成碎片,一會兒墜下被雷擊破的塔樓,摔得面目全非。血,肆虐的風雪,永無盡頭的暗夜……她煩躁地扔下控制柄,耳畔只有掛鐘機械的運作聲。
他還是沒有出現。
葉喬撥通千溪的電話,寒暄幾句之後便有此一問:「住你隔壁那個小姑娘,長得漂亮嗎?」
「小姑娘?」千溪哦了一聲,「你說那個高中生啊?蠻漂亮的,估計放她們學校也能撈個級花噹噹吧。」
葉喬說:「瓜子臉,大眼睛,一米六五左右,不戴眼鏡,是不是?」
「……是啊。」千溪狐疑道,「你問這個幹什麼?」
「沒事,掛了。」
電話斷得猝不及防。葉喬突然沒有了追究的力氣,抱著膝蓋草草想睡。
寒氣侵入肌膚,雞皮疙瘩挺立,久了便不覺得冷,只是一陣一陣地渾身發顫。閉上眼全是初遇他的那個夜晚,老舊出租屋裡的淋浴一會兒熱一會兒涼,她耳邊全是男女情熱的喘息聲。早已忘了鑽入耳中的那些淫詞穢語,卻記得它們有多齷齪腌臢。
以為都是過去了,誰知遠遠沒有過去。
她保持著瑟縮的姿勢,陷入一場凍人的睡眠。夢裡竟回暖,像僵蟲誤打誤撞,跌入陌生的春潮。
床微微陷落,葉喬便醒轉。窗外已是夤夜,周霆深的床頭亮著一盞微弱的壁燈,她不知何時被他抱來這裡,竟有些委屈他的若無其事。
周霆深發覺她呼吸的變化,手臂輕輕攬上她的腰:「醒了?」他故作輕鬆地一笑,「外頭那麼冷,你居然能睡得這麼好。」
葉喬猛地翻身面對他,直截了當:「白天的小姑娘,就是你們家資助的那個學生?」
「嗯。」他不欲隱瞞。
她第二句就切中要害:「是你們家,還是你?」
周霆深默了一瞬,才說:「是我。」
葉喬平靜得很不尋常:「我第一次見到你那晚,你剛從她家裡出來,是嗎?」
「……是。」他已經在猶豫了。
葉喬何其敏銳,他的一分猶豫在她眼中被無限放大,膨脹成內心的酸澀難當。她狠狠撲過去,周霆深猝不及防地被她壓倒,兩條纖弱的腿好似突然獲得了鋼鐵的力量,跨坐在他腰際,單手沿著他腰腹的肌理摸下去。
衣料沿著她撫過的地方褪去,周霆深喊一聲「喬喬」,堪堪起身便被她按倒,俯下身來賚予他一個凶戾的吻。葉喬不留情面地咬上他的唇:「你不是最喜歡做這事么?」
指間所過之處,早有慾望迎接她,彷彿是罪證。葉喬冷笑,將委屈和憤怒糅合成嵌入彼此的力氣,動作兇狠到不顧疼痛。
周霆深能感覺到她的澀,分明不想要,卻勉強自己。他安撫她弓起的脊背,小心地回應她的吻。她痛極時心底的熱淚湧出,砸了一大顆在他眼下,咸澀的淚水滲了几絲入他的眼,眼睫生理性地不停顫動。葉喬看著他酸疼地眨眼,失卻力量般,突然嗚咽出聲。
「喬喬……」周霆深啞聲喊她,企圖將她從狂躁中喚回。然而葉喬只是越哭越傷懷,越哭越疲倦,伏在他身上一動不動,哀哀保持著抵死的姿勢。
「不哭了,不哭了。你聽我解釋。」周霆深一下一下地拍她的背,「她還只是個小孩子,能跟我有什麼?」
女人從十六歲到六十歲都是一樣的,會為認定的伴侶神魂顛倒。阮緋嫣白天的眼神清清楚楚地刻在葉喬腦海里,指甲不由得嵌進他腰背的肌膚。
周霆深痛得呼出一聲,抓住她的手翻身,讓她看得見自己的眼睛:「喬喬,你信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