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杜冷丁 08
出席頒獎禮的那日,設計師為她量身定製了一件紅色禮服,側開半朵荷葉邊疊成的薔薇。高飽和度的紅色襯得葉喬膚白勝雪,簪在凜凜梅枝。
顧晉缺席了年度最佳導演的頒獎現場,VIP單人病房裡的液晶屏幕直播頒獎典禮前的走秀環節。他背靠滿室慘白,盯著那朵錯失的薔薇,緩緩走過數十米紅毯,向鏡頭招手。葉喬漆黑的眼珠倒映錯落光斑,像鑽石製品泛起折光。
薔薇淡淡地微笑,迎著寒風盛放。他不無惡毒地希望,她過得並不好。
但主持人高昂的語調和葉喬引起的歡呼告訴他,她很好。
她將成為今夜的影后。
程姜做過清創手術,傷口仍在癒合期,曾經端莊華貴的臉上被大火烙下疤痕,需要植皮。她不復從前的光彩照人,失子之痛成了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讓她連淡然的資本都失去,顯得萬分頹唐:「你想回去找她,是不是?」
顧晉驀地回神,視線從屏幕上挪開,那璀璨光影仍在視網膜上停留,目光竟不知如何安放:「你在說什麼?」
「你不用裝這副無動於衷的樣子,騙騙小女孩興許還可以。」程姜慘然地一笑,「你跟我在一起,不就是因為那時候的她,沒有辦法跟你比肩?在你心裡最重要的一直是事業,為了成功甚至可以把婚姻當做炒作的籌碼。我只不過恰好符合你的要求。」
「當初你知道我有孩子的時候,是不是把它也算進去了?先是首映禮發布消息,再是求婚,訂婚,婚禮,和馬上誕生的孩子。」賺到手的新聞曝光率,抵得過千萬宣傳投資。程姜躺在一片白茫茫中,覺得世界的顏色好像也隨之遠去,過去的決定自以為冷靜成熟各取所需,到頭來竟變成兩相落空的算計。
「顧晉,你以為人生也是你導演的一部戲。到頭來算計成空,感覺如何?」
昔日影后像一塊喪失了光澤的玉,僅剩頑石的倔強,對他說:「回去找她吧。我不需要你可憐我。」
電視屏幕上,葉喬從頒獎嘉賓手裡捧過獎盃,俯身面朝話筒,清潤的嗓音將千篇一律的獲獎感言修飾得美好動聽。
「今天站在這裡,有太多人需要感謝。頒獎嘉賓賴導,是我的恩師,從他手裡接過這個獎盃,對我而言意義非凡。」
……
「但我最想要感謝的,是一個人。」
曾經的可人笑容還在眼前,她曾說過,如有一天站在領獎台上,她希望給她頒獎的人是他,她會在致謝的時候,向全世界宣布,他是獨一無二的那個人。
顧晉迅速掐滅了實況轉播。
他放下遙控板,窗外小年夜的煙花呼應著星光璀璨的盛典,在冷寂的夜空里劃過奪目的光彩,但他眼底卻只有無邊寂寥,不知在對誰說:「回不去了。」
這個人不再會是他。
楊城,相似的病房中。
單人病房的電視上轉播著同樣的畫面。葉喬低頭,曾經稚嫩的少女戴上銀白王冠,舉手投足間已有屬於女人的嫵媚。
她淡笑:「我最想感謝的,是一個人。」
全場靜默,葉喬抬起頭,聚光燈下的自己看不清滿場的嘉賓,目光沒有焦距,彷彿可以穿透屏幕——
「他是我的父親。」
「感謝他給我的生命。」
程素默然回身,望著病床上蒼白疲倦的中年男人。他的眼底有渾濁的光,儒雅的臉上卻是與年齡不符的蒼老,數字屏幕的光線在他深不見底的眼裡變幻。
直到畫面已然切換到主持人,徐臧仍舊盯著屏幕。那是他最疼愛的女兒喬喬,他在這世上唯一的至親。
他曾用最狂喜的眼神看著她誕生,用最謹慎的姿態陪她成長。
最後用一生的清白與驕傲,換她第二次生命。
此時此刻,葉喬回到後台,摘下沉甸甸的流蘇耳環。
鏡子里的她,容貌和徐臧有六分肖似。從小便沒有人問她長得像爸爸還是媽媽,因為一眼便能看出,她和徐臧像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一般。
意料之中,方才的獲獎感言並沒有引起反響。她好像只是照本宣科,說了一段最官腔的致謝。
煙火升空,心臟跳動。血液怦然敲動鼓膜的聲音真動聽,像煙花迸裂的一瞬間。
——無論如何,謝謝你給了我兩次生命。
航班延誤,周霆深抵達酒店時,已然深夜。
他穿越闌珊燈火和滿城煙花,敲響葉喬的房門。葉喬剛剛出浴,穿著浴袍開門,風塵僕僕的男人把手提包往房門裡一甩,進屋便是一個氣息凜冽的吻。
葉喬艱難把門合上,氣息凌亂地說:「我來著親戚呢……」
周霆深罵了聲操,她以為他火急火燎趕過來就為了那事兒。但把人一放開,葉喬臉色蒼白失血,眼睛迷迷濛蒙的模樣,讓他生不了氣:「不舒服?」
葉喬扁扁嘴:「有點疼……以前從來不疼的,偏偏今天穿禮服在寒風裡走了那麼長一段紅毯,露胳膊露腿露背還露胸,貼再多暖身貼也還是凍。」胳膊沒骨頭一樣圈住他脖子,虛弱的臉上儘是小女兒情態,周霆深真希望她能一直用這般依賴的眼神看著自個兒,希望得太用力,心潮都是滾燙滾燙的。
他想也沒想,小聲嘀咕:「這麼久了居然沒個動靜。」
再小聲也還是被她聽見。葉喬哼笑:「你不行啊……」
耀武揚威的模樣,凈仗著親戚在身,周霆深不好身體力行。
「見你一面得飛半個中國,怪誰?」周霆深又兇狠又憋悶,語氣不善,「還站著幹什麼。」
「嗯?」
周霆深不耐煩似的把人抱起來,掀開被子往床上放,摸她浴袍下的小腿肚:「這麼冰,你不疼誰疼。」
他用掌心的體溫暖著她冰涼的肌膚,暖意一陣一陣的,此起彼落,讓葉喬有種抓捏不住的空落感,酸道:「不是為了給你開門么?剛洗完澡,誰來得及穿衣服。」
他幫她蓋好被子,問:「衣服在哪?」
葉喬踢踢腳尖指向書桌。
周霆深過去抽出一套羊絨睡衣給她換上,葉喬還是發寒,抱著他胳膊不停皺眉。周霆深打算出去給她買止痛片,被葉喬拽著不能動:「那東西治標不治本,現在吃了會積攢到以後,到時候更疼。」周霆深無語:「哪裡聽來的歪理?」葉喬振振有詞:「《黃帝內經》。通則不痛,痛則不通……光堵著沒用。」
說完自己都覺得生搬硬湊強詞奪理。
周霆深算是服了,揪出他僅有的女性生理知識:「那怎麼辦?給你沖紅糖水?」
葉喬像頭熊一樣抱著他,皺皺鼻頭,說:「難喝。」
「良藥苦口。」
「反正就是難喝。」
特殊期間,葉喬比平時還軸,等到周霆深徹底無計可施,她才沒好氣地開口:「你就不能安安分分地陪我一會兒么?」
周霆深動作頓滯,笑著揚揚眉:「飛過來不就是為了陪你。」
他總算躺穩當,什麼都不折騰,什麼都不去想,悄聲無息地抱她一會兒,手掌覆在她小腹上輕緩地揉。葉喬此刻尤其畏寒,解開他外套兀自躺進去,周霆深將她裹緊,清瘦的身子如若無物,像兩隻袋鼠一樣相擁。
周霆深在她輕蹙的眉心深深印下一個吻,悔道:「當時就不該接這檔子活干,既然都騰出半個月長假了,還出席什麼頒獎典禮。」
葉喬笑笑,知道他說的全是氣話。
過幾分鐘,他換個姿勢,問:「還疼么?」
葉喬埋著臉:「疼。」
周霆深感受著手下的觸感,她鬧一回彆扭,肚子上居然多了點肉,挺不是滋味,問:「這兩天是不是胖了?」
「天天鍛煉,累得慌吃得多,大概有胖。」葉喬也稀奇,別人運動是減肥,到她這兒就是長肉。
「不失眠了吧?」
「嗯。」
「說明以前瘦是體虛。」周霆深上一秒還在介懷她冷戰期間居然做得到心寬體胖,這秒總結完,滿腦子想的已是要培養她今後鍛煉的習慣。他跟葉喬一合計,突然想到某個茬:「不過,要先幫你換一個教練。」
「還念著這仇呢。」葉喬失笑,「人家也沒對我做什麼,你不要這麼草木皆兵。」
「一千多萬粉絲惦記著你呢,能不緊著點么。」周霆深逗她,葉喬一笑覺得更疼了,抽著氣兒嗚一聲。
周霆深剛想安慰幾句,手機好死不死地響起來。
梁梓嬈的電話,不能不接。他語氣不耐地「喂」一聲,梁梓嬈乍一聽還以為壞了他什麼好事,調侃:「怎麼,進了溫柔鄉,打算六親不認了?」
周霆深沒心情陪她調笑:「說事。」
「你打算哪天回家呀?上次電話里只說帶女朋友回來,也沒說是誰。爸可高興壞了,一直在張羅這事,拉著我問東問西,說你這麼多年安定一個不容易,只要是個正經人家的女孩子,品行端正條件過得去,咱家可就當準兒媳婦隨禮了。」
話說到這,周霆深一直沉默,靜靜等梁梓嬈說出那句意料之中的轉折——
「我可沒敢跟爸坦白。爸本來就覺得混娛樂圈不是正經營生。要是普通女明星也就算了,偏偏她還是葉喬。這事兒你得自己出面解決。」
語罷,梁梓嬈仔細聽著,沒想到他居然還笑了聲,毫不掛心般,說:「我知道。」
她氣不打一處來:「所以,哪天回來?」
周霆深捂住手機,用氣聲問葉喬:「明天能走路嗎?」
葉喬低低回:「這東西最多疼一兩天。到明晚肯定好了。」
梁梓嬈隱約聽見電話那頭的悄悄話,處女座強迫症犯了,貼著也聽不清楚,周霆深聲音突然清晰,震得她一聾:「那就明晚回來。」
「回來吃晚飯?」
「嗯。口味讓做清淡點,她最近忌口多。」
平時萬事不關心的弟弟突然沖她一通叮囑,梁梓嬈覺得太陽都打西邊出來了:「嘖嘖……你姐我要被你膩死了。行了,你哪次回來不是一桌菜葉子?讓你家的跟著你吃草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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