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大結局】
同樣的軟榻,同樣的燈光。
葉喬仰起脖子,不知想起什麼,突然輕笑,輪廓分明的鎖骨隨著她的笑聲微微起伏。
周霆深戴上手套,問:「笑什麼?」
「你還記不記得,第一次在這裡的時候,你對我說,『這是一輩子的事』。」
周霆深握著排針的手輕顫,眼眸一黯:「記得。」
那會兒她說,一輩子的事太多了,本來就沒幾件由自己掌控。
那時他有料到今日嗎?
竟有一天,一向心狠的他,會對一個人下不了手,器械發出嗡嗡聲響,排針接近她的肌膚的時候,他心尖會突突地跳兩下。
她心口的藤蔓里,其實藏了一朵菩提花,隱匿在線條間。
她生來便缺乏自由,像藤蔓,被禁錮在所依附的他物上,不能自由生長。然而卻綻放,在他的指尖心上。
葉喬不再忍耐,痛時哀吟出聲,眼裡蒙著霧。周霆深托住她的腰身,俯身吻她,在刺完圖案的那刻褪下手套,滾燙的掌心覆上她脫力的身軀,從背脊一直撫到尾椎。葉喬觸到他掌心的濕汗,輕輕一哆嗦,疼痛的餘韻和背後的熱息讓人意識模糊,她縱情纏吻,卻聽他翕動雙唇,喃喃道:「喬喬,嫁給我。」
設想過許多次的三個字,果真等到的一刻,卻不覺得沉重。葉喬沒有猶豫,笑著說:「……嫁呀。」
……
三天的封閉,隔絕開外界此刻的揣度與非議。
道歉會擇定在十天後召開,葉喬仔細挑了一件黑色正裝,對馬上要面對的輿-論壓力不以為意。周霆深一言不發地送她去發布會現場,她下車前還綻著笑,左右側了側臉:「怎麼樣,髮型有沒有亂?」
周霆深順著她燙了一個弧度的短髮摸下去,摸到發尾空空落落,又攥起了拳:「別去了。喬喬,你不需要跟任何人道歉。」
「需要的。」葉喬握住他的手,用柔力讓他慢慢鬆開,「我一意孤行,造成現在這個局面。信任我的人,支持我的人,包括所有跟我簽訂過合作的商家以及片方,我欠所有人一個交代。」
大廳內,□□短炮早已架設完畢,記者們守候著主角的光臨,早已為今天的娛樂版頭條撰寫好了標題。
但就在葉喬走進來前五分鐘,一個震驚眾人的消息傳到了各大媒體記者的手機上——趙墨跳樓了!
一炮未響便摔落的新人女演員,由於同時身為幾大娛樂圈事件的中心人物而備受關注。趙墨於今晨縱身躍下三十層高樓,當場死亡,留下一封遺書。家人公開內容中,提到趙墨曾受人唆使誤入歧途,在精神不清醒時陷害葉喬。趙墨的未婚夫沈弈也站到鏡頭前,確認趙墨生前心理狀況非常糟糕,對葉喬的指控全不足信。
周霆深坐進觀眾席的時候,耳畔儘是記者們的竊竊私語:
「居然反轉了!那今天這道歉會還開不開啊?」
「不知道啊,你說葉喬要真是無辜的,早澄清了,幹嘛一直一聲不吭,還召開道歉會?」
周霆深環顧一周,目光定在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上——
他穿著一件藏青色布褂,儒雅如青松孤竹,靜靜地望著葉喬。後者一身黑衣,在台上款款落座。
有跑過書畫展的記者認出來:「那不是徐臧嗎?聽說他身體不好,連自己的畫展揭幕式都只露一下臉,怎麼會在這裡?」
場上,葉喬調整話筒,聲音沉定:「今天,我回到我的家鄉楊城,為我曾犯下的過錯,向社會各界致歉……」
剛開一個頭,就有記者舉手打斷:「葉喬!趙墨自殺和你有關嗎?你選在這個時候召開道歉會,是不是因為早知道了趙墨的消息,為自己澄清?」
此言一出,滿場嘩然。
知情人用同情的眼光看著這個實習記者。到底是初出茅廬,居然中場打斷,而且事先沒做足功課,不知道葉喬早在十天前就定下了道歉會時間。
然而葉喬頗具氣度,開口回答了他的問題:「有些事,我一直在等時間撫平。乾淨的池子里,被人潑進污水,好像變得臟穢,但只要有乾淨的水源在,經過一段時間,自然會恢復清澈。爭辯沒有意義,也不足以服眾,但時間會讓真相浮出水面。」
她平靜地說:「趙小姐的事,我也是開場前才知道。我對她的遭遇表示遺憾。她的過世,也讓這個自凈的過程,提前到現在。我很感激她,能在生命的最後為我說出真相。」
人聲漸落,葉喬淡淡地開口:「我的私人恩怨,不僅讓我自己、我的家人、和許多支持我的人,受到了傷害,也令我的經紀公司,信任我的廠商蒙受損失。這件事無論我無辜與否,造成的傷害都已不可挽回,我會將我接下來的時間,貢獻給公益事業。也懇請各位,能給予我一個補償的機會。」
末了,她起身,向眾人深深鞠躬:「對不起。」
全場靜默。
道歉會到這裡,原本已經結束。葉喬下台時,主持道歉會的經紀人卻上台,說:「下面有請葉喬的父親徐臧先生致辭。」
消退的聲浪又一次達到頂峰,徐臧上台時,無需特意介紹,他的聲望足以令在場的每一位主筆興奮——當紅影後葉喬竟出自書畫世家,生父是畫壇巨匠徐臧!先前關於葉喬未成名前便出入豪宅、與多位上流人士過從甚密、甚至早期借顧晉上位的傳聞都不攻自破。擁有這樣的家世人脈,哪還需要靠潛規則?
徐臧迎著密集的閃光燈,站在葉喬方才的位置上,合起雙掌:「不請自來,多有唐突。」
他坐下,沒有發言稿,閑話家常般,說:「喬喬是我的女兒,自小身體不好,受過很多苦,長大之後能有現如今的成就,身為父親頗感欣慰。但是半年來,負面消`息非常多,媒體和大眾對她有誤會,我非常理解。因為家庭的恩怨,讓各界蒙受損失,是我們父女不想看到的。因此我今天來這裡,是希望宣布一個消息。」
「我以私人的名義,成立基金會,將現有的畫作集結拍賣,拍賣所得,全部捐出。」
「懇請諸位,給小女一個彌補的機會。」
葉喬愣在場邊,後面的話都不再聽得清。
那是她的父親。如果今天沒有趙墨的消息機緣巧合為她平反,徐臧這席話,本是在為犯了錯的兒女,爭取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她赧於面對他,然而十年的反目斬不斷血緣的牽繫,即使她一遍遍地讓他的榮譽蒙塵,他依然傾盡全力,為她撐起保護·傘。
周霆深不知何時站到她身邊,雙手捧住她的兩頰,用拇指擦去她臉上的水澤:「哭什麼?你爸前幾天才出院,你這趟出來也沒好好見過他,不上去說說話么?」
場中漸漸已響起拖拽椅子的聲音,道歉會結束,徐臧也往後台的方向走來。
她記憶里高大挺拔的身影,已因年事漸長而微微佝僂,腳步卻依然沉著從容。
經紀人和幾個工作人員擁著徐臧前來,熟悉的身影在他們面前停住。
徐臧看了眼周霆深,微微彎腰,湊在葉喬面前:「我的喬喬怎麼哭了,不想見到爸爸嗎?」
葉喬欲否認,張口卻哽咽,兩顆豆大的淚珠斷了線般墜落。周霆深把泣不成聲的葉喬按上肩,輕拍她的背,笑道:「她就是一下太激動了。」葉喬在親爹面前臉皮薄,又哭又笑地掙兩下,被他牢牢摁著。
徐臧直起腰,板下臉道:「哎,你這小子!」
周霆深這才放開她。葉喬看著他恬不知恥地笑,耳根漲紅地轉頭,怯怯喊:「爸——」
徐臧拍拍她的肩:「好了,跟爸爸有什麼過不去的?」
「爸爸為你做什麼,都是應該的。」
葉喬眼眶一酸,用力將他抱緊:「爸,對不起……」
楊城的夏日,在這一波熱潮后,日臻炎熱。
仲夏之末,擱淺半年的電影《無妄城》一經上映,取得巨大成功,葉喬躋身華語電影界最受矚目的影星之列。立秋,葉喬與恩師賴致誠合作的新影片也登陸院線,與顧晉的回歸之作同檔競爭。然而顧晉新作反響平平,從前立意與市場的兩相平衡愈發趨向於商業,靈氣盡失,令不少影評人頗感失望,以為江郎才盡。
仲秋,徐臧的國際巡迴作品展也如期開幕。葉喬作為特邀嘉賓,出席了揭幕式,並將葉喬基金會的啟動儀式一同舉行。基金會旨在幫助更多需要器官移植的患者,改善國內器官捐贈環境,呼籲遺體捐贈。憑藉葉喬本身的知名度,基金會一經成立便廣受關注,首例手術成功案例竟是阮緋嫣。
重拾光明的少女性情大變,恢復了正常生活能力,變得少言寡語。周家不放心她一人在外,把她的學籍轉到楊城讀高三。
回歸學校的第一天,到處都是徐臧蒞臨講座的海報。
一起降臨的,還有一個消息:徐臧將他的私人財產,全數轉移到剛滿十八歲的阮緋嫣名下。
可是於事何補呢?她的媽媽回不來了。回不來的,還有她成年以前的人生。
阮緋嫣坐在大禮堂的最後一排,看著那個曾經深深憎恨過的人,想落淚,然而淚腺受創之後,再也沒有了眼淚可流。
她第一次理解了她的媽媽。
那個離開她太早的女人,在生命的最後,還清了周家的恩情,也甘願去挽救一個素不相識的生命。而她卻將這一切,變成了仇恨。
講座到末尾,掌聲雷動。演講席上的徐臧向所有人宣布:他的畫作拍賣會將由Ferra承辦,定於十二月舉行,正在緊鑼密鼓地籌備中。
Ferra大廈里,周霆深作為項目負責人,每天忙得席不暇暖,連一向覺得他好逸惡勞的梁梓嬈都有些於心不忍。倒是葉喬每天在公司陪他一起加班加點,作為拍賣會顧問,協助敲定最終的拍品名錄。
周霆深把他私人收藏的《塵世之謎》也捐了出來,作為拍品的一部分。
那是徐臧的油畫封筆之作,也是所有畫作里風格最獨特的一幅。因為它創作之初,原意是送給他女兒的生辰禮物。
葉喬重新見到《塵世之謎》,久久沉默,手指輕輕在畫框上輕撫,想起他們初識時的場景:
——不好意思……我住在你對門,出電梯的時候出錯了方向。你家的鎖好像有問題,不知道為什麼能打開。
——你輸了什麼密碼?
——679352。
——這就是我家密碼。
679352,用九宮鍵盤輸入,出來的是:你是我的驕傲。
年幼的她,曾經有一個遠大又樸素的理想。她想讓愛她的人,以她為豪。
後來年歲漸長,慢慢明白,每個人生來是一張潔凈的白紙,隨著人生的遞進而不斷被添上顏色,和污點。
那些污點會伴隨人的一生,她曾經拚命想要抹去。
然而,與其為曾經的罪行負累一生,不如化作塵世之善。
而我慶幸此生贖不清的罪,是你的愛。
-The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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