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鉤
「姑娘心裡要是真明白,就更不該打扮了。」柳芽兒拉了她的胳膊,就差跪下求了她:「姑娘可別叫人填在坑裡,咱們這兒可還有個喜姑姑呢!」她再怎麼也想不著,竟是明潼跟紀氏一道定下來的。
喜姑姑是這兩日才來的,說是紀氏看顧不到,讓她來照顧了明漪,別個不覺得,柳芽兒卻是心頭一跳,就怕紀氏看出什麼來,這才派了喜姑姑過來,說是照顧,實是叫她盯著明漪,不許她行差踏錯。
喜姑姑來了,卻只把明漪當作孩子,還哄了她,挑衣裳挑首飾,全由著明漪自個兒拿主意,她拿不準主意的時候,還幫她的手,替她挑出好的來。
若不是看著六姑娘的情分,哪裡會這麼回護,可既護了她,更不能行這等事,這些個事情最要人命,連著六姑娘也一併得受牽累。
明漪拿眼兒看她一回:「你不必管這些,往前頭看看去,太太可曾叫我。」每回若不是紀氏那裡送口信來,她也掐不住點兒,一回生二回熟,再是怯是怕的,經得一二回也有些心得。
鄭衍這個人,不必特意做作,他自個兒就能跟著來,不必說話,臉上帶笑就成,這本來就是紀氏教了她的。
紀氏叫明漪做的無非三件事,常往明潼病床前來,遇著鄭衍多笑,不許同他說一個字,三樁事情做足了,旁的一概不必她動。
明漪還只提心弔膽,光這三件事,要怎麼擺脫掉這樁婚事,紀氏卻說的明白:「若不是沒了辦法,再怎麼也該是我去周旋,哪用得著你,可這事兒不能拖。」
明漪也知道這事情不能拖,心裡既怕嫁給鄭衍,又怕這計策不成,做得算是隱秘,哪知道還是叫柳芽兒看出了端倪。
柳芽兒還待再勸,明漪卻板了一張臉兒:「你不必再說,太太心裡明白。」她心裡怎麼不委屈,可這會兒委屈也沒用,還不如想了法子,怎麼把這禍事避過去。
前頭就是火坑也得咬牙過,明漪想著眼眶微紅,心裡又想姨娘,又想姐姐,若是她們在總歸能出個主意,跟著又想起了灃哥兒來,可灃哥兒在國子監里,一旬才只回來一日,她這裡要人出門送消息,紀氏哪裡會不知?
這事不宜聲張,紀氏說了不許她透露出去,她不問也知道後果如何,瞞得死緊,到寫家信的時候落筆一回又一回,卻愣是一個字兒都沒寫了寄出去。
瞞得過旁個,又怎麼瞞得過貼身侍候的丫頭,明漪說到了太太,柳芽兒一怔,侍候了兩個姑娘,這兩個姑娘的脾氣再不一樣,一樣是乖巧聽太太的話,她卻總怕八姑娘吃虧,恨不得六姑娘就在眼前,姐妹兩個也好拿個主意。
明漪今兒換了一身,杏子紅的衫兒配了蔥綠裙子,淡淡掃了掃眉毛,手上戴了一對兒響鐲,這對鐲兒便是喜姑姑給她挑的,不見其人,便聞其聲。
餌下了這會兒,也該咬鉤了,那邊小丫頭來請,廚房裡送了才剛出籠的山藥糕,拿個壽桃形的紅漆描金盒兒裝了,一路往上房去。
在上房院前的垂花門邊,遇著了鄭衍,明漪出來的時候喜姑姑塞了一把扇子給她,這天兒確是已經熱了起來,丫頭擋了她的身形,她便執著扇兒擋住臉,進了垂花門,一左一右往房裡去。
鄭衍時時側目,聽得她腕間鐲兒叮叮響,那頭腳步快了他也加快些,那頭腳步慢了,他也跟著慢些,還想在門前再碰一回,可那頭卻忽的停住了步子。
明漪假作鞋上的珠子掉了,丫頭蹲下來替她尋,她側了身兒,鄭衍伸頭張了幾張,引他進門的丫頭低了頭:「三姑爺仔細腳下。」這便是催了他前行,鄭衍無法,只得往前,先進了門邊,又等得一刻,這才聽見丫頭進來報:「八姑娘送了山藥糕來。」
這話一說,鄭衍便知今兒是見不著明漪了,正在門邊撞上了,她還能進來,若是他在裡頭,至多隔了帘子問聲安,他心頭可惜,紀氏卻立起來把他請到小花廳去。
隔著小花廳的窗戶,正能瞧見明漪坐在石桌邊,慧哥兒一早來看了娘,這會兒正坐著寫字,明漪在他身邊看著,手上拿著扇子替他扇風,寫完最末一行,丫頭端了點心來,明漪給他抹了汗,擦過手吃小點心。
石榴花掩去半邊身子,只露出烏壓壓的頭髮,在腦後挽了一個螺兒,通草排扇兒壓著發,簪得一
排七朵的珍珠花。
美哉斯人,鄭衍看得唇邊帶笑,手上握的扇子都快落下且還不覺,紀氏那頭說一句請茶,他這才回過神來,心裡明白這是紀氏要開口了。
趕緊正色,只作不知,還滿面憂慮看著紀氏:「岳母大人放心,她既回了家來,必能安心養病,總有好的一日。」
紀氏眼眶一紅:「她是我的頭生女,你是又是女婿,算得半個兒子,有甚話也不該瞞了你,她這病拖了這幾年,只怕是……」到底從她嘴裡說不出不好來,拿帕子掩了面,拿出顏連章的信來。
「這是你岳父來的信,你也看一看罷。」紀氏把信遞給鄭衍,這確是顏連章來的信,這都已經是這個月第三封了,裡頭反反覆復勸的不過一樁事,只到了這一封里,他為著叫紀氏點頭,話說得尤為痛心凄涼。
鄭衍把這信頭從到尾看一回,外頭慧哥兒吃完了點心,又讀起書來,鄭衍往外一看,明漪露出半張臉來,長眉淡掃,嘴兒鮮菱角似的紅,一雙眼睛含著水波。
慧哥兒讀了一篇,再把書闔上背過,背上兩句,明漪便點一點頭,微風吹起髮絲來,她抬了手一繞,鄭衍的目光就在她指尖上頭打轉。
紀氏等他看得夠了,這才又抽氣一聲:「我們老爺說的,我也明白,確是這般行事最好,只看你心裡是個什麼想頭。」
鄭衍還能有甚個想頭,他自然是肯的,可買賣絕沒這樣做的,越到這時候越是該顯著深情厚意來:「岳母言重,明潼與我少年夫妻,她與我也只慧哥兒這一個兒子,我絕計不會虧待了他。」
紀氏嘆出一口氣來:「你是個有情義的,可孩子長大費得許多功夫,男人自該在外頭闖蕩,家裡也得有人看顧著才好,親家太太總歸有了年紀,我怎麼放得下心來。」
鄭衍連聲作保,還拿袖子掩了臉,這才點頭:「若實是放不下心來,便依著岳父所言。」他說得這話便去看紀氏臉色,見著紀氏松得一口氣兒,跟著又蹙了眉頭,往外頭看了一眼,跟著轉回目光來。
「親姐妹也有個遠近高低,何況這前頭的,總不如後頭的。」紀氏咳嗽了一聲,丫頭端了茶出去,就隔著帘子,屋裡只剩下紀氏跟鄭衍兩個,紀氏長出一口氣:「但凡是嫡嫡親的,我便不說這話了,可八丫頭到底隔著肚皮。」
鄭衍忽的了悟過來,紀氏是不放心這個庶出的女兒,此時自然任她拿捏,想圓就圓想扁就扁,等嫁了人,有了夫家當靠山,心氣兒自然就高了,他也確是這麼想的,進了門絕不許她似明潼一般,樣樣想著娘家。
鄭衍以手作拳,咳嗽一聲,話說到了這個份上,成不成也只在這幾句話之間了,紀氏立到窗前,明漪側身瞧見了,立起來沖她一福,鄭衍看她,便似枝上含苞欲放的花骨朵兒。
把話說得這樣透了,鄭衍倒不急了,他自知紀氏別無它選,只看著紀氏等她開口,紀氏果然提起話頭:「後頭的,便歸了後頭,明潼前頭的,得歸了慧哥兒,一樣是親外孫,我都疼。」
鄭衍大喜,明潼便是再有手段,也不過開了馬場酒坊兩年有餘,積下來的錢又開了絲線坊去,要說這些個加起來,現銀也並不多,光是鋪子,難道不能再盤。
「這也是她的想頭,惡五月過不得過得且還不知,你只看看是不是這些。」紀氏拿了張紙出來,兩間酒坊兩間絲線坊跟一個馬場,要的確不算多,光是鄭衍就知道鄭家好幾個鋪子還盤了回來,這些個全還算是鄭家的,打祖上就有的產業。
「這值得什麼,便是再多些也該是他的。」丫頭拿了筆墨來,鄭衍才要動筆又頓了一頓,紀氏只作嘆息的模樣:「既是一樣嫁女兒,東西就照著先頭來,前頭的自歸了慧哥兒,後頭的再說。」
鄭衍落得款不說,還蓋上了印,上頭寫的明明白白,這些東西自此便是慧哥兒的,契是寫了,可卻並非沒有回圜的餘地。
明潼死了,不論是不是再娶顏家女,都得守上一年的妻孝,這一年裡頭,再怎麼也搬得空了,便原來是她提拔的管事,也不能對個死人忠心,顏家這一出不過要個空殼子。
鄭衍簽了字,眼看著紀氏把這東西裝起來,又聽見丫頭來報說扎彩亭的把樣試圖送了來,又要買杉木條,又要買草蘆席,連白孝裙都要裁起來。
紀氏還嘆一口氣兒:「你那頭新得了兩個,親家母相必忙不過,這些個預備得了就送過去。」
鄭衍知道這是預備要辦喪事了,出了顏家門就尋了兩個傍友吃酒,吃得大醉回去,告訴鄭夫人自有好事,只等著顏家的喪報,說是惡五月過不得,還叫人先預備起來,家裡也得掛白。
暈陶陶樂了許久,進了六月連陰了十來日,他等得心焦,日日上門再見不著明漪的面,明潼竟一日好似一日,到一場大雨澆落下來,她都能下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