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隴望蜀
兩個小時后,石濤開車體貼地將任盈盈送到一家藏在衚衕里門面毫不起眼的私房菜館。等候在門口的林丹客氣地邀請石濤一起用餐,石濤卻推辭,解釋出差兩周要回家陪父母吃飯。
任盈盈也心知肚明,若是石濤中午不回去,恐怕公婆會遷怒於自己。況且有石濤陪在身邊,女人們不僅不方便說體己話,飯也吃得尷尬。
這家私房菜館外面不起眼,裡面卻別有洞天。
穿過山水畫影壁,絲竹悠揚若隱若現,假山翠竹,石凳石桌,小橋流水花草一應俱全,頗有雅舍獨居大隱於鬧市的意味。
私房菜館的主廚是個眉眼清秀的少婦,碎花圓口繡花鞋,月白色改良旗袍,頭髮簡單梳成髮髻子,說話柔聲細語,身上絲毫不帶煙火氣,若不是她身上的藍花布圍裙,任盈盈都錯以為自己穿越到了古時候某個書香人家的庭院。
林丹介紹私房菜館只有四個雅間,梅蘭竹菊,每天只接待四桌,還要提前至少一周預約,客人都是非富既貴的上層人士。
從某種意義上說,所謂富貴,就是能擁有享受普通大眾可望而不可及的東西。富人們衣食無憂需要獵奇找樂子,私房菜館就應景而生,風雅只是幌子,恐怕更重要的享受高人一等的尊貴感覺。
私房菜館任盈盈當然去過很多家,只是這種走江南風情婉約雅緻路線的餐館上海蘇杭一帶比較多,能在皇城根落腳的卻非同尋常。看來如石濤所言,林丹跟老公回國經濟方面不差,那不如意的地方又是什麼?還非要找任盈盈這類半生不熟的「朋友」敘舊?
不會又是小三小四之類的怨婦經歷?自從回國,任盈盈已經道聽途說太多的因為小三小四插足家庭破裂夫妻反目的故事,聽多了也就麻木了,感情方面的糾紛,向來是剪不斷理還亂,圖錢還是圖人,都是各人的選擇。
今天的林丹顯然精心收拾打扮了一番才出門,雖然臉上精緻的妝容掩蓋不了眉眼間的憔悴,但最新款的Dior白色套裙配上香奈兒白色經典手袋和亮瞎眼的鑽石首飾,貴婦派頭十足。
林丹有意無意上下打量著任盈盈的穿著,表情晦暗不明。
只要不上班,任盈盈都是保持上大學時的穿衣作風,衣服簡單舒服就好,脂粉不施,長發用皮筋隨意紮成馬尾或丸子頭,儼然是鄰家小妹,毫無職業經理人的派頭。
今天任盈盈穿了一雙白色軟皮船鞋,白色七分休閑褲,粉色POLO衫,白色棒球帽,清爽利落。
任盈盈注意到林丹打量自己的目光,笑著稱讚:「林姐今天好漂亮,我周末穿著比較隨意,希望你不要介意。」
「我哪裡會怪罪你,我是羨慕加嫉妒。我記得很清楚,你明明只比我小五歲嘛。可是上次在燕莎你是一副白領麗人的時尚打扮,我那天急著出門穿得邋裡邋遢又沒化妝感覺比你大了十幾歲。今天,我鄭重其事地打扮了一番來見你,以為能在你面前挽回面子,沒想到你穿得卻像個大學生,結果又被你比下去了。年輕真好,怎麼穿都漂亮。」
林丹說話直來直去,倒是任盈盈喜歡的風格,只是任盈盈不明白她跟林丹生活上並無交集,有什麼好比的?不自信好虛榮的人才愛跟人比,任盈盈覺得總愛跟人比的人活得太累。
上次去燕莎前任盈盈是去見政府部門官員,當然衣著要正式。周末休息會朋友,自然以舒服自在為主。
林丹預定了「蘭」包間,進屋一看,果然除了幾盆生機勃勃的蘭草盆景,屋裡的其他陳設處處都有蘭草的影子。牆上的畫,桌子椅子餐巾,甚至窗玻璃上都裝飾有蘭草花紋圖案。
還沒等任盈盈仔細欣賞室內牆上掛著的蘭草圖,林丹已打開了話匣子,從剛上桌的薄荷玫瑰茶,到各類花茶養生食譜,任盈盈根本沒有插嘴的機會。任盈盈只能微笑著聆聽,耐心等著美食上桌。
第一道菜是水晶肘花,碧綠雅緻的荷葉瓷盞里淺紅色肉片薄如宣紙晶瑩剔透,流雲狀的棕色醬汁點綴著雪色香菜花,色味俱全,令人食慾大增。
隨後上來的爆河蝦,焗鵝掌,八珍素燴,香煎羊排,都是家常菜,無論賣相還是味道都讓人相當的驚艷,本來就餓了又沒機會說話的任盈盈不知不覺就吃撐了,等到甜點金絲糯米藕和木瓜撞奶上桌,任盈盈只能哀嘆飽肚子餓眼睛。
「妹子真是好胃口。」林丹前面的菜幾乎沒動幾筷子,等到甜品,才認真吃了幾勺。
「這家菜做得挺不錯,你怎麼不多吃點?」任盈盈問。
「吃多了也就不稀罕了,不像在美國那會兒,尤其我懷孕的時候,想起國內的餐館就流口水。」林丹放下勺子用餐巾輕抹嘴角,淡淡地說。
任盈盈心裡有點不舒服,林丹是笑自己沒見過世面嗎?轉而又想,人家花了大錢,顯擺也是人之常情,於是任盈盈臉上未露任何不快,笑咪咪地說:「謝謝林姐的款待,改天我和石濤回請你們夫婦倆。」
「你千萬別客氣,一頓飯不必放在心上,倒是要感謝你願意陪我,回國這幾年我都悶死了。」林丹說。
「怎麼回事?」任盈盈不解。
林丹雖然出國讀了碩士學位,但生了孩子后就沒再工作。朋友們都說林丹精力旺盛,熱情開朗,學校社區教會組織的各種義賣捐助公益活動,林丹都積极參与,如此活躍的人,怎麼可能沒有朋友?
「一言難盡。」林丹苦笑了一聲說:「我在國外呆了十幾年年,跟國內許多老朋友漸漸斷了來往。回國后,我又聯繫上一些朋友,但因為大家多年生活經歷各不相同,很難找到共同話題。我現在也不好跟隨便跟人訴苦,免得被人看笑話,你懂得......」
任盈盈自然懂,成年人,交心更困難所以知音難覓,多數朋友不過是酒肉朋友人生過客。若有難處恐怕看笑話的多真正出手相助的不過是三五知己,所謂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難得,有些人就愛幸災樂禍。
年少時結交的朋友情意固然純真可惜人生之路各不相同,能互相惦記惺惺相惜已不易,卻很難找到許多都感興趣的話題,畢竟分開的太久了。
「那就交一些新朋友。」任盈盈建議。
「新朋友?」沒那麼容易,我這把年紀的女人基本都是圍著家庭和工作轉,哪有時間陪朋友聊天吃飯?況且我自己也非常忙。」
「怎麼會?雇個全職保姆照顧孩子料理家務,自己去工作,天天呆在家當然悶了。」任盈盈也認為能用錢解決的問題就不是問題,反正林丹看上去不差錢。
「唉,要有你說的那麼簡單就好辦了,我剛回國時也這麼想,雇了專職保姆,找了工作,結果一塌糊塗。」林丹愁眉不展。
「怎麼了?」任盈盈問,心裡長出了一口氣,終於扯到正題。
「我出國前在北京做律師,以為回來了實習一兩年就能重新干老本行。沒想到國內大的律師事務所工作壓力很大,經常加班加點,再加上天天堵車,回家幾乎十點,吃飯洗澡照顧孩子每天都過了十二點才能上床休息,第二天六點多又得爬起來開車送孩子上學。」
「我兩個孩子都是在美國出生,兒子9歲女兒7歲,只會說簡單中文,不會讀也不會寫,普通學校跟不上,必須上國際學校。你知道,國內的學校競爭大,難度高,兩個孩子每天除了上學回家還要補習中文和數學。我們雙方的父母都年紀大了,又在外地,幫不上忙。要雇保姆管接孩子,買菜做飯,給孩子補習功課,還必須懂英語,否則沒法跟孩子交流。換了十幾個保姆,沒找到滿意的。孩子們已經回來兩年多還經常鬧著要回美國,說中國老師太厲害,在中國不開心,整體被逼著學習,戶外運動課外活動幾乎沒有。」
「可不是嘛,中國的孩子學習壓力太大,天天早出晚歸。美國的小朋友每天兩點多就下課了,然後就是父母或保姆參加各種運動或上各種興趣班,孩子當然喜歡在美國生活。」任盈盈表示同情。
「更糟糕的是,在美國我除了生孩子就沒去過醫院,可是海歸后卻經常生病,咽炎咳嗽總治不好。兩個孩子也經常生病,一生病就到醫院掛水,醫院陪床條件又不好,我年紀大了一熬夜第二天就沒法上班,三天兩頭的請假老闆也不高興,有時只好把孩子交給老公。最後老公受不了,說我掙的錢還沒有給保姆的多,索性不讓我上班了。」林丹一副悵然所失的表情。
「不上班輕鬆許多,保姆只管做家務,我只負責接送孩子,輔導功課。可是沒了工作,我似乎定位不了自己的人生價值,人家一問起我的工作,我都羞於開口。」
「專職媽媽不好嗎?□□媽媽同樣創造價值。多少上班女性夢想著當你這樣有錢有閑的太太呢。」任盈盈好奇。
其實,最近她一直盤算著如果懷孕馬上就辭職,在家養孩子種花草讀書寫作才是她心目中的人生樂趣。
「我告訴你,你千萬別為了丈夫的事業犧牲自己,家庭主婦最沒有社會地位,不要指望男人都能珍惜你的好。我們本來在美國過得挺好,可是我老公想回國掙大錢,我也覺得錢當然是越多越好。沒想到回國后,隨著錢掙得越來越多,我們的夫妻關係也越來越差。老公從早到晚忙,開會,吃飯,出差,幾乎見不到人影,回家就倒頭大睡。他忙得沒日沒夜,終於當上了老總,而我這個總經理太太過得很不開心,說白了也是一個家庭保姆。我每天圍著孩子家務轉,幾乎沒有自己的個人生活......我犧牲了自己成全了家庭和老公的事業,還被公婆數落在家吃閑飯。」林丹眼裡淚光晶瑩。
「不會是你先生外面養了別的女人?」任盈盈問。
「不知道,我也不敢問,不過這是遲早的事,我們之間的差距越來越大,我都不知道等孩子上了大學,我已經脫離社會太久,又該怎麼辦?」
淚珠撲簌簌地滑落面頰,林丹拿起餐巾布捂住臉,半天才平靜下來。
目睹林丹焦慮無助的模樣,任盈盈心裡也不好受,許多男人認為自己在外拚命掙錢,錦衣玉食的妻子根本沒資格抱怨。其實,對絕大多數女人來說,豪宅鑽戒名車與曾經相濡以沫的布衣幸福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記得我們決定海歸時有朋友曾提醒我小心回國後有」ReverseCulturalShock」,當時我不以為然,現在我才深有體會。」
「什麼是ReverseCulturalShock?」任盈盈之前似乎聽過這個說法當時沒有在意。
「就是逆向文化震蕩﹐意思是說海歸后需要重新適應中國的文化。比如,美國文化強調individuality﹐個人利益第一﹐企業利益第二,家庭最重要。而亞洲文化﹐強調conformity﹐個人服從集體。」林丹解釋。
「嗯,有點道理。」任盈盈表示贊同。
比如,剛回國時任盈盈經常說話直接了當,就被石濤提醒要換個委婉的措辭免得傷了面和氣。
說話夾帶英文詞,自己都沒意識到是個問題,直到有一天被人諷刺為假洋鬼子,說錢鍾書在《圍城》里把這比喻為「夾在牙縫兒里的肉屑」,任盈盈才有意識糾正自己。只是,在國外居住多年的華人都知道,某個時候蹦出一兩個英語單詞不過是情急之餘脫口而出,根本不是要炫耀什麼,只是因為一時不能找到一個恰當的翻譯。
出國,海歸,又歸海,或許人性本來就是得隴望蜀,見異思遷?
否則在中國的,千方百計地想出國闖蕩世界。到了美國,等克服了語言障礙文化差異站穩腳跟后,又覺得美國的生活□□逸單調,思念祖國親人朋友美食,想海歸。可是真回國了,又嫌棄國內人太多太嘈雜太髒亂,開始懷念美國簡單寧靜的生活......其實這世上哪有絕對完美的生活狀態,不過是看各人自己內心的追求。
「我多次勸我老公,我們已經不缺錢,就不要再拚命掙錢,省些時間精力跟家人在一起享受天倫之樂。可是他卻笑我鼠目寸光,不求上進,錢哪有夠的?花錢的地方多了去。我們是彼此的初戀,曾經是soulmate,可現在卻越來越陌生,我不是很物質的女人,我不需要很多錢,我寧願要愛情。」
愛情?任盈盈苦笑,愛情是最靠不住的東西,林丹這把年紀居然還執迷不悟?
任盈盈想起那天同學聚會結束后,她獨自打車到母校找到當年跟初戀男友王富貴定情的白楊樹,「TillDeathDoUSApart!」愛的誓言還鐫刻在原處,人呢?卻是勞燕分飛。
對此,唐朝詩人李白的《秋風詞》說的極妙。
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
相親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
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
是的,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
「你看那父女倆,多親熱,我就擔心哪天我老公突然拋下我們跟別的女人走了,女兒將來都沒這種跟爸爸親近的機會。」林丹羨慕地看著窗外。
不知什麼時候,院子里的紫藤花下的石桌前坐著一對男女,身穿白裙的年輕女子在讀書,中年男子喝茶傾聽,好溫馨的天倫之樂。
也許是聽到了什麼動靜,男人抬起臉四處張望,任盈盈看清楚他的面容,心裡一驚,那個男人她認識,靠在男人身上的女子絕對不是他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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