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蹦極
後山,醉花蔭——
「洞天福地,四季如春,草木無枯榮,繁花不凋零,眼前諸般景象亘古長存。然而時光荏苒,歲月匆匆,並非真的停滯不前。待在這種地方久了,我有時會忘記自己只是個凡人,也會生老病死,喜怒哀樂……」
桔梗的聲音幽幽傳來,透著與平日里截然不同的氣息。厲依歡快的腳步一頓,有一瞬間竟然分辨不出說話的人到底是誰。
「桔梗,你若是不想繼續修仙,我便陪你下山,做尋常大夫,掌門仁厚,想來不會怪罪我們的。」
「蒼朮,我們答應過師父,要將煉丹之術傳承下去,青玉壇的金丹之術,不能在我們手中斷了傳承。」
「可是,你看起來並不快樂。」蒼朮的聲音低沉,像是傷感,又像是懷念。「青玉壇有掌門跟非墨師兄就夠了,桔梗你大可不必……」
「我並沒有不開心,繼承師父的遺志也是我的願望,並不覺得苦。掌門和非墨師兄的醫術確實高明,但與師父傳承下來的還是有所不同。再說,我也不能把自己身上的責任推給別人。只是……偶爾有些懷念,以前在山下的日子罷了……」
「那以後有機會,我都會陪你下山的。」
「恩,好。」
桔梗和蒼朮的初篁,就是已經過世多年的前任丹芷長老吧?經常聽壇里的弟子提起他,都說是個和藹可親,醫術超群又宅心仁厚之人。明明是個修仙之人,卻將大部分時間都花在為普通人看病上,修為止步不前。他終是過度勞累,身體機能衰竭而死。
雖然他修為不高,但醫術和仁心不輸給任何人,因此丹芷長老之名當之無愧。想來桔梗和蒼朮也一直以他們的師父為傲。
現在還是不要打擾他們了,厲依決定去別的地方吹吹風。
捲雲台位於瓊華的最高點,在其上能將整個瓊華盡收眼底,連前山的太一仙徑和後山的醉花蔭、清風澗都可以隱約望見。不同於御劍時腳下飛速移動的風景,這裡的景緻是靜態的,但卻能讓人的心變得極其高遠,似乎伸手就能摸到灑下的崑崙天光。此時,古樸的琴音緩緩回蕩在天際,正在劍舞坪練劍的瓊華弟子也會時不時地抬頭,看向高懸在空中的捲雲台。
一曲結束,厲依吹著風,坐在捲雲台邊輕撫著琴弦。感覺好久,都沒有像這樣隨性地奏樂了,就連琴也有些寂寞了吧?
這柄琴是當年她說要學琴之後,初篁親手做的,琴上是他親手刻下的「依心像意」的琴銘。所以每當彈奏起它,就能讓她感覺初篁就在自己身邊一樣。
厲依也想過,什麼都不管,就那麼陪在他身邊。十年,二十年……可那之後呢?看著他繼續耗費靈魂的力量去渡魂,變成另外一個人,所有的一切全部推翻重來?靈魂的力量會漸漸耗盡,到了那個時候,初篁會消失……她不想看到這樣的結局。
厲依不知道他到底是怎麼想的,但是對她而言,這樣做未免太過自私,僅僅是滿足了自己渴望與家人為伴的願望而已。她想救他,想讓他從這悲劇的命運之中解放出來。等他不再需要渡魂,不再擔心散魂,可以平平安安活得長長久久的時候,那時候就算沒有她,初篁也會有新的親人、愛侶和朋友,就不會覺得孤單了。
想到這裡,厲依抬頭看了看碧藍的天空,彷彿穿過雲層,越過天際,望向另一個世界。
聖子,到底什麼時候才會蘇醒呢?她一直都在等待著她的呼喚啊。
突然,厲依眨了眨眼,表情古怪了起來。
啊,那朵雲的形狀好怪,就像,就像是……
「噗,呵呵呵……」厲依一想到那東西,便不可抑制地笑了起來。
「厲依心情不錯,在笑什麼?」
「玄霄師兄你看,那朵雲,就是那朵圓圓的,像不像重光長老的腦袋上開了朵小花?哈哈!」他們已經習慣了彼此的接近,望舒與羲和也時時刻刻都緊密相連。厲依不需要回頭,就知道來者何人。
「胡鬧,怎可拿長輩開玩笑。」玄霄雖出言訓斥,語氣卻並不嚴厲。
「啊,還有那個,像不像一隻被踩到尾巴的咪西?」
「咪西……是什麼?」
「誒?啊,是貓,青玉壇里的一隻貓的名字。」剛才好像太得意忘形了,不小心把那個世界里的東西說出來了。
「……」咪西這起名的喜好真是怪異。
「玄霄師兄,來瓊華已經兩年多了,會想家嗎?」厲依突然收了笑容,坐在了捲雲台的邊緣上,下半身就那樣凌空懸在外面晃蕩著。
「從入瓊華起,我便已與塵世的一切斷絕了關係,我是玄霄,眼中便只有劍之大道。」他在她身邊坐下,抬頭看著雲彩跟著風緩緩飄動。「厲依想家了嗎?」
「恩,想。可是我醫術半調子,仙術又苦無精進,所以想起碼學好劍術,這樣才不會成為對於掌門而言無用之人。」厲依的回答很乾脆。她的內心其實一直很不安,這樣的自己到底為什麼會被初篁收留,又為什麼能一直留在他身邊。
「聽聞厲掌門天資卓越,不惑之年便已位居掌門之位,想必渡劫飛升不過時間的問題。」這樣的人,況且又是她的養父,會需要厲依為他做什麼呢?
他……沒機會成仙了,而且厲依覺得初篁可能也不會願意再回到仙界去。
「假如,我是說假如,成仙並沒你想的那麼好,也會有煩惱,有束縛,並不能像你以為的那樣逍遙天地,伸手摘星,玄霄師兄你還願意做神仙嗎?」
「神仙法力無邊,開天闢地無所不能,怎會有煩惱?厲依你又在杞人憂天了。」玄霄顯然不能理解厲依的話,畢竟天宮真正的樣子,這些修仙門派並不曾見到過。
「說的也是。」瓊華派上下對成仙一事非常執著,這一點她很早以前就發現了。但是凡人的眼界終究有限,不明白其實神仙的煩惱比之凡人更難以消除。
「捲雲颱風大,你身子單薄,不要坐在那麼危險的地方,會掉下去的。」
「玄霄師兄,我第一次知道,原來你也是會開玩笑的!」厲依驚訝地扭過身子來,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呵呵,原來嚴肅的人開玩笑,會如此有趣……哈哈……啊!」
厲依忘記自己是半懸空狀態,轉過身體后,本就處於微妙的平衡中。可惜她一笑,便控制不住重心,剛巧一陣大風吹來,還真將她吹了下去。
「小心!」還好玄霄離得近又反應快,立刻伸手拽著厲依下意識伸過來的手臂,一下子便把她拽了回來。「沒事吧?」
「嘿嘿嘿。」厲依仍舊看著他傻笑,顯然還沒從剛才那個微妙的笑點中抽離出來。「玄霄師兄你太緊張了,我們修仙之人怎麼可能會摔死呢。」
「…………」看來擔心她真是多餘。玄霄一甩衣袖,懶得再理厲依這個抽風的丫頭,轉頭就走了。
厲依笑夠了便停了下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抱起古琴便縱身跳下捲雲台。自從學會了御劍,她就一直很想跳一次試試看了。聽說列曼自治州有一項叫做蹦極的運動,就是享受從高空墜落的感覺。
這感覺……真的很刺激誒!
快要落地之時,望舒隨她心意祭出,柔和地托起她下墜的身體,平穩地降落到地面上。這裡是太一仙徑,應該沒有人看見,很好!
「嚇!重,重光長老,您為什麼在這裡?」不是聽說下山去了嗎?
「我不在瓊華短短几日,你們就敢翻天嗎?」他只是剛好路過這裡而已,沒想到竟然見到厲依在這裡玩空中飛人。「厲依,去思返谷閉門思過一個月!」
「誒?可是重光長老,門規上應該沒有不準跳捲雲台這條規矩吧……」厲依還想狡辯。
「門派範圍內禁止御劍。」真有膽子,竟然敢從捲雲台上往下跳?重光·氣得青筋直冒。
「額……可是重光長老,我……」
「夠了,再說下去便再加一月。」厲依從善如流地閉嘴了。
對不起了玄霄師兄,一個月後我們再見!
可是沒想到第二天——
「玄霄師兄,你怎麼在這?這位是?」
「小師姐你好啊,你也是被罰來思返谷的?哎呀呀,同是天涯淪落人啊。」青年人笑嘻嘻地湊過來,又被玄霄拎著領子拽了回去。
「他是雲天青,入門第三天便犯了門規,被重光長老罰思返谷閉門思過兩天。」玄霄的臉黑如鍋底,他快被氣死了,這一個是他的新室友,一個是他雙修的對象,怎麼都不讓人省心?!「你呢?在我走後又做了什麼驚天動地的事,讓重光長老現在還臉色鐵青?」
「誒?其實也沒什麼特別的……就是……」厲依開始目光游移。
「就是什麼?」玄霄的聲音冷得掉渣。
「就是覺得好玩,跳了捲雲台……」在他的目光逼視下,厲依恨不得縮成一株小草,讓他看不見自己最好。玄霄的眼神好凶!
「跳捲雲台?是上面那個?哇,小師姐,你太有魄力了,你是我的偶像!怎麼樣怎麼樣,好玩嗎?」雲天青的眼中冒出興奮的光芒,大有如果好玩便前往一試的架勢。
「雲天青,你還嫌不夠亂嗎?」許是看玄霄真的發火了,又或者是不想得罪室友,雲天青這回乖乖地挪到一旁,聽八卦。「厲依。」
「玄,玄霄師兄……」她縮了縮脖子,低下了頭。
「我還沒開始訓你,你縮什麼?」玄霄以為厲依是自己怕挨罵,故意裝害怕。
「不,不是,我,我肚子突然好疼……」
「玄霄師兄,小師姐好像是真的不對勁,臉色都白成這樣了。」一邊旁觀的雲天青指了指厲依的臉,果然是一片慘白,毫無血色。
「我,我是真疼……」下腹部一陣撕裂般的疼痛襲來,厲依猛地眼前一黑,歪倒在地。
「啊,血,她留了好多血!」血已將厲依的裙子印出一團紅色,濃重的血腥氣飄散在空氣中。「莫不是昨天跳捲雲台受了什麼傷吧?」
玄霄似是也被她身上的血跡嚇到,沒有再理會雲天青的話,立刻抱起厲依就往劍舞坪跑去。如今瓊華派里最好的大夫,就是來自青玉壇的桔梗和蒼朮。
「恩……初篁,疼……」厲依疼得昏了過去,朦朦朧朧之間還在呼喚厲初篁的名字。
初篁?若是他沒記錯,這應該是青玉壇掌門的名諱。為什麼厲依竟會直呼養父的名字,青玉壇是如此不講究輩分尊卑的嗎?不過現在不是考慮這個的時候!
「桔梗,蒼朮!」遠遠的,玄霄便看見那兩人在劍舞坪上交談的身影,他們似乎在跟玄震交談些什麼。
「玄霄?」桔梗立刻看到了臉色鐵青的玄霄,和被他抱著的女孩,嚇了一跳。「厲依怎麼了?」
「你們快看看她。」三人立刻結束談話,將厲依抱回了她自己的房間。
房間里,桔梗正在號脈,幾個大男人或坐或站,在一旁焦急地等待著結果。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桔梗的表情從緊張到驚訝再到好笑,讓另外三人摸不著頭腦。
「蒼朮,去燒點熱水,再到藥房取些紅花。」她結束號脈后,直接開始吩咐。
蒼朮一聽她的吩咐,立馬想到了什麼,鬆了口氣便走了出去。
「玄震師兄,不知瓊華何處有紅糖?」
「紅糖的話……廚房應該有吧。」玄震有些不太確定地答道。「我去找找看。」
「那便有勞了。」
「桔梗,厲依到底怎麼了?」玄霄表情嚴肅地站在床邊,看左右都沒他的事,桔梗偏偏又不解釋,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這……」她猶豫了一下,「可能是最近練劍不甚,導致寒氣侵體,所以才會痛得如此厲害,並無大礙。」
「寒氣侵體會流這麼多血嗎?」厲依的臉色慘白,連呼吸都變得十分微弱。這還叫沒有大礙?「你別瞞著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厲依她……只是初潮來了而已……」這個年紀的小姑娘,是再正常不過的了。
「初潮是什麼,是很嚴重的病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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