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易夢
五洲三島七十二嶼?蘇蓮房不禁一愣,有關海外的事他了解的還真不多,倒不是因為他讀書少。元丘大陸幅員遼闊,歷史主流皆在大陸之上,大陸東側與海相接,世人稱之為「太彌海」,顧名思義,太彌海深廣之極,飛鳥難渡,一般元丘居民從事海事也不過在近處的淺海海域,誰也沒到過海岸對面。
傳說中的「五洲三島七十二嶼」這一說法僅流傳於民間以及一本從上古時代遺留下來的地理古籍《元洲經》,經中記載太彌海在遠古時期並不像現在這般遙不可渡,元丘大陸與五洲三島七十二嶼原本彼此溝通,百姓相處融洽。海外之人常攜異獸珍寶到陸上交易,有的還會變戲法、馭幻術,在鬧市中表演博人一笑,是為親善之族。五洲三島七十二嶼無有國家,各洲島嶼自成一派,飲食風俗皆異,人人樂天逍遙。
五洲三島七十二嶼之中,唯有鳳麟洲與其他洲嶼不同,只因鳳麟洲私屬一族。其族通華胥之事,擅長馭夢,常常到元丘大陸收集夢境用以煉製丹藥,也控夢解夢,為人解憂,因此特被喚作「華胥族」。在五洲三島七十二嶼還與元丘大陸互為往來的時代,大陸上不少百姓都曾在夜裡見到鳳麟洲華胥族人靜靜坐在民居屋頂上,雙手執笛放於唇側緩緩吹奏,其音悠悠,令聞者心情舒暢,五感通徹,當夜睡下一宿無夢,翌日一整天都神清氣爽。
華胥族遊街串巷收人夢境並非什麼夢都收,也不是靠自己來收,而是利用一種名叫「夢貘」的小獸,這種小獸只產於鳳麟洲,通體烏黑,體型嬌小,四肢粗短,面上長有一段長鼻,類象,性情極為柔順,好食人噩夢,解其煩憂。華胥族人通過夢貘收集人們的噩夢,也會再按被吞夢者的嚮往再重新編造一個美夢製成藥丸作為報答,是以凡華胥族人所到之處都極受元丘百姓的歡迎。
「以夢易夢,不知真假幾許……」阮祠微輕輕嘆道,「世人多苦,如此能以煩憂換得一夕美夢,的確令人心動,只是不知華胥族拿世人噩夢煉出的丹藥又有何奇效呢?」
「華胥族並非險惡之族,海外之事與陸上迥異,我們難思其解,不如不思。」蘇蓮房寬慰他道,想了一刻,不由又起疑問,「莫非祠微你也想以夢易夢,一枕黃粱?」
「我又不是神仙道君,清心寡欲不食人間煙火,不過只是一個披一身臭皮囊的大俗人罷了,誰還不想多做做美夢,難不成你還願意天天夢見被人追殺?」阮祠微白了他一眼。
「你怎知我總夢見被人追殺……」蘇蓮房不覺衝口而出,突然意識到阮祠微不過是隨意打個比方,急忙閉唇不語。
阮祠微卻是一愣,眼中飛快閃過一道幽光,轉瞬即逝。
「我不知道你總夢見被人追殺,只是在說我自己罷了。」沉默良久,她慢慢開口道,繼而又補充說,「我也不知為何,就像我天生討厭下雪一樣。」
這次反輪到蘇蓮房詫異了,據他所知,阮祠微出生不久就來到村中,一直長到十三歲,期間從未出過谷中一步,山谷與世隔絕,也幾乎不可能進入外人。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人的夢境或多或少會折射出內心所想,按理說阮祠微的生長環境並不會令他聯想到被人追殺這類兇險之事,又怎會常常在夢中夢到?
那麼,答案就只有一個了:那就是阮祠微在來到山谷之前很可能經歷過一場追殺,並且其中過程必定兇險異常,導致他幼小的心靈留下深刻不滅的印象,雖然隨著年齡的增長那份記憶已漸漸消磨,但當時那種被追殺的感覺還存留心底,夜夢時分常常在腦中蘇醒,一遍遍折磨著他想要將之忘卻的心靈。
不知緣由的痛苦,無法追溯根源,亦不知該如何解脫,讓少年無奈自認是與生俱來,不與人傾訴,只無聲默默承受。
但,聰慧如阮祠微,自己都能推測出的答案,他難道就推測不出么?那又為何遲遲不肯向父親問出答案,直到他病殞……
病殞……是了,這就是原因,阮祠微父親身體有嚴重的宿疾,不宜勞心。自己當時還尚在襁褓,那場追殺便已能在幼小的心靈留下這般深刻的傷痛,對於帶著他一路逃亡直面面對追殺的父親來講想必更是無法言說的慘痛。
也許他曾有幾次就要將心中的疑惑問出口,但面對父親那被生生挖去眼珠的雙目、那疤痕猙獰蜿蜒密布的臉龐、那破敗如殘秋枯荷的病軀……他實在問不出口。父親已經承受了太多的悲愴痛苦,自己十幾年夜夜噩夢和父親經歷過的痛苦相比根本就算不得什麼,所以他不忍再為他多添一絲絲煩惱憂心,只希求父親能在人世多留一天,哪怕一刻也好。
蘇蓮房此時的心情五味雜陳,耳側能清楚感受到少年沉穩均勻的呼吸,房間內陷入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在沉默中回憶思索,回憶從來到這個村子后所經歷的點點滴滴,思索自己為何能與阮祠微、張仿之流成為交情不淺的朋友。他清楚自己的性情,確如阮祠微之前所說:端著、矯情,阮祠微或許還給他留了幾分面子,沒有揭示得太過□□裸,其實直白來講就是裝腔作勢、虛偽做作。
他在第一次和阮祠微見面時,也是拿這幅虛偽的面孔和他接觸的,當時的阮祠微是如何反應的呢?他記得很清楚,他用與自己相同的腔調和自己說話,儘管兩人言語針鋒相對,話裡有話,卻讓他感覺對面那個人好像另外一個自己,只不過這種感覺持續時間很短,因為他很快就敏感地注意到阮祠微面上雖和善,但眼底里卻是不耐煩的,而當他偶爾轉頭和青龍幫的張大寶等人說話時,神色更無一絲做作,言語隨性。
「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說的大概就是阮祠微了。很明顯,對阮祠微而言,那個鬼正是自己。蘇蓮房已經習慣了現在這張「笑面觀音」的面具,也靠它數次死裡逃生,在他的生存環境,哪怕對人顯露出分毫真心,等待著他的很有可能便是萬劫不復,所以他賭不起,也放不下。只是不知為何,當他那晚被阮祠微救下,昏迷中聽到這個混混頭子似的少年毫不客氣的言語,竟讓他感到十分放鬆、親切,張仿上門道歉時那微微帶有一絲倔強的語氣和緊緊抓著門框的手指也讓他對這個與他同歲的少年心生好感。不知不覺,他放鬆了自己長久以來的戒備,只以為他們雖有幾分小地方人少有的見識,但終究不過是出身寒賤的平頭小民,又能有幾分細膩心腸和超卓見解?他的輕鬆,起初建立在自己無需費心應酬之上,然而隨著時間的增長、交往的加深,他驚訝地發現這兩人遠非他一開始想象的那麼簡單。
起初,他甚至還懷疑阮祠微是女兒身,現在這個問題似乎也無從緊要了,因為再過不久他就會離開這裡,而阮祠微與張仿絕不可能與他同行,他故意提起谷外,無非是抱著一絲渺茫的希望以求未來還能相見。在有限的時間裡,他只想好好珍惜眼下每一個共同度過的瞬間,悲喜無論。
祠微,張仿,能夠結識你們兩位,蓮房何其有幸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