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永玦
文郡輕手輕腳地下床。一切都像昨天一樣,朦朧的月色下,郊外空無一人,只有小山丘矗立在寧靜的夜空下。唯一不同的是,山丘后並沒有文郡所期待的年輕人。
既然傷蕭不在,那蕭聲是誰吹的呢?文郡心裡湧起一陣莫名的恐懼,此刻她終於察覺不對勁的地方,蕭聲雖然憂傷如舊,但是似乎還夾雜著若有若無的憤怒。
吹蕭人不是傷蕭。
一聲怒哼打破夜晚的寧靜,蕭聲也隨之停止。樹叢中不知何時凝聚起一團黑影,正緩緩升起。這黑影不是人形,細看之下,倒像一頭巨大的獅子。
「你不是傷蕭?!你,你是……」
黑影緩緩靠近,文郡被眼前景象嚇到,一時動彈不得。那黑影越來越大,越來越近,像一團濃得化不開的濃霧。
文郡叫了起來,本能地揮動雙手,想阻止對方前進。那黑影竟然真的停止了前進,但對方又再次怒哼一聲。
文郡突然想起掌心的紅點,立刻伸出右手,以掌心對準黑影,顫抖地往前踏出一小步,黑影隨即後退。
黑影怒哼一聲,但這次明顯帶有一絲憤怒。
文郡大膽地再踏前一步,黑影亦隨之後退。這回她心中有底了,繼續向前邁進,黑影後退連連。當黑影退至叢林中時,發出不忿的怒哼,隨即消散。
文郡如釋重擔地跌坐地上,身上早已出了一身冷汗。抹去額上汗水,她不自覺地往掌心一看,心中不禁大駭——紅點消失了!
怎麼辦?文郡一下子手足無措,她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當下應該趕緊離開才是,於是顫顫悠悠地爬起來,向客棧方向跑去,不料驚慌之中被地面粗壯的樹根絆倒在地,身體猛地飛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文郡悶哼一聲,手扶著地正準備爬起來,這時雙眼看向前方,不覺全身陡然一僵。她最不想發生的事情發生了,最不想看見的東西出現了。
前方五米開外處,一團黑影正緩緩凝聚,隨即升起。
掌心的紅點已經消失了,該怎麼辦?
文郡跌坐在地上,心裡充滿了絕望和恐懼。她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我本來就不屬於這個時空,上天要帶我走了。
就在黑影就要撲上來的時候,一道人影擋在文郡身前,舉起手中的長蕭吹奏起來。那個憂傷的年輕人,正是那個在她手心裡點上紅點的傷蕭。
黑影沉聲低吼,緩緩後退,退回樹叢深處消失了。年輕人轉過身,扶起文郡,淡淡道:「你不該再來這裡。」
文郡看著他的臉,那張憂傷俊俏的臉從始至終沒有一點畏懼。文郡壓抑了一天的問題終於脫口而出:「你是誰?為什麼會……」
年輕人說:「你不是替我取了個名字,叫傷蕭么?」
文郡疑惑地問道:「你怎麼知道?」
傷蕭說:「我要是什麼也不知道,就不會出現在這裡了。」
文郡往樹叢深處指了指:「那黑影是什麼回事?」
傷蕭輕聲嘆息,緩緩說道:「我是前幾日經過這裡發現的它,它雖然受了重傷,但是戾氣還是很重,所以我才想用蕭聲克制它的戾氣。」
「若我猜得沒錯,它應該是上古九大靈獸之一。上古九大靈獸個個性情怪異,桀驁難馴,法力無邊,只服從於打敗它們的人。」
「它現在身受重傷,所以無法聚集原神,只得以黑影現身,所以我並不知道它到底是哪位靈獸。」
文郡聽得一頭霧水的,見傷蕭還要繼續說下去,連忙打住:「你說的上古九大靈獸是什麼東西?我怎麼從來沒有聽說過……」
「你自然不會聽說過,因為世間知道上古九大靈獸的沒有幾個,就連我自己也只知道有幾種,對於它們的性情則是一竅不通。大概這個世上也只有我父親最為了解吧。」傷蕭說到這裡,眼睛望向遠方,似乎陷入了思考。
傷蕭沉默了很久,臉上的憂鬱之色更濃了些。
次日清晨,文郡一早就離開客棧,急急奔赴京城。她回到林家之後,發現林家上上下下都快急瘋了,林父一反平常的威嚴冷酷,急急問道:「你這兩天究竟去了哪裡?」
文郡不知從何答起,一時無言。林母衝過來抱住她,哭道:「張公子說你被賊人所劫,林樺又遍尋你不著。你再不回來,我們真要報官去了。」
林父聽見張遷的名字,怒不可遏,道:「以後不要再提張家人的名字。虧我以為他待郡兒一心一意,沒想到郡兒失蹤兩日,他非但不幫忙尋找,還轉眼就向王家小姐下了聘禮。薄情至此,當初真是我看錯人了。」
文郡明白過來,想起自己當初錯怪林之承貪幕張家勢大,有些懊悔,道:「我不過與他們走散罷了,身上又沒帶銀兩,波折兩日,總算平安回來。父親母親無需擔心。」
林母抓著她的手臂,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幾眼,低聲問道:「你可吃了賊人的虧?」
文郡無奈,笑道:「天子腳下,哪裡來的賊人?只是走失罷了,並未吃虧。」
林母半信半疑,林父擺手道:「好了,既然人平安回來,過去的便不要追究了。林樺,你伺候小姐好好梳洗一下吧。」
那天夜裡,文郡窗前照例飛來一隻白鴿,然而與以往不同的是,這次白鴿腿上系了一張紙條。
文郡摘下紙條,打開一看,上面只有三個字「回香樓」。
她猜想這兩日失蹤的事被老者知道了,對方興許是要拷問她一番。她沉思了很久,把老者可能問的問題都想了一遍,一一想好成全的回復之策,這才趁著夜色,偷偷溜出林家。
剛剛入夜,京城街道上雖不比白日繁華,也還是有幾家商鋪亮著燈火做生意。文郡到了回香樓,見樓里燈火明亮,應該還未打烊,於是走了進去。
她剛一進去,迎來的店小二就把她往樓上請,道:「永公子在雅間等你。」
文郡不知道他們口中的永公子是誰,應該是與老者同一撥的人物,她定定神,假裝鎮定自若地提步上樓了。
到了雅間,她推門進去,雅間布置講究,香氣縈繞,內置有一山水屏風,屏風旁邊擺著一張軟榻。榻上側身躺著一個年輕男子,聽見她進來的聲音,也沒有抬頭看她。
正中央站著一位老者,正是將她招魂過來的那位。
文郡一進來,門就被人掩上。老者面色嚴肅,問道:「我曾經與你說過,我既然能招你過來,自然也能輕而易舉地殺了你。你在這個世間,只能為我效力。」
文郡垂頭,不敢說話。老者嘆了口氣,道:「這兩日你可見到應天揚了?」見文郡還是沉默不語,又問道:「你可做到了不親不疏,不進不退?」
文郡還是無言,老者怒極,一錘桌子,喝道:「你可是忘了自己的本分?」
文郡被他一嚇,先前想好的話都不知哪裡去了,一時啞口無言。這時一直沉默的年輕男子撲哧一聲笑了,用手支起頭,悠閑道:「你越嚇她,她越不敢說話了。」
文郡這才轉頭看他,心裡不免驚嘆一聲。那年輕男子容貌俊美無雙,眸子漆黑如墨,五官俊秀至極,竟像是畫里走出來的人物。他臉上雖然掛著溫和的笑意,眼睛里卻像大海一般隱藏波濤。他墨發束起,扎著銀絲鍛帶,即便是懶散地躺在榻上,周身也散發著一種高貴溫和的氣質。這位應該就是永公子了。
他招一招手,溫和道:「你過來。」
文郡遲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走了過去。
「坐下。」
榻前並無坐椅,文郡不解何意,只好蹲下身來,半膝跪地,垂頭半坐在男子面前。
對方沉默不語。文郡看不到他的表情,心裡忐忑,她理清思緒,把先前想好的說辭完整地說了出來。
她不想暴露應天揚的傷勢,於是編造了一個新的故事,只說她被賊人所擄,然後費盡心思,好不容易才逃脫出來,剛剛返京,並非有意不回白鴿。她是事先想好的說辭,因此把很多細節也講得完美無缺,真像是親身經歷的一樣。
永公子依舊沉默,他身上有一種好聞的書卷香氣。文郡熬不住了,剛要抬頭看他,就感覺頭頂一陣酥麻,像有什麼東西被抽出一樣。她驚呼出聲,再一抬頭,見對方手裡捏著一根銀光閃閃的銀針,正是先前明肅打進她體內的解苓針。
永公子稍一皺眉,道:「整天忠通道義的,沒想到明肅也有這麼下作的手段。」
文郡無語,見對方提及明肅名字,知道他已知曉一切,再無力狡辯。
永公子笑嘻嘻地看著她,道:「你還要再編下去么?」他的笑溫和如玉,整個人像散發著光芒一樣。文郡一時失神,不知如何作答。
她一直以為,只要長得漂亮,就會有人照顧,有人支持,就能得到心上人的愛慕。可是她沒有想過,如果對方的美色在她之上,那要怎麼辦才好?
老者冷冷道:「才不出幾天,就失了自己的心智,站到敵人那邊去了。這樣的人留著有什麼用?」永公子沒有說話,依舊笑眯眯地看著文郡。
文郡定了定神,鎮定道:「我不知你們是何人物,有多大勢力,到底想要什麼。我確實是你們招來的棋子,理應為你們辦事。」
「然而如你們所說,我也有自己的想法,不能夠完全聽從於你們。不論你如何威脅我,恐嚇我,我都無法改變我的立場。」
「我是一個人,不是一粒石頭棋子。」
永公子還是以手支頭,靜靜地看著她。
文郡道:「我雖不了解你們,也知道你們能耐很大,既然能一路追蹤卻不被忠明會的高手發現,那麼也早該有無數機會可以致應天揚於死地了。」
「你們不殺他,必定有所圖謀。他如果死了,你們也什麼都得不到了。」
永公子笑了起來,對老者說道:「我就說這丫頭有意思吧?」
文郡道:「我會想盡辦法救他性命,你們若是阻撓我,便是在阻撓自己。」
永公子撲哧一聲笑了,溫和道:「好。」
文郡出了回香樓,渾身還在微微發抖。她發現,與精心編造的謊話相比,沒有修飾的真話更有用。也許就因為這次,她在之後與那人的相處之中,漸漸習慣了以真話待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