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葉峰在總編辦公室半敞的門前停下,先是輕輕叩了叩門,等到裡面傳出一聲「進來」,我們倆才一前一後地進去。
屋裡的氣氛似乎有些微妙。原來的總編在自己曾經的辦公桌前站著,胸口的起伏暗示他剛剛生了一場大氣。笑面虎李雲站在右手邊的書櫃前,無聲地往幾個打包紙箱內塞原總編的書,春風得意的狗腿樣就差吹幾聲口哨慶賀自己不是被炒魷魚的那個了。
辦公桌后的沙發椅上,坐著一個正在看手機的女人,大波浪髮型(請注意,這是三個詞),很好地弱化了那張方臉的中性,大紅的套裙配深紅的指甲和口紅,一看就是個馳騁江湖的老手。
「姚晟湳?」
此女聲音幹練不帶任何關愛下屬的溫度,動作無禮只顧低頭看手機。看看看,炒股啊喂這麼目不轉睛?
同時,笑面虎聽到新主子發聲趕緊停下了手裡的活,人模狗樣地往跟前湊了湊,就連原總編起伏的胸膛,也好像突然跟著平靜了下來。可見,此女殺傷力爆表,實在不是什麼好伺候的主兒,我忽然有點同情起天天伺候她的助理,也就是我的初戀葉峰起來。
我連忙氣沉丹田,昂頭不輸地回答:「對,女兆姚,日成晟,湳是三點水加一個東西南北的南。」
「你只需回答是或不是。」臭婆娘繼續無禮玩手機。
我,……一口老血咽了回去,沒志氣地哈哈道:「是。」
「很好,你們李副總編很器重你,希望能把你留在組裡,我希望聽聽你的意見,這很重要。」
鬼哦,笑面虎這個魔鬼器重我?噁心誰呢?明明是只有我這個軟柿子肯聽他擺布。不過,女總編終於捨得把視線從眼睛和手機之間切開了,她在定定地盯著我瞧。從她這句話里可以聽出,她在極力表演關愛基層職工好老闆的角色,然而她那副目中無人的眼神,明明只能匹配無良剝削者。
我佯裝為難地思考了半分鐘,然後脫口而出:「與其恪守常規,我更願意接受新的崗位和挑戰,但我聽從報社和領導的安排。」
我去,我都為自己坦蕩蕩的虛偽感到噁心。我千萬個不願意留下被剝削,快調我去別組!我要去別組!我無聲地咆哮著,抗議著……
「很好,那麼……」宣判我生死的時刻到了,女總編頓了頓,看向笑面虎,淡淡道:「恭喜你,留住了唯一得力幹將。」
這女魔頭為么要把「留住了唯一」這五個字咬得這麼用力,就跟牙疼似的……我默默詫異完,然後開始默默為自己哀悼。
傻B啊姚晟湳,為毛要說聽從安排這種欠抽的話?這下死了死了吧?
後來,笑面虎又說了什麼恭維領導的屁話我沒聽到,因為我被女總編請了出去。再後來,我在同事們無比同情和看好戲的注目禮下,被前來打探消息的小美表揚了好一會。
「你太偉大了大姚,相信我,你沒有白白犧牲,我們組所有人會感激你、銘記你……」
「是不是還得哀悼我、祭奠我!」
「矮油,幹嘛辣么矯情嘛,大姚大姚,永垂不朽!」
……艾瑪,這都什麼鳥同事,枉我平時和小美這妞關係最鐵,這貨就會落井下石。哎。
最後的最後,我收到了一條發件人不詳的簡訊。這人很貼心地為我解釋了一下,為么女總編把「留住了唯一」五個字咬得像牙疼一一小跟班,你不會是最後一個知道,辛總編挨個叫你們組的人問過同樣的問題,而你是唯一被留下的人吧?
我C,我這輩子只被一個叫葉峰的王八蛋叫過三年小跟班好不好!我活了三十年零七天終於他媽的認識到自己腦子進水了好不好!原來剛回單位小美的那番小道消息廣播就是在試探我有沒有被「召見」,我他媽還傻兮兮地感激人家送內情。
唉,真是白活了這麼多年。不過,總算知道了女魔頭總編姓辛,辛辣的辛,還蠻貼切的嘛。
等等,葉峰那小子是怎麼知道我手機號碼的?
正詫異呢,葉峰又發來一條簡訊:好吧,鑒於你受驚匪淺,我準備發善心請你吃個午飯,以總編助理的身份和安排采編任務的理由,不許拒絕。
看,看,這就是葉峰無數令人髮指的渣點中最洒洒水呀的一點:擅自做主、強人所難(作者:仔細數了又數,明明是兩點)。
正猶豫著該用什麼措辭回絕才能免於日後工作中被惡意穿小鞋,固定電話就鈴鈴鈴地唱起了歌。我趕緊放下手機,一看是笑面虎的內線號,不禁悲從中來,把滿腔不爽無意識地發泄在掌心一個小紙團身上,一邊用力揉搓,一邊用學生大聲說老師好的虛偽和聲調,吐出了一個「喂」字。
……
然後,我的耳膜差點穿孔。
「都幾點了,稿子呢,你揚言要橫掃Z市紙媒的深度稿子哪去了?被你吃了還是被狗吃了?不知道我下午要陪辛總回咱們新東家、辛總大本營民眾傳媒集團彙報工作嗎?這麼忙哪有時間給你個破稿子三審簽字?不簽字能自己蹦版上去嗎?還橫掃紙媒個屁,要不辛總說現在的記者新聞素養都不高呢,一篇稿子不說當場出思路半個小時完稿,你這快一上午了寫什麼主題定沒定啊?算了,限你下午四點前交稿,主題就是濕地公園負責人專訪……」
親人們,這就是臭名昭著的笑面虎的虎威啊……當個記者容易么我?以為寫稿子就是不停複製粘貼嗎?
笑面虎把升不成總編助理的氣都撒給了唯一沒背叛成他的我。聽筒里傳來嘟嘟嘟的斷線音后,我再次無意識地把「分屍」的小紙團給丟進了惡臭無比的垃圾桶,然後虛脫般掛在椅子上沉思怎麼搞定這篇殺千刀的專訪。
突然,我虎軀一震……「紙條紙條紙條」一一重要的事怎麼能不吼三遍!
在我翻騰桌面的時候,小美幽靈一樣把腦袋湊了過來,「你在找剛才的小紙條么?我要是沒看走眼,應該剛被你扔進垃圾桶。」
說完又默默移開了腦袋。
什麼?我都幹了什麼?這妞怎麼不早說!今天真是笨到家了!
於是,我懊惱萬分地忍著惡臭,認真在垃圾桶里「搜救」起來。
當我終於把被「分屍」成無數片的紙條救起來拼湊好時,我瞬間傻眼,恨不得摳瞎自己。丫的最後四位號碼因為沾染了垃圾桶臭水的緣故已經不幸「遇難」……
「有兩個辦法可以幫你。」
一個聲音突然響起。我能明顯感覺到大廳里暗暗涌動起多股殺氣。
是葉峰。這傢伙又來勾引、啊呸、騷擾我作甚,我他媽的快成辦公室女同胞公敵了好伐?
不過,看在他有辦法幫我,還是倆辦法的份上,我只好腆著臉嘿嘿一笑,一雙杏核眼靈光乍現地問:「什麼辦法?」
葉峰嘴角輕輕上揚,用一種自信心爆棚的好看弧度,無聲地暗示著我這條小笨魚已經上鉤了。「第一個辦法,你可以一個數字一個數字打一遍試試,興許走狗屎運很快就能打對電話。」
這貨居然用一種居高臨下看好戲的帥死人不償命的魅惑眼神看著我。去他奶奶的,一個個試?我就是有這份智商,也沒這份時間啊好吧!
「至於第二個辦法就VIP多了,你答應我簡訊里的提議,我馬上把紙條上的電話轉發給你。」
他、他、他……這個陰險小人!
等等,少了四個數呢,他怎麼這麼胸有成竹?該不會紙條是他托東北保安給我的吧?不可能啊,做好事不留名不是他的作風啊!
像是看穿了我的小疑慮,葉峰忽然把嘴巴對著我的耳朵吹痒痒:「我只是聽說你上午去濕地公園採訪,又恰好剛才笑面虎給你打電話咆哮時路過他辦公室。」
我暈,這傢伙連笑面虎是笑面虎都知道?不簡單啊不簡單。
唉,我開始為自己再次在他身邊出沒表示森森的擔憂。
「哇,聽起來好像很有料哎,葉助理,你跟我們大姚是舊識吧?」小美的八卦癌晚期突然發作,我惡狠狠地剜了她一眼,仍沒能制止她的不分時候。
「準確點講,是舊相好,再具體點講,是不明所以把我甩掉的舊相好。」
不明所以?說什麼胡話呢!!!
我可以看到小美的雙眼在bibibi放光。她滿意地坐回自己的位子,開始在我們組的群里分享八卦一一以我和她六年多的戰鬥情誼,不用看也絕對被我猜中了。
果然,沒一會,我們組人都不約而同地往我這裡「瞻仰」。
再看始作俑者葉峰,這丫正奸計得逞地壞笑著,不得不承認,還是那麼好看。
「怎麼樣?你做好選擇了嗎?」葉峰的咸豬手居然攀上了我的小香肩!!!
我渾身的雞皮疙瘩都冒了出來,我不自在地聳了聳肩,將那隻溫度剛好、力度剛好的咸豬手聳了下去,然後問心無愧地道:「我選第一個。」
怎麼樣,傻了吧?你算定我會選第二個,可老娘偏不選!
果然,葉峰震驚了!然後,慫了。再然後,眼睛里流瀉出一股我看不太懂的情緒,有失落,有憂鬱,有隱忍壓抑的怒意,甚至好像還有點若隱若現的興奮。
但很快,他收起了外露的情緒,換上了一貫的玩世不恭,「跟你開玩笑你也當真,你還真是一點也沒變。」
語畢,他攤開了緊攥在掌心的一張便條,我遲疑著慢慢伸出手接了過來。
葉峰沖我笑笑,轉身離開。
我好像從那個筆挺的背影里,聽到了一聲若有似無的嘆息。
我忽然覺得自己有點小人之心了。我打開了便條,上面有一串電話,和一個稱謂一一濕地公園負責人林總。
許多日子以後,一個機緣巧合的機會,我從葉峰那裡聽說,他一直很後悔曾經主動把這個電話告訴了我。我也很認真地想過,如果他沒有這麼做,事情還會不會朝著既定的軌跡發展到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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