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百年字型大小
清平九年,是一個多事之年,夏天一場洪災淹了數萬百姓,皇上親赴災區賑災。
至秋去冬來,剛進入十月,雲都這座百年古都便迎來了今年的第一場雪。北風夾著冰冷的雪粒子狠狠地裹在人的臉上,便像是一把羊毛針刺一樣,尖銳細碎的疼痛讓人瑟縮。
雲都城第一美食府「嘉和樓」後面院子里的松樹蒼翠地站在白皚皚的雪地里,隨著凜冽的西北風,搖晃著身子,發出尖厲刺耳的呼嘯,像是有意在蔑視冬天。
「姑娘,這雪越發的大了,你快些家去吧,這裡有我們就成了。」一個中年男子擔憂的看了一眼外邊越來越大的雪,勸道。
「許叔,這個烏雞湯要過半柱香的時間後方可加海帶,加入海帶后再燉兩刻鐘的工夫換文火,再加木瓜……」顏文臻說著,回頭看了一眼顛勺爆炒腰花的許西忱又不放心的搖搖頭,「算了,我還是盯著這道湯做好再說吧。」今兒聽風閣里坐的可是禮部尚書家的公子,絲毫馬虎不得。不是她顏文臻長了一副勢利眼,實在是嘉和樓經營到今天,明裡暗裡得罪了不少人。爺爺又老了,父親……想到那個整日里只知道吃喝嫖賭的父親,顏文臻又忍不住默默地嘆了口氣。
「姑娘做事就是仔細,一刻鐘也好,半柱香也罷,不就是那麼會兒工夫么。」許西忱把紅油油的爆炒腰花裝進精緻的青花瓷方盤裡,又扯過脖子上雪白的手巾把盤子邊上的油漬擦乾淨,方對旁邊的跑堂的吆喝了一聲:「聽風閣的爆炒腰花好了!趕緊的!」
跑堂的趕緊的上來端菜,見著顏文臻,忙弓腰請安:「大姑娘好。」
「嗯,趕緊的吧。」顏文臻點點頭,微笑。火光映著她白皙的笑臉,平添了幾分嫵媚妖嬈。
「是咧,聽風閣的那幾位爺都催了好幾遍了。」跑堂的端上菜麻溜兒的走了。
許西忱已經又熱了一鍋油。
顏文臻看了一眼許西忱手邊已經收拾好的大蝦忍不住微笑道:「這宮保蝦段兒可是咱們顏家的絕活兒。」
許西忱得意一笑,一邊把配料下鍋,滋啦啦的油爆聲襯得他的笑聲越發豪邁:「當然了。不管前朝的小皇上多昏聵不講理,太後娘娘多跋扈,每回吃上咱們老太爺的宮保蝦段那都叫絕。承蒙咱老太爺手把手的教,到如今你許叔我也只學會了八成。」
顏家祖上出過幾位名廚,料理膳食頗有心得。顏文臻的爺爺——老太爺顏博晏年輕的時候曾經做過前朝御膳房左膳使。一手顏家菜深得前朝太后以及皇上的喜愛,曾經在御膳房裡獨秀一枝。
後來昏聵無能的皇帝丟了江山,改朝換代。顏博晏便趁機出宮在雲都城裡開了這座嘉和樓,憑著一手絕活自創葉氏菜系,把這嘉和樓的生意逐漸做大,到如今開張至今十六年,僅憑著這一家酒樓竟讓顏家從尋常百姓成為雲都城裡數得著的巨富之家,說起來真是羨煞人也。
顏文臻扭頭看了一眼用來計時的線香,又笑道:「沒關係,改天爺爺來后廚您再跟他老人家討教么。你是他的得意門徒,他還能不教你?」
「若說老太爺的得意門徒,那許叔我可排不上號,那得是大姑娘您哪。」許西忱一邊說笑著,手上的活一點都不閑著,該煎的煎,該爆的爆,一把鐵鍋在他大手裡顛來顛去,像是個稱心稱手的玩具。
顏文臻不再多說,只是笑吟吟的看著外邊的飛雪,眼前想起前幾日跟白少瑜的約定——下雪的時候一起去西山楓林收雪,用雪水兌了桂花釀酒,用青瓷罈子埋在梨樹下,來年中秋節開壇,那桂花釀清純甘冽,京城貴婦們最是喜愛,去年她就照著這方子釀了六十罈子,開賣第一天就被搶光了,聽說後來大家競相收藏,都炒到了三百兩銀子一壇。
線香的香灰積攢到一定的程度后白花花的一截兒落下來,顏文臻像是有感應似的猛然回神,轉身打開火上的黑陶鍋子,一股濃濃的香味隨著蒸汽飄散開來,引得旁邊的許西忱高聲贊了一句。顏文臻卻微微一笑,拿起旁邊白磁碟把裡面打成蝴蝶結的海帶倒進了烏雞湯里。
鍋子先撤去一旁,用鐵鉤子勾了一個鐵圈兒壓在爐口上,讓中火變成文火,方把鍋子又放回去。
「再有半柱香的工夫這木瓜海帶烏雞湯就可以出鍋了。外邊的雪越發的大了,姑娘還是先回去吧。」許西忱一邊把宮保蝦段盛到盤子里,一邊勸。
「不差這一會兒了。」顏文臻微笑著拿了一個碗口大的秋梨來削皮,她十指纖纖熟練地動作,秋梨黃綠的皮子被整條剝下來,露出雪白的梨瓤兒,「等我這梨花落做好了,這湯也該好了。」
「梨花落?哪個雅間點的?」許西忱納悶的問。
「沒有,是少瑜說他母親這幾日總是咳嗽,又不喜吃藥。我做個梨花落給他送去府上。」顏文臻說話間,臉上浮起一層紅暈。
許西忱感慨一嘆:「姑娘這麼好,將來白家大爺可真是有福了。」
梨花落是用甘草白蔗糖加川貝熬汁,以上等秋梨為主料,最是清肺止咳的一道食補甜品,老年人頗為喜歡,只是這道菜的火候不好掌握,連許西忱平日里都做這道菜都有些戰戰兢兢,因為這火候過了,糖汁會發苦,火候欠了,甘草的藥效出不來,這道甜品就真的只是一道普通甜品了。
而如今顏文臻卻是輕車熟路,每一個動作都行雲流水般自然,許西忱在旁邊看著都捨不得撇開眼。
兩刻鐘的工夫轉眼即過,梨花落好了,木瓜海帶烏雞湯也好了。顏文臻把梨花落裝到一個填白蓋盅里,又拿帕子包好轉手裝進鋪了一層雪白紗布棉被的筐子里。許西忱則把烏雞湯盛出來叫了雜役來上菜。
顏文臻把身上的圍裙以及都上裹著的絳茶色繡花包頭摘下來放到一旁,她的貼身丫鬟豆蔻早早的把斗篷雪帽拿了過來給她穿戴整齊。
「許叔,我先走了。」顏文臻伸手拎起食盒,跟許西忱道別。
「姑娘慢些,叫路仔仔細牽好了馬韁繩。雪天路滑!」許西忱一邊拿著白手巾擦手一邊追到廚房門口朝著院子里喊。
「知道了。」顏文臻把手裡的食盒交給豆蔻,彎腰掬起一捧雪來,伸出舌頭舔了一下,笑嘻嘻的跑了出去。
「姑娘慢點。」豆蔻拎著食盒追至門口,卻差點撞到忽然停下的顏文臻身上,抬頭正要埋怨時,立刻又轉了口風笑嘻嘻的問:「哎呀,白老闆,這會兒工夫您怎麼在這兒?」
一個男子披著銀灰色暗綉竹葉梅花紋猞猁裘站在皚皚白雪之中,丰神俊朗,溫文儒雅,雖然是回答豆蔻的問話,眼神卻一絲不錯的看著顏文臻:「我去鋪子里查賬,剛好路過這裡。看見路仔坐在馬車上,所以過來看看。你果然還沒回去。下雪了,你們還逗留到這個時候?」
「今兒有一桌重要的客人,點了老招牌菜,許叔一個人忙不過來,我只好搭把手。」顏文臻說著,轉身從豆蔻的手臂上拿過食盒遞過去,「你既然來了,剛好,把這個帶回去吧。」
白少瑜溫潤一笑:「是給我做的?先謝妹妹一番美意了。」
顏文臻扁了扁嘴巴,嬌聲道:「屬你臉大——我給伯母做的梨花落,你不是說她這幾日咳得厲害,又不願意吃藥么?」
白少瑜朗聲笑著伸出手去在顏文臻通紅的鼻頭上颳了一下:「原來是臻兒的孝心,那更要好好地謝謝你了。」
「呿!」顏文臻給了白少瑜一記美好的白眼,「白夫人平日里極疼我的,我孝敬她也是應該的。哪裡要你來謝?」
「好好好!臻兒早就註定是我家的媳婦,做媳婦的孝順婆母,那是天經地義的,不需要說謝謝。」
「你……」顏文臻瞪起兩個杏仁眼,嘴巴高高撅起一臉嬌嗔,白少瑜看在眼裡又是心神一盪,恨不得把人拉進懷裡使勁的揉。
然而那樣的想法也只能是想法,想要付諸行動白少瑜還不怎麼好意思,畢竟他跟顏文臻還沒有訂婚,男女大防十分重要。顏文臻那麼好的姑娘,不能讓她忍受一絲一毫的委屈。
「走吧,雪越發的大了。」白少瑜側過身去閃開道路,又朝著顏文臻伸出手臂。
顏文臻扶著他的手臂踩著腳踏上了自己的馬車,在落下車帘子的時候又轉身叮囑:「少瑜哥,你看今晚這雪看上去必然一夜不停,明兒你若是有空,我們去西山收雪吧?」
白少瑜微笑頷首:「好。但你今晚要早些休息才行,如果爬山再爬不動,我可不負責背你。」
「走啦!快些回家。」顏文臻又朝著白少瑜做了個古怪精靈的鬼臉,又嫵媚一笑,「少瑜哥,你明早來接我哦。」
「好……」白少瑜站在冰天雪地里看得呆住,那一張靈動的笑靨,嬌嬈明艷,婉轉照人,輕盈裊娜,百媚生春。那明媚的笑宛如暗夜裡的一團火,又像是沙漠里的一泓泉,叫人貪戀不已,以至於以後艱難的歲月里,他每每回想起這個笑靨,便如沐春風,全身上下都激發起鬥志和力量,縱然是賠上全副身家甚至性命,也要護她周全。
街角的上方,剛好是嘉和樓的雅間聽風閣。這間嘉和樓最奢華靡費的雅間里,今晚接待的是禮部尚書邵錫蘭的嫡長子,剛剛蒙聖寵得以入戶部當差的六品主事,主要分攤的是中等商販的稅務。
就在白少瑜和顏文臻在雪地里打情罵俏依依惜別之時,聽風閣臨街的窗戶開了巴掌寬的縫隙,窗邊站著的便是這位尚書之子,六品主事邵雋文邵大人。
「銘之。」邵雋文的好友太僕寺卿之子欒棠風走到邵雋文身後,順著他的目光看著樓下風雪裡的小情侶,淡然一笑,「這位姑娘就是這嘉和樓的小東家了,據說這顏姑娘的廚藝頗得她祖父的真傳,是個出類拔萃的小廚娘。」
恰逢顏文臻對著白少瑜做鬼臉,邵雋文只顧著看了,似是沒聽見好友的話。
「怎麼,這就瞧上了?」欒棠風看了一眼站在雪地里的白少瑜,又冷笑道,「瞧上了也沒用,看見沒?白少瑜,白家的當家大少爺,看得緊著呢。」
邵雋文不置可否的笑了笑,依然不說話。
街上,顏文臻的馬車漸行漸遠,直到消失在風雪瀰漫的街角,邵雋文才抬手把窗戶關上,轉身坐回了主坐,舉杯對席間的幾個好友,笑道:「來,這可是嘉和樓的招牌好酒梨花白,我去年就交了定金,今日剛出窖就請諸位一起來品嘗,今晚我們不醉不歸。」
旁邊有人立刻附和道:「難得如此好酒,邵大人又想著哥兒幾個,說不得,必須喝倒!」
邵雋文淡然一笑,朝著幾個好友舉了舉杯,仰頭把一杯烈酒全部倒進嘴裡。
梨花白入口綿軟甘冽,實際上後勁兒十足,酒過三巡之後,席間便有人帶了醉意。
欒棠風拿了湯勺給邵雋文盛湯,斜著柳眉吊稍兒眼笑道:「聽說這海帶乳鴿湯最是滋補,來來,邵大人新婚燕爾,房中未免勞苦,趕緊的來一碗。」
邵雋文對此玩笑也不辯言,坦然接過欒棠風遞過來的湯碗,拿了湯匙舀了一勺湯吹了吹,慢慢的喝下去,片刻後方笑道:「你還別說,就這道湯的味道,怕是連宮裡的御廚都比不上。」
「話就是這麼說呢,當初咱萬歲爺登基之時竟顧著廟堂上那些大臣們了,皇後去的早,太后又不理論,硬生生把個絕好的御廚給放了出來,不過十幾年,看看這老顏家——在這京城裡雖然算不上首富,也能排到這個數兒。」旁邊一個紈絝子弟一邊說一邊伸出三個手指頭。
「第三?」欒棠風斜了那位一眼,冷冷的哼道,「顏博晏那老東西為人低調的很,最會悶聲發大財。別的不說,就說著一壇梨花白他們就買到了四百兩!就這價格還要提前一年交銀子才算數。若非真金白銀開道,就算是宮裡御膳房的大總管也撈不到一口!」
「就是,依我看,這雲都城裡最他娘有錢的就是這葉老兒了。就著一盅乳鴿湯也得八十兩銀子—趕上咱邵大人半年的俸祿了。若非世貴之家,誰能沾一口?」另一個紈絝說著,又狠狠地吸溜了一口乳鴿湯。
「我說,邵大人你現就管著這些商賈們的稅務,怎麼這顏家的老傢伙還不得孝敬孝敬您?」
邵雋文看了旁邊這位一眼,淡然冷笑:「顏博晏的眼裡有誰?這會兒只怕陛下下旨叫他進宮去御膳房當差,這老東西都能以身子老邁不堪給推辭了,你信不信?」
欒棠風用力的點了一下頭:「這話說的是。這老東西就是茅坑邊上的一塊石頭,那是又臭又硬!」
「這話說的是。雖然這嘉和樓的飯菜好吃,酒也絕好,就是這口氣難以下咽。卲公子這樣的尊貴人兒來了,他們也如此冷淡,真真可惡。」
「就是,咱們得想個什麼辦法殺殺他的威風才好。」
「對,想個辦法,修理修理他。」
「卲兄,你高招兒多,您吩咐,要怎麼干兄弟們都跟著你。事兒成了,您吃肉,兄弟們有口湯喝酒知足了。」
幾個紈絝湊到一起,別的沒有,冒壞水算計人的事兒絕對少不了。
「行啦!」邵雋文不耐煩的擺擺手,「跟一個糟老頭子置氣,你們也就那點出息?」
「嘿嘿,咱這不是無聊,說笑話兒嘛。」旁邊的一位訕笑道。
「邵兄大人-大量,來,咱再敬您一杯。」又一位極有眼色的岔開話題。
邵雋文淡淡的冷笑,舉起酒杯來喝酒,眼神卻盯著那道乳鴿湯若有所思。
邵家祖上也是南方人,邵雋文自幼嬌養,更生的一副好皮囊:他黑髮如漆,五官細緻精緻,唇紅齒白,眼神若春水清透,肌膚如美玉般瑩白,姿態有一股子說不出的疏懶,舉手投足,收放自如,說不出的好看,是雲都城紈絝圈兒里的頭號風流人物。
只是這人心思陰狠,做事不擇手段,表面上看去溫潤無害,實際上卻不然,誰得罪了他,他勢必要十倍百倍報復回去。
這嘉和樓自從大雲太祖爺清平皇帝登基五年後開張,從初元皇帝去世到現在的清平皇帝登基,前前後後經歷了百餘年,其中有出現過不孝子把家傳的老字號弄的關張倒閉過,又有發奮的子弟重新收拾開張,如此翻來覆去至今日,賺的盆滿缽滿的同時,也明裡暗裡的得罪了不少權貴,更為那些貪婪不知足的權貴們所惦記。其中,一門心思把嘉和樓據為己有的人裡面,就包括邵家的這位邵大人。
只是,邵大人想要嘉和樓,外邊還有許多人想要,那些人有比邵大人權高的,也有比邵大人位重的,更有比他資歷深,家底厚的。橫過來豎過去,不管怎麼排,都排不上他邵雋文。所以這事兒一直壓在邵雋文的心底,從來沒有對任何人提及過。
每回來嘉和樓吃飯喝酒,他都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好像就是為了來吃一頓美味,喝一口好酒而已,別的一概都沒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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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卷會不定期更新,么么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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