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月上中天,許家。
「小妹,你又這麼夜才回來?」許月知站在屋檐下,微蹙著眉看著剛從小院歸來的笑歌。
笑歌忙關上大門,快步走到她跟前,「剛開年,我又才回金杏,雜事是有些多,等過了這段日子就好了。」
「你莫哄我什麼都不知,今日我才從小龍那裡聽聞,年後銅價跌得厲害,說是金杏樓帶頭賣出的,可是你在其中攪的鬼?」
「阿姐,夜裡這麼冷,霧氣又重,咱們先進屋再說吧。」笑歌半是關心,半是敷衍著許月知的問話,與她一起先進了屋。
許月知既然專門等著笑歌沒睡,自也不是那麼好敷衍的,進屋第一句話仍是說道,「小妹,你之前在家安穩了那麼久,小龍說你不定在憋什麼壞水,我還將他好生罵了一頓。可如今,你日日早出晚歸,阿姐委實擔心得緊。」
「小龍那個亂嚼舌根的,看來我非得叫阿誠好好教訓他一頓不可!」笑歌恨恨的說道。
「你別管小龍,你比他可聰明得多。可就是太聰明了才真正叫人擔心。」
笑歌無奈回道,「阿姐,你還記得去年我去金杏之前嗎?那時我就對你說過,我從前所學的本事,就是做這尋找高估低估,物什交換的活計。現在正是我做回老本行,大展身手的好時機,我並沒有亂來。」
「可小龍說,外面銅價跌得著實嚇人,不知又有多少人遭殃。說是還看見有人因此賠完了家產,被金杏樓的人剝光了衣裳丟上街。你所做之事全與此無關?」
笑歌知道許月知刀子嘴、豆腐心,是個再善良不過的人。真要實話實說,承認這所有的一切是她掀起的,恐怕不知又得多費多少唇舌解釋。
她無法,只得故意用撒嬌的口吻說道,「阿姐,你也未免太看得起我了,你想想,金杏大老闆是何等人物,能聽我一個小娘子的?就算他真的全都聽我的,您再想想,益州城裡有多少銅錢,黑市裡有多少兌換鋪,金杏就算再財雄勢大,也能說賣就將銅價賣下去?」
許月知想想按常理說來也是。不過這個小妹出身離奇,這一年來,出乎她意料之事也不少,她心中仍是難解憂慮。「小妹,阿姐雖然對這些銅價漲落一點也不懂,可金杏樓畢竟深陷其中,你一個女兒家鎮日與那些黑市之人混在一起不知做些什麼,真能獨善其身嗎?之前我雖答允不管你,可聽小龍說來實在心驚,在阿姐看來,那些黑心錢不賺也罷。金杏樓賺了虧了,我都怕你討不了好去。」
笑歌只管避重就輕,胡攪蠻纏,「我的好阿姐,莫說我沒有那麼大本事可以隨意掌控銅價上落,就是能,也實在談不上黑心錢。不過是各憑本事願賭服輸。像阿爹那種人,被金杏樓打出去了,還有同熙樓可以賭,沒有銅鐵錢可以炒賣,外面仍有大把地方可以關撲(賭博)。我若嫁不出去,總不能怪阿姐你太美,映得我毫無顏色吧?」
「你看你又亂扯些什麼胡話,真是連我都說不過你!罷了,我看也只有阿誠能偶爾堵一堵你這張利嘴。」
「好啦,我不亂說話了。阿姐,我知道你關心我,但你也別聽小龍胡說,你平日里不也一貫誇我有分寸的嗎?」
許月知勉強點點頭,「阿姐也不過只有提醒你一二,旁的什麼都做不了。你幫金杏樓賺了錢,我怕你造了孽,可若是你們虧了錢,我又擔心那些黑市中人不放過你。我啊,只盼你早日嫁人,我也就不用操這份心了。最好與阿誠一起另尋個安穩點的營生。」
這番話雖有些絮叨,笑歌心下也是感激領情的。一個人慣了,有朝一日竟有人惦記,何嘗不是一種難能可貴的幸運?
不過這是她自己選定的路,回不了頭、停不下來。再者,好多話三言兩語也同許月知解釋不清,她亦不想多扯阿誠之事,忙說,「與其操心我,倒不如多操心操心小龍和阿爹。」
「小龍是心太雜了,不知什麼時候才能懂事、中舉。至於阿爹,」許月知卻難得的有些欣慰的說道,「近日來,阿爹卻彷彿變了許多,這次他回來竟然時常幫忙做做家務,收拾收拾屋子,也好像沒有再出去爛賭了,連酒都喝得少了。你說,莫非是菩薩顯靈,他真轉了性,變好了?」
笑歌看著許月知期盼的眼神,不忍心拂了她的意,想要順著她的話往下說,卻又想起阿誠前幾日告訴她的事。她臉色微變,最後只有不痛不癢的說一句,「但願吧。」
許月知其實也深知這個阿爹這麼多年來是個什麼品性,自己的這點願望怕也只是個奢望。所以也只有回以一聲嘆息。
夜已深,兩人亦沒有再多深談什麼。
道了晚安,笑歌回到自己房中。
洗漱完畢躺上床,勞累一天,身體終於可以休息了,然而腦子卻停不下來。
她又多存了一樁心事。
這一段時日,她一直全身心的撲在「大買賣」上,即使知曉了許老爹之事,卻也只是將他放置在了大買賣之下看待,更加沒有認真考慮許月知的心情感受。
現在想來,真是慚愧不已。
又或者,潛意識裡,她逃避似的刻意將許月知忽略了。
可今夜之後,她卻不得不正視這個問題。
她該怎麼辦呢?
有朝一日,許月知曉得了來龍去脈,會怪她作惡多端、冷漠無情嗎?還能待她如小妹,如現在這般嗎?在沉沉夜半等待踏月而歸的她,只為多叮囑關心兩句嗎?
**
金杏樓令人驚駭的將銅價一日跌去一斤之後,很多人都害怕之後的走勢會更加凌厲。
同熙樓在第二日亦沒敢維持比金杏高的價位,又將開價再次調低,直到了十二斤二兩。
反倒是金杏的開價溫柔了起來,在接下來的幾日里,只管一點一點的往下跌。要說每日里開價下滑的亦不多,至多不過一兩,但就是半點不漲。這鈍刀子割肉的行情,著實令人難捱。
賭當十大錢是謠言,銅價仍會上漲,抄底的人難捱。若是一次跌個三、四兩的,狠狠心,他們也就認虧賣了。可這樣一點一點的跌,反而捨不得賣了。總幻想明日就會再漲起來,怕一賣就賣到了底。可不賣,這積沙成塔、水滴石穿的,偏生累積起來跌得也不少了。最後竟似陷入沼澤里,再也出不來。
賭當十大錢是真的,銅價還會暴跌,出手賣出的人亦難捱。要說沒賺,是也賺了,可跌得這樣慢,心裡怎麼也不踏實。怕就怕明日突然來個消息,說絕不會鑄造當十大錢,那銅價大漲,一日就可把這麼多日的跌幅全數抹去,還會虧損。每日里流言傳來傳去,也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一個不堅定,就想落袋為安。可剛買回來,見銅價還是繼續在跌,心中更加著慌,又覺得自己錯過了大好發財機會,忍不住又再次賣出。最後算算,折騰來折騰去,竟也沒賺多少。
同熙樓、對紅門的老闆們更難捱。開年以後金杏的做法令他們完全摸不著頭腦,四處打探消息,可都沒個准信。要說這當十大錢都是傳了幾百年的老謠言了,本來他們完全可以大膽買入。可瓊州監那邊確實傳出點話來,含含糊糊的,令人頭疼。
最要命的還是金杏樓,要說它從一開年便一味篤定的賣出也就算了,那樣大家的選擇反倒還簡單些。
要不他們也跟著金杏一個勁的往下賣,大家你賣我也賣,要虧要賺大家都一樣,誰也占不了便宜。
要不幹脆狠狠心,幾家聯合起來將金杏賣出之貨全數收了,與它豪賭一場,將銅價拉上去。看金杏樓到底是故弄玄虛還是真提前得了消息。
可偏偏它又一波三折的,一時狂賣,一時停住,到現如今更過分,每日開價只低那麼到多不少的一點點,弄得大家買也不是,賣也不是,猶猶豫豫拿不定主意間眼睜睜看著銅價緩慢下跌。更糟糕的是,儘管已同金杏的開價咬得很死,儘管沒有刻意買入,可市場上不知哪裡來的那麼多賣力,幾日里下來一結算,竟也不知不覺又凈買入了許多銅錢,加上開年後陸續接在手中的貨,業已虧損不小。
真是越觀望越心焦。
笑歌要的就是這樣的效果。
這就好像炎熱的盛夏午後,眾人悶得發慌,沒有一絲風,可氣壓越來越低,烏雲越來越厚,天色越來越暗,只等一道閃電劃過,驚雷乍響,便落下暴雨。
只是這一次,不是老天,笑歌才是那雙翻雲覆雨手,她現在要將所有人都困在這悶熱中喘不過氣來。
既然同熙樓、對紅門等的底線已經試探出來,他們在十二斤多就不敢放手與金杏一搏,那金杏自然可以不慌不忙的慢慢將手中的銅錢賣出。什麼時候賣夠了,她再放出下一個消息結束這膠著的行情,往下壓價,壓到十斤,或者更低。
然後,金杏再將賣出的銅錢低價買回來,開始下一輪更大的風暴。
到目前為止,一切都很順利,一切都還在她的掌控中。
可惜,笑歌思維再縝密,再算無遺策,也算不到有一個局外人亦一直在密切關注著銅鐵錢黑市裡的種種。
千里之外的中京城裡,諶一淮的手中正握著從益州傳來的密信。
「……當十大錢浮言紛紛,甚囂塵上……金杏樓正月十六開市以來接連壓低銅價……許三娘子重回小院,疑插手此事……」
他一邊凝神細看,右手一邊不自覺地輕輕蜷曲著,有一下沒一下的敲打著桌面。
有意思……
年輕公子清俊的面龐上浮現出點點若有若無的笑意,他想:「金杏樓是想用一己之力在益州銅錢黑市上興風作浪嗎?果真如此,倒省下我不少氣力。
許三娘子,這是你的手筆嗎?
既然你無意間幫了我的忙,那就讓我也投桃報李,助你一臂之力吧。倒讓我看看,你這個小娘子能把益州銅錢這灘渾水攪得有多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