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笑歌端正身姿,正色道:「世間事說穿了,不過是多則賤,少則貴。銅錢與鐵錢的比價亦不外如是。雖則因著國朝的銅錢禁令,川內的銅錢幾乎是只出不進越來越少,而反觀鐵錢卻越鑄越多,令得銅錢益貴,鐵錢益賤。但也並非完全如此,在某些時日里,銅錢也會因為種種原因而多出一些,平價一些。反之鐵錢亦然。比如泰興十六年,瓊州監停鑄鐵錢一年,鐵錢就貴了許多。又比如平日里,國朝放餉的時候,因著朝廷老爺們的俸祿全是銅錢,他們都會拿了來換成鐵錢,這時銅錢價格就會平抑一些。所以,要判准開價,只要盯著什麼時候市面上鐵錢會多些,什麼時候銅錢又會多些即可。」
這一番話說的都是尋常道理,大而空,大老闆做這黑市銅鐵錢兌換的生意十幾年了,如何不清楚其中關節所在。
當下他不置可否,只一邊大嚼一邊示意笑歌繼續。
笑歌又道,「許三第一次預判準確是在一個多月前。那時節不過普通日子,無甚大事發生,所以金杏酒樓里的生意也頗為清淡。但有一日在綉坊里,我突然發現通判府里送過來較平日為多的活計。本來綉坊里的生意繁多,這實在算不得什麼事,但我卻思量,眼前並非有什麼節慶,通判家也沒聽說有什麼喜事,為何突然做這麼多綉工?當時我就上了心,特意去打探了一番,這才發現原來是朝廷新開了恩澤,賞了蜀地大小官員錢財。通判府的當家娘子最是個愛美的了,手頭一寬裕就給綉坊多下了單子。這既然發了賞錢,市面上銅錢就會多,多者賤,賤則價平。只不過因著當時不是平日里一貫發放俸祿的日子,所以許多炒賣客都未來得及知曉,許三我才鑽了個空子說准了。」
「那第二次呢?」
「第二次就要簡單得多了,每年這個時節陳麻子商隊都會入川,他們家是益州城裡銅錢供應的大戶。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是以每到這時節鐵錢或多或少都會開漲。」
大老闆奇道:「既然你也認為陳麻子商隊來了鐵錢會漲,銅錢會跌,他們前日就陸續到了,而且這次的隊伍還較上年龐大。為何你卻反而預測今日開價銅錢大漲呢?」
「因為我特意去驛站數了他們的馬驢數量,又去草料店加以印證。這銅錢重,用人力長途背運不划算,得用牲口馱運,可這次陳麻子商隊來的人雖多,馬驢卻比上年少,這說明他們帶的其他正經貨物比銅錢多。銅錢數肯定沒有大家之前想象中那樣多。既然預期落空,那麼今日開價銅錢必漲。」
「你說得這些都很不錯,難得年輕人能想得到,又這般下功夫。」到這裡大老闆才點了點頭,讚許道。
不過很快他話鋒一轉,手中銀筷一放,胖胖的身軀陡然向前傾了傾,氣勢煞是逼人,「只是這些人的銅錢大多是直接賣到我手上的,我們金杏下面也耳目眾多,有什麼消息我一定比你先知道。所以你那預測開價的本事到我手頭卻也無甚大用,因為每日里的價格就是我定的!三娘子你說也是不是?」
「當然不是,我有用,很有用!今日我一無所有就能做到這田地,若是能藉助義哥您手中的人力物力難道不能做得更多更好?我能幫您比以前多賺數倍!我能幫您在三年之內,碾壓同熙樓、對紅門,讓他們破產關門,讓金杏壟斷整個益州,乃至全川的銅錢黑市!」
這番話說得沒有一點猶豫,霸氣十足,頗有兵戈錚錚之聲。饒是大老闆見慣江湖上各式人物,也從未想過有一日能見到一個小娘子發出這般豪氣干雲之語。
義哥不得不承認,一時間他也被感染了兩分。
其實聽這許三娘子一路解說下來,他也覺得她確是有幾分能耐的,只是這最後幾句卻難免還是犯了年輕人常有的不知天高地厚的毛病。同熙樓與對紅門都已經在益州開立十數年了,都是老資格的兌換鋪了,金杏與他們競爭纏鬥多年,雖然近幾年略佔上風,但要說把他們全滅了,何況僅僅是在三年之內,這也未免太過誇張。
可罷了,誰不曾年輕過呢?他後生時亦曾覺得老子天下第一,明日提刀上馬就能橫掃萬軍。
義哥笑言,「小娘子巾幗不讓鬚眉是好的,只是話卻沒必要說得太滿。」
笑歌也不與他爭辯,反正這話七分認真,三分誇大,權作震懾大老闆之用。她早想好了,不發詭奇之語,怎麼能令大老闆印象深刻呢?
她當下只問,「義哥,我已說了這許多,想必您心中早有決斷,不知是否能給我許三一個機會,效力於您?」
「小娘子真是個直腸子急性子的人。哈哈哈,」大老闆招牌似的哈哈大笑又再次出現,「不過義哥我亦不是拖泥帶水的人,好,阿誠,一陣你讓賬房拿兩百貫鐵錢給許三娘子,就當做她進得我金杏門來成為我們兄弟的見面禮。喲,不對,許三娘子是女子,不是兄弟,應是兄妹,對,兄妹!三娘子,萬望你笑納。」
笑歌聽罷,簡直要樂得飛起來,終於,快半年了,她在這古代總算走出了第一步了!終於傍上了大金主,有機會大展拳腳了!
這可比當年她大學畢業找到第一份工作時要開心太多太多了。
她極力剋制內心的激動,盡量有禮有節的向大老闆道了謝,「許三感謝義哥知遇之恩,以後定當肝腦塗地,盡心回報!」
然而和藹可親的義哥只揮了揮他的胖手,說,「好啦好啦,這些虛文我都聽多了,不用再多你一個了。」
說完,他又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問道:「是了,這一早上都是我在問你,三娘子可有什麼想問我的嗎?」
笑歌側著頭想了想,還真有,她問出早前心中一直的疑問,「義哥,您為何非要等到我算準了六七回之後才來找我呢?是因為我表現還不夠突出,還是顧忌我是女兒身?或者,是故意吊著我,想措措我的銳氣?」
義哥聽了,哈哈大笑,「小娘子你想多啦,實在只是因為我上月有些雜事去了外地處理,前幾日方才回返益州。頭先我說久仰大名可不是客套話,在路上我就聽聞我不在的日子裡金杏樓里竟出了個了不得的活神仙,鐵口直斷,回回不落空,所以你看,這不,一回來不就先把你請上來了嗎?」
笑歌恍然大悟,真是人力計算再過精妙都很難算無遺策,她想破頭也不可能想到原因竟是這般簡單,僅僅是因為這大老闆不在益州,她最想要的觀眾根本就沒有看到她的表演,所以才一直空等待。
等等,那今日早間呢?笑歌忽然又想到,於是再問:「可今晨大老闆你為何仍是讓我在樓下等待良久,最後都到我走出酒樓,才叫小冬哥半途中把我追回呢?」
義哥撫掌大笑,「哈哈,那是因為我早上睡過頭了。」
這更是笑歌再也想象不到的答案,頓時頭上三根黑線都出來了。
世間事有時就是常以如此荒誕不經的面目出來玩弄聰明人,誰叫他們想太多呢?聰明反被聰明誤是也。
不過至此,這一場「面試」也算是圓滿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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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笑歌歡歡喜喜的領著她的兩百貫「入職花紅」走後,「面試官」義哥和他的「助理」開始討論起這位「新入職的員工」。
「阿誠,這許三娘子你怎麼看?」
「長得還可以,就是那麵皮子黑了點,還有太乾瘦了,估計抱起來也硌人。」
義哥一拍桌子,環著一圈一圈肥肉的脖子一擰,「我是問你這個嗎?」
大老闆發威,阿誠也不害怕,因為知道他只是做做樣子。阿誠不以為意的撇嘴一笑,然後言簡意賅的正經下了個結論:「精明!這婆娘真他媽精明!」
「不錯,正是個難得精明的人。不過這娘子精明在面上。這種人不怕,怕就怕精明在心裡那種。」
義哥點頭下完結論,又順著阿誠的話說,「說起來是黑了點。」
「對吧?老子就說吧,還是要像小翠那種才好,那一身跟豆腐似的,又白又嫩。」
「你們這些後生仔,沒經驗了不是吧?黑也有好的,想我以前有個婆娘,雖然是黑,但那皮子滑溜得啊,沒話說。光白又有屁用啊,吹了燈你能看見幾多,滑才是要緊的。」
「反正老子就喜歡白的,白日里看起起來也歡喜。」
「榆木腦袋!」義哥罵完才反應過來,自己怎麼同這小子討論了半天婦人?完全被帶偏了嘛。
他收斂一點坐好,為今日的「招聘」工作做了一個總結陳詞,「想義哥我混道上這麼多年,後院婆娘收得多了,前台倒還真沒收過女將。不過也無所謂了,金杏樓養她一個乾巴巴的小娘子也花不了幾個錢,這娘子口氣倒是大,先留著看看能翻出點什麼新鮮花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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