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用心(二)
賀思遠趕到那家新開張的酒吧時,林空已經先一步到了,正坐在角落裡捧著酒杯默默發獃。
賀思遠順著他的視線瞟了一眼不遠處的舞台上正低著頭彈琴的小男生,一臉壞笑地問他,「喲,動了凡心了?」
林空眉眼不動的嗯了一聲,「來了?」
賀思遠把外衣扔在一邊的空椅子上,招手叫來侍應生給自己要了杯酒,轉頭又問林空,「不是說要加班開會?怎麼又出來喝酒?」
林空收回視線,臉上露出一種百無聊賴的神色,「是開會,不過通知我不用參加。」
賀思遠愣了一下,暗想難道他家賀小三如今這麼刁,連林空這樣的前輩都要開掉了?
林空看著他驚訝的表情反而笑了,「一朝天子一朝臣。我也算三朝元老了,再不主動給別人讓位,該有人著急了。」
賀思遠問他,「我爸知道這事兒不?」
「不清楚。」林空搖了搖頭,「不過我走的時候肯定會去拜訪他。若不是賀老提攜,也沒有這幾年風風光光的林部長。」
賀思遠聽他這麼說,就知道林空是打定了主意要離開「賀星」了。賀行遠上台一年多的時間,已經鬧出了不小的動靜,之前的老人也打發走了不少。賀思遠原以為林空是賀韜的老部下,賀行遠會看在老爹的面子上對他網開一面,沒想到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賀小三能不能行啊,」賀思遠提心弔膽地問林空,「我怎麼覺得他走的太猛了一點兒?」
「你想多了,」林空笑了笑說:「就看『賀星』養著那麼一群不幹活光搗亂的蛀蟲,若是沒有個手段厲害的上台,你以為『賀星』還能撐幾年?」
賀思遠默然不語,他總覺得賀行遠還是個孩子呢。
林空又說:「或許他能力不如關郁,但關郁畢竟不姓賀,能力再強也難以服眾。」
賀思遠不想跟他談關郁,便轉移了話題,「你以後有什麼打算?」
「不知道。」林空想了想說:「先給自己放個假吧,這麼多年都沒休過假了。」
賀思遠嘲笑他,「真頹廢。」
林空斜了他一眼,臉上帶著明晃晃的嘲笑,「比頹廢,誰比得過你賀二少?」
賀思遠頓時閉嘴了。
剛離婚的時候,賀思遠著實消沉了一段時間,每天除了上班就是把自己關在家裡,誰也不見,整個人也瘦得脫了相。到了這一步,賀韜夫婦也看出不對勁來了,思來想去,賀韜就找了自己最信任的老部下來勸勸賀思遠。
林空其實也挺無奈,賀韜的面子他不能不給,但他毒舌慣了,最拿手的事兒是罵人,哪裡會勸人呢。於是就跑到賀思遠跟前陪著他一起愣神,再後來就拖著賀思遠到外面去,找個安靜舒服的地方繼續愣神。
賀思遠一直是把林空當成情敵來看待的,沒想到真正的情敵另有其人。於是,對林空的厭惡也就消散了大半兒。時間長了,兩個人就開始能說說話了。再後來,就變成了隔三差五能聚到一起聊聊天的熟人。
所以說,人和人之間的緣分真是很奇妙。要換了以前,賀思遠是怎麼都不會相信他會有朝一日跟林空成為朋友,而且還是可以一起坐下來心平氣和的喝喝酒聊聊天的朋友。
「他走了,」賀思遠嘆了口氣,「你也要走了……」
林空自然知道他說的「他」是誰,看了他一眼,神色微微帶了些關切,「既然放不下,為什麼不去找他?」
賀思遠苦笑了一下,「找到了說什麼?」
林空淺淺抿了一口酒,眼裡浮起一絲頹然的神色,「這個我也沒法教你了。談情說愛的事情,我也不懂。」
賀思遠心裡生出一種極其怪異的感覺。他和林空之間一直刻意避免談到關郁,談到感情的問題,彷彿兩個人心知肚明那是一個彼此都忌諱的禁區。但今天,林空卻主動的談到了感情兩個字。
「你喜歡他,」賀思遠肯定地說:「什麼時候開始的?」
林空的眼神恍惚了一下。
「不能說嗎?」
「沒什麼不能說,」林空閉了閉眼,似乎是有些艱難地說:「從他喜歡賀知遠的時候。」
賀思遠的心臟尖銳地疼痛了一下,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你認識我哥?!」
林空緩緩點頭。
賀思遠腦子裡像擠進來一團飛蟲,嗡嗡嗡的叫個不停,「你……從來沒說過……」
「是你從來沒問過。」林空知道今天喝的酒已經超過了他給自己定下來的安全的界限,但是或許是「賀星」的事情已經告一段落,他整個人都有種徹底放鬆下來的茫然的感覺,竟然也不想控制自己了。
「那……關郁知道嗎?」
林空遲疑了片刻,「大概。」
「大概是什麼意思?」
林空把杯子里的酒一口飲盡,豁出去了似的朝著賀思遠的方向微微俯身,「因為我的臉和原來不一樣,我也不清楚他是不是猜到我就是……就是原來的林一鳴。」
賀思遠已經聽糊塗了,只覺得林一鳴這個名字說不出的熟悉,彷彿在哪裡聽到過。電光火石之間,他突然間想起來了:林一鳴,商學院的高材生,賀知遠的同窗好友,後來隨著賀知遠一起進入「賀星」,成為他的助理。
賀思遠覺得林空又丟出來一個炸|彈,將他的理智瞬間轟成了渣。
「林一鳴……你是……」賀思遠的嘴唇都抖了起來,「你不是……」
林空蒼白的臉色在燈光下看去莫名的有一種玉石似的質感,只是看著,就覺得那一層半透明的表皮冰涼的沒有一絲人氣,「是,我早就該死了,可是偏偏沒死……該死的沒死,不該死的卻死了……」
賀思遠的耳畔轟鳴,胸腹之間有一種喝多了酒想吐又吐不出來的難受。
賀知遠意外去世的時候他已經不小了,家裡人也沒想著要瞞他。所有的事情他都知道,但是,因為沒有親眼目睹這一場災禍,他始終難以相信這是真的。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他甚至覺得賀知遠只是暫時離開他們去了某個地方,總有一天會回來,會笑微微地出現在他面前,就像以往他每一次出差那樣。
然而也因著賀知遠的消失,他終於還是明白了什麼叫做生離死別。
林空說了些什麼,他一個字都聽不見。直到酒吧的侍應生走過來給兩個人續了酒,賀思遠才如夢初醒似的想到了一件困惑他許久的事,「出事的時候你在車上?」
林空搖了搖頭,眼底滿是壓抑的痛楚,「他安排我去見另一位客戶,所以我當時自己也開了一輛車……我是親眼看著他的車從山崖上飛出去的。」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他其實記得不太清楚了,他抖著手打電話找救援,然後順著陡峭的山崖往下爬,徒勞的想要做點兒什麼……再後來就什麼都不記得了。等他徹底清醒的時候,已經是兩個月之後了。
賀思遠木木的看著他,「剎車出了意外?」
「警方的調查結果是剎車老化。」林空的眼睛轉動了一下,終於露出了一絲活氣,「我不相信那是意外。知遠的車一直在定期做保養,不可能會老化到出現這種意外的程度。」
賀思遠與他對視片刻,嘴角挑起一個嘲諷的弧度,「於是你就換了一張臉,借著我父親的手進了『賀星』?你是想替我大哥守護家業?還是想要卧薪嘗膽的揪出害了他的人?」
林空沉默了很長時間,眼神微微有些閃躲。
賀思遠卻不打算放過這個話題,「這麼多年,你查到了什麼?」
林空避重就輕地說道:「我查到的東西都已經交給了你父親。」
賀思遠追問,「什麼時候給他的?」
「一年前。」
「是在關郁走後?」賀思遠心裡微微一動,「你是故意選這個時間?」
林空不閃不避的與他對視,「是。」
賀思遠顧不上去想這個人果然對關郁懷著異樣的心思,腦子裡已經開始飛快的思索這一年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董事會似乎有過一次大變動,賀源,也就是他爸的堂弟,因為貪污公款數目過大,賀韜直接報警了,暫時還沒有判下來。賀思遠隱隱聽說賀源自己在外面弄了個公司,然後從「賀星」挪用了不少公款過去;還有就是賀歸遠,他二叔家的兒子,自父母意外去世之後一直住在他家的那位堂兄弟,半年前被賀韜打發到中東地區去考察什麼化工項目,結果在那裡出了車禍,脊柱都撞碎了不說,還瞎了一隻眼。現在還留在當地休養,據說這輩子都別想再站起來了……
賀思遠的額頭滲出一層細密的冷汗,越想越恐怖,越想越憤怒。
林空卻彷彿慢慢清醒了過來,開始有些後悔對賀思遠說了這些話。這些事,賀韜原本也囑咐過他,讓他不要告訴賀思遠和賀行遠的。
果然喝酒誤事。
「你父親不想你們知道。」林空蒼白無力的安慰他,「而且這仇也總算是報了。以後下去了看見知遠,我也……」
賀思遠痛苦地搖頭,「你別說了。」
林空知道他消化這些事情需要時間,便默然的陪著他坐著。已經喝酒誤事了,索性也就放開了喝。
自從……那件事之後,他還是頭一次喝這麼多酒。
該做的事都做完了,林空黯然的想,是不是還能時刻保持清醒,似乎也沒那麼重要了。
他沖著半空中某個虛無的點舉了舉酒杯,無聲地說了句,「敬你。」
林空喝到眼前的酒杯變成了兩個的時候,聽見賀思遠又問他,「這些事,他知道嗎?」
林空猜到他說的「他」應該是指關郁,便遲疑地搖了搖頭,「我沒跟他說過。但他應該猜到了什麼……我在查這些事、收集證據的時候,他一直在暗中幫我的忙。」
賀思遠突然間明白了關郁提出離婚的那天為什麼看起來那麼奇怪了,因為他能夠為賀知遠做的事都已經做完了。
賀思遠覺得又心酸又懊悔。他一直對自己說要給關郁足夠的時間和空間,好讓他能感覺到自己對他的誠意和尊重。可是保留合適的距離並不意味著自己就不需要關心他呀。他也好奇過關郁那麼重的心思都所為何來,但好奇歸好奇,他一直以來只是被動的等著,始終沒有想要主動去了解。
一直以來,他似乎都用錯了方法。說不定他自以為是的尊重和守護,在關郁看來只是雙方都默契的認可了的最為合適的界限。
林空醉眼迷濛的嘆了口氣,「我也就罷了,換臉之前他看我就不怎麼順眼。可是你呢?同一個屋檐下生活了三年,你就沒想過主動去關心關心他?」
賀思遠說不出話來。
林空輕輕晃著酒杯,略有些自嘲地笑了,「早幹嘛去了?啊?我看你那麼防著我,還以為你對他是真的上了心……」
「我是真的!」賀思遠低聲吼道:「我當然是真的!」
林空冷笑,「那他為什麼還要走?」
賀思遠心痛如絞,「他說之所以同意了賀家的婚事,是為了我大哥。」
林空很不想提醒他什麼,但是沒有人比他更了解關郁了,也沒有人會比他更希望關郁能夠幸福。
「如果你大哥是他同意結婚的理由,」林空看著他,心底涌動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悵然,「那你為什麼沒能給他一個留下來的理由?」
賀思遠呆住。
「你說你是真心的,可是你做了什麼呢?不管你對他有什麼想法……想法這東西有個屁用?!關郁那樣的人,對他有想法的人還少嗎?」
賀思遠捂著臉不出聲。
林空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在他肩膀上泄憤似的拍了兩下。
賀思遠還以為他又要說什麼發人深省的話,沒想到他打了個酒嗝,口齒不清的丟下一句,「記得……記得結賬!」
賀思遠,「……」
賀思遠在酒吧里一直坐到打烊,然後拖著軟塌塌的身體和一個比什麼時候都清醒的腦子打車回家了。
當然,回家之前他把自己和林空的酒賬都結了。
他住的還是當初和關郁一起生活了三年的那套公寓,關郁的房間除了定期找人打掃之外,一切都原封未動。
賀思遠在二樓的樓梯口坐了下來,想了想,掏出手機給老宅的管家打電話。電話響了幾聲,耳畔傳來賀管家微微有些迷糊的聲音,「二少?」
賀思遠說:「明天找裝修公司的人過來。我要重新裝修房子。」
賀管家,「……就這事兒?」
「對。」
「好,明天一早我安排。」賀管家無奈了,他家少爺就是這麼不按常理出牌,半夜三點半想起來要裝修房子也正常,「二少的想法是?」
「所有東西都換掉。」賀思遠想起自己曾經在關郁手機上看到過的一張照片,他記得關郁說過那是他最喜歡的度假小屋,從裡到外都是他自己設計的。他相信那是關郁真正喜歡的風格,「陽台門也卸掉,樓梯也要重新做……這個等設計圖畫出來再說。二樓全部打通……」
賀管家聽的眼花繚亂。
賀思遠卻忽然停了下來。
賀管家疑惑地問道:「二少?」
賀思遠說:「先這樣,我去畫裝修設計圖。你記得讓人明天一早就過來。」
賀管家,「……」
好吧,他家二少越發的長能耐了,不光會設計家用電器,還會搞裝修……
賀思遠花了半個晚上的時間畫出了整間公寓的設計簡圖,天色微亮的時候,抱著速寫本躺在地上睡著了,直到賀管家帶著裝修公司的設計師來敲門才醒,他從地上爬起來去開門,一邊揉著肩膀一邊跟設計師交流他的設計方案。
賀管家是很有經驗的老人精,昨晚聽了賀思遠的幾句話就已經大概猜到了怎麼回事兒。他也沒請那種很大牌的室內設計師,那種設計師一般不喜歡僱主指手畫腳。他請來的是一位主管建築施工的設計師。賀管家覺得他們二少這麼有想法,那就隨他去搞吧,只要有人在旁邊把把質量關,別作的太過火把房子搞塌就行了。
賀思遠請了兩個月的假在家搞裝修,凡事都要親力親為。
賀管家回到老宅跟賀韜夫婦一說,賀韜還沒反應過來他兒子這是變著什麼花樣作妖,賀夫人就長長嘆了口氣,「算了,算了,他要怎樣就怎樣吧。」到底是母子連心,聯繫到這一年來賀思遠的表現,賀夫人幾乎立刻就明白了兒子是想做什麼。
賀韜莫名其妙。
賀夫人對賀管家說:「明天過去的時候,你給老二帶句話,就說是我說的:如果他能把人哄回來,心甘情願的跟他過日子,我和他爸爸都會支持他的。」
賀韜詫異了,「你是說?」
賀夫人擺擺手,臉上的表情有些沮喪,又有點兒心疼,「已經逼了他一次,不能再逼他第二次了。」
賀韜於是也沉默了。
三個月之後的某天,賀思遠穿著一件新襯衫,手裡捧著一束新鮮的玫瑰敲開了西海岸一幢普通別墅的房門。
他略帶拘謹地看著出現在房門口的一年未見的青年,結結巴巴地說:「我現在已經學會幹家務了。我會煮麵、熬粥、做蛋炒飯;我還會給自己的衣服分類,會自己保養車子,會按時給保姆發工資。」
站在房門口的青年默默看著他,「所以?」
賀思遠咽了一口口水,「我還把房子重新裝修了一遍。我自己畫的設計圖,自己動手。卧室的埋線槽都是我自己摳的。」
關郁,「……」
話匣子打開,賀思遠的心情也沒那麼緊張了,「地板換成了你喜歡的米白色,陽台的玻璃門也換掉了,二樓的露台上還做好了種花的木槽。我還買了好多種類的花籽……我知道你喜歡的顏色和風格,我並不是不關心你。我只是以為不打擾你才能讓你安下心來慢慢熟悉兩個人的婚姻生活……」
關郁微微垂眸。
「這一年我沒睡過一個好覺,天天都在想你……我或許用錯了方法,但我是真的想要跟你在一起。」
「所以?」關郁看著他,嘴角微微挑了一下,「你到底想說什麼?」
賀思遠望著他,喉頭微微哽咽,「咱們的家我已經收拾好了,你願意回去看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