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守著古堡的公主4
夜已深。包圍白色城堡的樹林被風吹過,細碎的聲音像是無數人在低低呢喃,訴說著某個不知名的禁忌咒語。她牽著他的手走過長長的走廊,手中的蠟燭把他們的身影映在牆上,時而有冷風吹過,影子便斜倒歪扭地在牆上拉長,像是鬼魅似的跟著微弱的丁點火光穿過整個城堡。猶如成千上百曾活在這裡的人們的眼光,死後也不肯離去。
以前這個時候城堡里多熱鬧啊。她看著被黑暗吞湮的宮殿想到。
眨眼之間,彷彿一切都被施了魔法而變回以前的樣子,前面有女僕抱著洗好的衣服慢慢走來,見到她便彎膝行禮,眼睛不由自主地瞥向她美麗的長裙和頭髮上的寶石;肥皂和香粉的氣味飄來,夾著來自大廳里的喧鬧和震動天花板的笑聲;空氣中有烤羊臘肉紅酒和蛋糕與蜂蜜的甜膩味道;她得趕緊趕回房間里換衣服,否則來不及參加宴會上的第一場舞。想到這裡她不覺加快了腳步,但忽然腳下一絆,身邊的拉斐爾及時拉住了她的手腕,她眨了眨眼,所有的畫面全都歸回了黑暗。
「他們說,一個人在死之前,總是容易看到幻境。」她用幾乎聽不到的聲音輕聲說道。
「什麼?」身後的拉斐爾沒聽清楚地問道。
「沒什麼……」她仰頭看向他,淡然微笑:「我剛剛說到哪裡了?」
「說……小心台階。」旁邊的騎士邊扶著她往上走邊說道:「說你和伊利蒂亞殿下在亞達噶皇城的事情。」
「哦,對……」她微微偏頭看著他,眼神幽藍如河流,平靜而安詳,似是在說一件和自己沒有關係的事情一般:「其實,我和伊利在那天晚上就分離了,她被帶進了城堡,但我卻被關進了位於亞達噶城市邊緣的一座高塔。三年之後,里約克親王為了清澄我們早已被殺死的流言而舉辦了一場宴會,我被帶了出來領向城堡,他們幫我洗了澡換了衣服,讓我看起來不像一個關在不見日光的地方的人……然後,帶我去了會場,我便在哪兒看到了她。」她笑了起來:「哦,伊利蒂亞伊利蒂亞……我可愛的伊利蒂亞……」
「怎麼了?」拉斐爾感覺到她牽著他的手驟然握緊,不覺問道:「她怎麼了?」
「她很好。」愛蕾絲達垂下了眼眸,淡淡地笑著:「那是四年前的事情了。她長得和母親非常相似,同樣的黑色捲髮,白皙的皮膚和薔薇般的美貌。但眼睛卻如父王的,有蘭卡斯特家族代代相傳的碧藍色的眼睛。她和里約克親王的子女們坐在一起,如一個精緻漂亮的洋娃娃,穿著淡黃色的天鵝絨裙子,帶著祖母傳給我們的紅瑪瑙與寶石的項鏈。她很快樂,歌手們在她身邊唱歌讚頌她,為她戴上月桂花做的花圈,她紅著臉咯咯笑,向那些貴族們行禮致意。」愛蕾絲達的臉色逐漸發白,嘴唇顫抖:「那些背叛了蘭卡斯特家族的小人們,他們讚頌著她,說她是一個完美標準的淑女,說她禮貌周全,將來必定是亞達噶皇城的另一朵月桂。哼,月桂花……月桂花怎麼能和白玫瑰相比?」
拉斐爾沒說什麼,沉默的隨她走上了螺旋的樓梯。扶手上的油漆與雕刻都已碎落不堪,牆壁上的油畫畫框都破碎的掉在地上,被碎石與塵埃淹沒。兩人的影子投射在牆上,互相接近而依靠著,彷彿一人。最終他忍不住問道:「她沒看到你么?」
「她當然看到我了。」公主揚起了一抹笑容:「當時亞達噶皇城裡的所有貴族都看見我了。我拿起了叉烤肉的大刀刺向了里約克親王,而他的妻子恩利卡王妃就在他的身邊,那女人拉了伊利來擋,把她推向了我的懷裡,於是我不得不停手。伊利蒂亞根本就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她和我摔成一團,所有人都開始大笑。我妹妹被嚇得大哭,使勁的往王妃的懷裡躲。」她笑得凄慘:「真是愚蠢而天真的笨孩子。那時候我真想一刀刺下去把她殺了,至少也是死在蘭卡斯特人手裡。」
「後來,我被抓了起來,當場審判。我不跪亞達噶城的任何人。於是兩個士兵上前,用劍柄打我的背,我忍了六下,每次都爬起來,直到最後,真的是被打下了。那時候……」她停了停,深深吸了一口氣:「我抬起頭來,眼前坐著的是屠殺整個白色城堡的人和他的妻子。臉上沒有任何愧疚或罪惡感的看著我,那眼光,彷彿我才是消滅了他的整個家族、剝奪了他的王國和故鄉的人。而我的妹妹,坐在那個女人的膝蓋上,好奇的指著我,問:『這人是誰?』」
拉斐爾倒抽了口冷氣,他沉默半晌也無法說出一句安慰的話,只能喃喃地說道:「諸神在上……」
「神?」愛蕾絲達挑眉,她笑了笑:「若真有神的話,如果祂們真是公正的、慈悲的、神聖的……那麼祂們會給蘭尼斯特家族應得的復仇,給予里約克親王以及他的家人最悲慘殘忍的死亡和絕望。」
「公主……但……他們的孩子是無辜的。」
「是!是無辜的。」愛蕾絲達驀然停住了腳步,在黑暗中她碧藍的瞳目清澈明亮,不帶一絲陰影或仇恨:「我的兄弟們也是無辜的,雷德、禮克,甚至我和伊利蒂亞以及被高塔上拋下的小雨果。我的兄長們,至少他們都是戰鬥著而英勇的死去。諸神在上,若真有公正,那麼里約克親王將在死之後都不得瞑目,他們一家的名聲會永遠在北陸的歷史上被人辱罵,他們會背負著背叛者、欺騙者、弒親者的名字直至金日東沉,雙月交輝;並且在冰與火之獄之中永遠受刑、痛苦千年!」
她立在破碎的窗前,聲音在黑夜裡格外清晰,並無情感的波動,無喜無怒,反而顯得那誓言更加沉重,彷彿加上了蘭卡斯特家族的所有成員們沉默的指控。拉斐爾看著她,愛蕾絲達的輪廓和身影被外面的微弱的月光勾了出來,和夜晚重疊,她似是很近,也如很遠。寂寥的身影彷彿即將融入在孤獨而被拋棄的城堡里,他忍不住伸出手來,挽住了她的肩膀,半晌才問:「然後呢?你怎麼會來到這裡?」
「那天,里約克親王不能殺我。那是為了清澄我們早已遭了毒手的流言而特別讓我們出場的宴會,他必須顯得英明慈悲,心胸寬闊。於是他對我說:『意圖謀殺皇族之人的最輕之罪便是死刑,但這位小姐,看在你神智不清的情況下,我寬恕你這一次的舉動。若你承認我是你的國王併發誓效忠於我的話,我會把你從那高塔中解放出來,讓你和令妹過上無憂的日子。』」她嘴邊有譏嘲的笑容展開:「於是我就回答:『我會承認你是國王,但你是一個殺了自己的兄長、踏著自己親人的鮮血而篡位奪權的小偷;蘭卡斯特家族的榮耀永遠都不會照耀在你身上!』」她笑意更深,似是回憶起當時對方的臉色以及周圍的震驚與嘩然:「當然,後來的話我沒來得及說出來,便又被打到地上去了。」
「愛蕾……」拉斐爾憐惜的看著她,不覺伸手輕輕撫摸她的背:「有留下病根么?傷口還痛么?」
她搖了搖頭,回頭笑道:「痛?哦不,當然不痛,這點疼痛算什麼。」
「後來呢?」
「後來……我只是重複地說一句話:『我想回去』。」
拉斐爾不覺皺眉:「然後他們就把你送來了?」他絕對不相信里約克國王有那麼仁慈,或愚笨。
看出他眼中的懷疑,愛蕾絲達笑了笑:「哦,拉斐爾,你的想法是對的。他當然沒有那麼輕易便把我送了回來。而他唯一這樣做的原因,就是因為……他希望我留在這兒。」她的眼神逐漸變得幽暗而深不可測:「他知道,拉斐爾……他什麼都知道。」微弱的燭光隨著摻進的夜風跳動著,他看著她的輪廓,一閃一滅的,有種毀滅性的凄美和神秘。
她忽然停住了腳步,拉斐爾隨著公主的視線看去,這才發覺他們來到了雙鏡走廊里。
北陸的每本歷史書里總是有關於白色城堡的記載與介紹,這座城堡里有太多的傳說和故事;它建築於徵服者奧奇達尼歐一世的統治下;他的王后臨死之前手中的白玫瑰掉落在地上,為了紀念愛妻,他便在這裡建起了城堡,裡面有無數曲折漫長的走廊、小巧玲瓏的房間、種滿白玫瑰的庭院與陽台、以及隱秘在黑暗之中的牢房。而這走廊,便是征服者的第二任妻子,泰蔓王后命令建築的,她要沉迷在前妻之中的丈夫永遠看著他,便在他們寢室的出口處的走廊布滿了鏡子,使自己的身影無限的反映在其上面,可惜奧奇達尼歐並沒有活到親眼看到美麗而憂傷的妻子的身影,便死於『豎琴之戰』中。
十年前,來白色城堡做客的貴賓們無不對這美麗的大廳讚歎感慨。這裡左邊曾有面向花園的二十四扇巨大落地玻璃窗,右邊則是由六百多塊鏡子組成的巨大鏡壁,走廊上的天花板雕刻著蘭卡斯特家族來源的神話,展現出美麗優雅的傳說;牆壁上雕刻著春夏秋冬的風景以及不同狀態的玫瑰花;撐著天花板的石柱亦是由玫瑰花的藤蔓包圍;拱形天花板上則是吊著六架水晶吊燈,陽光照耀進來時,它們便反折著五彩繽紛的光芒,把整個地方照的晶瑩透徹而璀璨明亮。
然而現在,所有的壁畫、掛毯、吊燈和陳設物品全被洗劫一空,就宮殿門窗也被砸毀拆除,只剩牆壁上精美的玫瑰雕刻,仍然訴說著昔日的輝煌。
「是霍特學士陪我留在這裡的。」愛蕾絲達公主看著眼前的碎了一地的鏡片說道:「你知道,他已經為三代利昂山谷的國王服務了。恐怕在全北陸上找不到第二人能夠超越他的智慧與知識;里約克親王折磨了他好幾年,用盡一切手段和方法為了讓他說出所有他向我父王發誓保守的秘密;最後,他已不會說話了。他被拔掉了舌頭,三年前,終於在這裡心力交瘁的死去。」
「愛蕾絲達……」拉斐爾看著她,想要伸手把她攬進懷裡,卻在半空中停住了手,不知道如何安慰她。
「他死的時候我沒有在他身邊……他一定有事情想要交代於我。」她喃喃說道,聲音像一陣輕微的風:「他服侍了父王那麼那麼久……小時候,羅德總是喜歡和他呆在書房,聊一下午,我和禮克找他去玩的時候,總是能夠看他們在午後的陽光下看書喝茶……禮克老是爬到藏書閣的樓梯上弄翻他好不容易整理的書籍,他也不生氣;我卻喜歡拔他銀白的鬍子,叫他銀白老爺,他便會把我抱在膝蓋上說很多很多故事……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到後來,我們回到這裡的時候,他只是在全是破碎的空書架的藏書閣里沉默地坐一下午……也是,他還能說什麼呢?他根本就不能發出任何聲音了……」
「殿下……」拉斐爾長長地嘆了口氣,握住了她的手:「這都過去了,現在我陪著你。」這似乎是他能想出的最好的安慰了。他撫著她的長發,凝視著她的眼睛,卻發現她沒有哭。愛蕾絲達看著眼前的廢墟,神情安詳,雙瞳寧靜。或許是見過了所有有的喜怒哀樂,才會這樣的表情。
過了很久,拉斐爾才開口問道:「他既已死,你又為什麼不走呢?逃不出去么?」
「我必須留在這裡……蘭卡斯特家族有世世代代都要守護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