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方寸
邀請她們來的是誰,淺也不知道,她只知道,這艘船的疑點越來越多了。
可,即便發現更多疑點,現在的她們也無計可施——
船已經行駛了老半天,甲板上的人流也越來越少,她們三人聚在一起說話,卻總被遠處幾個賊眉鼠眼的士兵盯梢著……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訴她們,因為之前的反常舉止,她們已經被對方列入「重點觀察對象」了。
「喂,」淺也示意小高看那幾個士兵,「那些人,你能對付幾個?」
「八個應該不成問題。」小高考慮了一會兒,誠懇道,「可問題不在於我能對付幾個,而是我能保護幾個。」
船上四五百人,四分之三是女眷(貴女、丫鬟和婆子),餘下男丁不到一百。小高知道她的意思,可小高也提示她,即便是自己,也不可能一下子保護所有人。尤其這次沙南王妃一行,浩浩蕩蕩十四個人,只帶了兩名小廝,專做粗使活兒的,那戰鬥力在小高看來,簡直是零。
聽他這樣說,淺也沉默下來。
見此,時碧央笑道,「沒關係,不過是上了一條陌生的船,怎麼就扯到打打殺殺上頭了。我雖不清楚主人家是誰,但也知道,能從朱門大碼頭起航的,怎麼著也會有朝廷頒發的官方通行書。既是官家,我們就更不用怕了。這船上的貴女,哪一個不是有頭有臉的?一下子得罪這麼多人,他活的不耐煩了?即便是鐵懷英或者褚安邦,我都敢說,他沒這本事,也不敢這麼做。」
「王妃說的是。」小高點頭,贊同,「我並未從黑芒大人那裡得到絲毫有關此船的消息,所以我想,此船應該跟鐵大人沒有什麼關係。」
哦,倒是忘了。淺也看著小高,記起來,他是蘇輪那邊的,蘇輪現在又跟鐵懷英是一夥兒的,沒理由自己人打自己人。
可,如果不是鐵懷英,難道會是褚安邦?
那也不可能啊。
她搖了搖頭。時碧央也說了,船上貴女來自各大中立家族,褚安邦若出手,很容易被鐵懷英抓到把柄,繼而聯合這些家族,共同對付褚安邦——褚安邦應該沒這麼蠢吧?尤其是在雙方爭鬥白熱化的節骨眼兒上?
「總而言之,一句話。」見淺也和時碧央都不說話,小高總結道,「我們不知道那些人想做什麼,唯有以不變應萬變,看他們出什麼招了。」
月上中天,萬物沉息,樓船緩緩行駛在茫茫大海中。
雖已到了睡覺的時間,淺也和時碧央卻怎麼也睡不著,二人在船艙里安排好諸般事宜,彼此一商量,決定再去甲板上透透氣。
這一回出來,甲板上幾乎沒了人,四周寬敞寂靜,風也小了些,三角形的旗子隨風飄揚,飄的無精打采、飄的有氣無力。
她們站在燈籠底下,身姿窕窕,青絲如墨,纖細的影子被燈光晃的又長又短,隱隱依依。不遠處,站著小高和另一名小廝。二人面對面而立,一臉嚴肅,顯然是在保護她們安全。
時碧央瞧了一眼高大威猛的小高,輕輕嘆息,「這個護衛,有勇有謀,沉著冷靜,似並並不是什麼普通人。小夏,我實在很好奇,那小子到底還做了什麼,竟會擔心若此,派出這樣的人物來保護你。」
原來根本不是保護,是監視好么!
淺也撇了撇嘴,也望向小高。好傢夥,派出腦子如此靈光的兩個人跟著她,是要防她逃跑到底么?現在好了,真正遇到事情,兩個護衛反而派上了用場,她都不知道該笑還是該哭了……
「哎哎,說呀,」時碧央搖了搖她的手,追問,「他到底還做了什麼?」
「呃,就是……就是……」
「什麼?」
淺也耳朵紅了紅,很是難以啟齒,「他算計我,企圖生米煮成熟飯,逼我就範……」
時碧央的表情閃過一絲錯愕,不敢相通道,「你說蘇輪?那個不可一世、冷漠孤傲的一品貴公子,蘇輪?」
「……恩。」除了他,還會有誰。
時碧央失了聲,似在消化自己所聽到的消息。好久好久,方聽她喃喃自語,「……竟出了這麼一個昏招……想必……是真沒法子了……」
淺也剛要回話,忽聽一聲冷斥,「站住!你幹什麼!」聲音急促,又尖又亮,在這寂靜的夜晚格外刺耳。她和時碧央回頭,只見一個士兵模樣的人正被小高卡在那裡,仔細盤問。
被卡住的士兵未見絲毫慌亂,輕輕撥開小高的手,一舉手中的托盤,恭敬道,「我們李管事見子時已過,二位貴人還未休息,特吩咐小的給二位送上夜宵,請二位笑納。」
李管事?
順著士兵的話,淺也注意到桅杆對面的階梯上,似站著一個瘦長黑影。見淺也望過來,黑影微微鞠躬,伸手,指了指士兵手上的托盤,示意她們不用客氣。
什麼意思,打一棍子再給顆甜棗?
還是說……他在試探她們?
淺也的心跳了跳,雖然直覺此人沒安什麼好心,但對方主動示好,自己也不好撕破臉皮。她想了想,吩咐小高收下,又沖對方一笑,隨即轉頭,再不理會。
烏雲遮月,猿啼鶴唳,空氣里飄著淡淡的土腥味。一波又一波的浪拍打著船身,突然一個停頓,似是轉彎了。
夜色深沉,她們的聊天還在繼續,背後那黑影也還在,陰惻惻的目光彷彿生了根、萃了毒,肆無忌憚地將她們盯著,久久不曾挪開。
許是從未被人這麼失禮的瞧過,時碧央以手遮面,不悅道,「這人怎麼回事,怎麼一直看著我們,非要看我們吃下他的夜宵么?亦或是,催我們趕緊回船艙?」
「恐怕……」淺也悄悄道,「是在懷疑我們了。」
「懷疑?懷疑什麼?」
「懷疑我們知道了他的目的。」
淺也咬唇,神情無比鬱悶。其實,她們壓根就不清楚對方的真實目的,這樣就被惦記上,實在有夠冤。
時碧央安撫她,「我算過了,這裡到大承寺只有一夜一日的行程,明日下午就可到達,我們先沉住氣,等到了明日下午,他是忠是奸,一望便知。」
也只能這樣了。
但……明日下午?
不知為何,聽到這裡,淺也腦海里突然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想說出來,可看到時碧央寬慰她的神情,心裡一軟,又怎麼也說不出口了。
算了,先不說吧。她想,也許、也許是自己多慮了?
她抬頭,幽幽看向時碧央。無論如何,今晚是不能睡了,她們索性就站在這裡,跟對方耗到底。哼,不是要看她們么,好啊,那她們也看他!大家彼此監控著,看誰敢輕舉妄動!
思及此,她便也回過頭,直勾勾地瞧向那黑影。
……
……
自然界里,蜘蛛捕食總喜歡尋個地方先結網,然後靜待一旁,等著失去警惕的獵物一頭扎入陷阱。
倘若這艘船算蜘蛛網,淺也認為,自己絕不會是那坐以待斃的飛蟲,因為——
她從來就沒失去過警惕。
當旭日東升,晨曦初起時,越來越多的人醒來,出現在甲板上。她們大聲說話、遠眺、奔跑、笑鬧,原本沉寂如畫的樓船立馬變得沸騰起來。
淺也被眼前的景象迷花了眼,等再看向李管事方向,發現不知何時,那個男人已悄然離開。
不過,他此時離開,於她而言,卻沒那麼重要了。
「王妃起的好早,也是為了看海上日出么?」
一道陌生女子的聲音從下方傳來。淺也看去,認出說這話的正是昨晚站在時碧央身邊的那名貴女。此刻,她一襲名貴的紫色披風當風而立,端的是富態逼人。
「是啊,解夫人。」時碧央招呼來人,「你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才起這麼早的?」
「我哪是啊。」解夫人無奈一笑,緩緩走向她們,「還不是為了處理我那幾個不成器的奴才。大清早的,偏要出事,害我連個回籠覺都沒得睡。」
「奴才怎麼了?」淺也插話。
解夫人看了一眼她,雖不認識,但知道這位是跟沙南王妃一起的,想必身份不會差,便笑盈盈道,「不是什麼大事。幾個作死的,昨兒夜裡偷懶,找了孟家、邵家的小廝一起打牌,不知怎的生了口角,打起來了,忘了這是在船上,全部掉到了海里,淹死了。」
「……死了?」時碧央重複,語氣有些不穩。
「可不是,就這麼死了。」解夫人一臉嫌惡,不是因為家奴失足落水慘死,而是因為大早上的好心情都被這噩耗敗盡,「早上我們三家商量了一下,這事嘛,誰也不怨,只怨那些不安分的東西,打牌都不老實,掉到海里也是咎由自取。唉,可憐了我們三家,高高興興出門,竟沾上了這破事,倒霉,倒霉哪——」
解夫人餘光瞥過,見時碧央和淺也臉色不太對,以為是自己話題起錯了,忙哎喲一聲,道句該死,改口聊其他。
東方紅日滾滾,頭頂飛鳥盤旋,海岸線在天與地的連接里鑲上了一層濃烈的玫瑰色。聽著解夫人的朗朗笑語,淺也和時碧央默默對視,都從對方眼裡看出了一絲不安。
是的,不安。
解夫人說,昨夜家奴打牌鬥毆,這才溺水而亡。可淺也明明記得,昨夜,昨夜她跟時碧央在甲板上待了一宿,別說聽到人打架了,就是吵架爭執之聲,也沒聽到半句!
那群男人難道都是啞巴,一聲不吭就跟對方打到了海里?
好,退一萬步講,即便真落了海,他們也不會呼救?就這麼眼睜睜看著自己被淹死?
淺也表示懷疑。
可若不是意外……
「小夏。」時碧央叫她,她一下子回神,看到解夫人跟另一個貴婦有說有笑地走遠了,此刻這裡空空蕩蕩的,又只剩下了她和時碧央兩個。
時碧央問,「你怎麼想?」
「什麼?」
「就是解府家奴淹死這事。」
「我覺得,」望了望四周渾然不知的人們,她提議,「能不能把船上的古怪透露出去,藉此引起眾人的警惕?」
「你是想——」時碧央沉吟片刻,否決道,「不行。她們不會相信。說實話,之前倘若不是那個男人逼我們上船逼的太明顯,我也不會相信這艘船有古怪的。」
「因為我信了,所以,才會更加註意船上這些異樣之事。可你想想,小夏,一艘無主之船,很危險么?家奴因為鬥毆淹死,很奇怪么?無憑無據的,那些人不會相信。因為火沒燒到她們身上,她們就不會有絲毫懷疑……」
「更何況,」時碧央俯身,指了指遠處聚在一起說話的幾名貴女,其中自然還包括了那位解夫人,「船上家族雖多,卻並不是一條心。比如先前提到的洪家與楊家,連登船這等小事都能鬧起來,想指望她們,根本不可能。我怕你還沒指望上,就把自己給搭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