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無題
「嘩啦」一聲。
淺也感覺背後一空,還來不及驚呼,眼前一花,她的身子就重重跌入了水裡。
水,水,怎麼會有水——
難道那些人想淹死她?!
她大驚失色,拚命撲騰著四肢,一不小心,連吞了好幾口水,狼狽的模樣引得頭頂眾人哈哈大笑。
咦,咦?等等。
她忽然停止了掙扎,似乎感覺腳觸到地面了,試探著一站——竟輕而易舉就從水裡站了起來。
水不深?
她低頭,發現那水只沒及她的腰,只要稍微站直,根本淹不死人。
頭頂,男人們見她這麼快就恢復了冷靜,不由發出一陣失望的喟嘆,又叫罵了幾句,方才落鎖離去。
四周安靜下來。
有冷風輕輕地拂過。
淺也深呼吸,開始摸索著在水裡移動。
這裡很黑,很暗,除了上面鎖住的鐵柵欄,幾乎看不到任何光源。整個世界、天地,彷彿只剩下了她渡水的聲音。
這裡是哪兒?她有些意外,那姓郭的派人把她丟到這裡,然後,就不管她了?
這麼小心挪動著,挪動著,突然感覺手指碰到了一個東西,毛茸茸的,軟綿綿的,還十分大。
什麼東西?她湊上去。
待眼睛適應了黑暗,看清那東西是什麼后,她一蹦三尺高:「啊——!!!」
那是一具浮屍,早已辨不清男女,此刻臉朝下,四肢張開,呈「大」字型浮在水面,一晃一晃地飄到了她跟前。
而她剛剛碰到的毛茸茸的東西,就是那具屍體的毛髮。
她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再忍不住,尖叫著退向一旁,「啊啊啊——!!!」難道,難道水裡面都是死人?
「……姑娘,別叫了,留點力氣應付接下來的事吧。」
角落裡突然傳來一個男人的嘆息。
她立馬收聲,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誰?!」
「跟你一樣,」男人道,「我們都是被那郭奇風抓來的……」
「你們?」
淺也瞪大眼睛,借著隱隱的光線,她終於看見對面——男人口中的「我們」。
這是一個封閉的圓形空間,四周都是堅厚的石牆,直通頂上,鐵欄落鎖處。石牆壁上,依附著不少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見她望過來,本能就往後躲了躲。他們臉色慘白,神情麻木,頭髮濕噠噠地掛在肩頭,乍眼一看,彷彿活了千年的水鬼,可憐又驚悚。
淺也的心不住狂跳,「你們都是……」
「是,我們都是。你快過來吧,學大家,攀附著這牆壁,沒準兒……還能活得久一點。」
說這話的就是剛剛那個讓她「留點力氣」的男人,淺也看到他的身子以一種詭異的姿勢貼在牆上,衣服已經被泡爛了,皮膚髮皺,脖子上還騎著一個孩子。水面漣漪,蕩漾不止,那孩子死死抓著男人的頭,身子瑟瑟發抖,眼中已沒了屬於他這個年紀該有的朝氣。
人類是群居動物。當看到這麼多人出現,淺也突然間沒那麼害怕了,至少,至少還有人可以說話,對吧?
她一面走向他們,一面問,「這是哪兒?」
「你不知道?」這聲音很詫異。好似在說,你都被抓進來了,竟然還不知道這是哪兒?
她苦笑。要是能把對方的底細摸的一清二楚,她也不會這麼容易就進來了。
等了一會兒,終於有人解釋:「這裡是南柯山莊的地下水牢。」頓了頓,又補充,「是郭奇風那廝專門用來折磨得罪過他的人的刑場。」
地下水牢?
刑……場?
手上倏然一涼,觸到了光滑的牆壁,她趕緊靠了過去,腳剛站穩,便聽男人問道,「姑娘,你是,是因為什麼事情進來的?」
……因為給人開了個門。
她反問,「你們呢?」
人群沉默了一下。
還是那男人道,「能有什麼天大的事情?郭奇風專橫跋扈,愛財如命,但凡有一點冒犯了他,就什麼餘地也不留,把人往死里整。我的小兒子,就是因為討厭他,對著他的馬丟了一個鞭炮——其實,根本沒對他做什麼——就被他的人抓到了這裡,想活活站死我們哪!」
「站死?」淺也沒聽懂。
「你看這些水。」另一個女人道,聲音還帶著哭腔,「一直到我們腰,根本無法坐下休息,也無法睡覺,我們只能這麼站著,一天,兩天,三天……等身體支撐不住,困了,累了,一頭栽入水中,可不就是被活活溺死么!」
淺也的心沉了下來。
原來,原來剛剛那具屍體是這麼死的。
她不由抬頭,看向最上面的鐵柵欄,柵欄漆黑,拇指般粗細,還有些生鏽,在斑駁的月光下發出森森寒意。
她咬了咬唇。不,不能什麼都不做,必須想辦法逃出去!
「姑娘,死心吧,你逃不出去的。」彷彿看出她在想什麼,男人打擊道,「這水牢建在地底,離那柵欄足有三丈遠,柵欄上還落了鎖……即便你運氣好逃出去了,外面就是南柯山莊,佔地一千畝哪,處處都是郭奇風的耳目,想出山莊,簡直難如登天。」
「就算髮生了奇迹,被你逃出山莊,這山莊是建在島上的,四面環水,水上全是巡邏的家丁,想避開他們……」女人輕聲道,「別異想天開了。」
淺也不說話了。
偌大的水牢里,只剩下了女人最後一個字的迴音。
觸景生情,有人忍不住嚶嚶哭了起來,接著,一個被傳染,兩個被傳染,一種絕望的情緒瀰漫四周。
也不知就這樣哭了多久,站了多久,站到淺也的腿已經開始發麻,站到頭頂的月光變成了日光,突然,水聲嘩嘩響了起來。
「……什麼聲音?」她問。她們已經在水裡了,怎麼還會有水聲?
幾乎是這句話話音剛落,她看到周圍眾人臉色一變,不由分說就開始動起來,「快!快!又開始了!大家打起精神,別再哭了!」
——怎麼回事?
她立馬睜大眼睛。
卻看到,密不透風的石牆突然多出了幾個孔,原本那在自己腰上的水位突然瘋了一般,開始往上漲,沒一會兒,就沒過了她的胸口。
她一臉震驚,為什麼,為什麼這些水在漲?!這樣下去,他們很快就要被淹死了!
「還愣著幹什麼!」騎著孩子的男人沖她吼,「快一起來把這些水舀出去啊!」
她驟然回神,看到牢里所有的人都在以手作瓢,拚命將水從那突然出現的孔里舀出去。
她連忙加入裡面。
到胸口的水位依然快速增漲著,眼看著就要沒過她的脖子,她無暇再想其他,只是跟隨著眾人機械地舀著水,一次,兩次……一百次,兩百次……一千次,兩千次……
好累。
真的好累。
她的手已經酸的抬不起來了,可那水依舊源源不絕,她聽到那騎著父親脖子的孩子嚎啕大哭,可一邊哭,卻也一邊舀著水。
所有人都不想死。
因為不想死,他們只能重複著千篇一律的動作:舀,舀,舀。
直到此時此刻,淺也才明白,為什麼一開始,他們要稱這裡是郭奇風的刑場。
「爹,爹——」那孩子哭的抽搐,「我舀不動了,我舀不動了!」
「再堅持會兒,阿寶,再堅持會兒!」男人哄騙,「馬上,馬上就要結束了!」
「哈哈哈哈……」
頭頂又響起男人的笑聲,他們抬頭,發現幾個男人搬了一把椅子放在了柵欄外面。其中一個用袖子仔細擦了擦,退到一旁,滿臉諂媚,「郭少,您看,他們的懲罰又開始了……您還滿意么……」
出現在柵欄外面的,是那晚悅來客棧外淺也見過的郭奇風。
他高高在上地坐在那裡,皮笑肉不笑地觀賞著水牢眾人的苦苦求生。
這個畜生。
淺也咬牙,拚命抑制住罵他的衝動,低下頭,化悲憤為力量,拚命舀著面前的水。
「你們……可知道錯啊?」郭奇風緩緩開口,「一群不知死活的東西,本少也敢得罪,當真是活得不耐煩了。」
沒人回答他,所有人都在專註地舀著水。
郭奇風冷哼一聲,眼睛掃了一圈,突然在人群里找到了昨夜悅來客棧得罪他的那個女人,心裡一動,指著她道,「你——」
「郭少,郭少!」遠處一個手下跑了過來。
「什麼事?」
那人湊到他耳邊,悄悄說了一句話,郭奇風立馬站了起來,「回來了?這麼快?」
「是啊,回來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姑娘房間,見她還沒醒,然後,就找您了。」
「走,趕緊見他去。」
郭奇風不再猶豫,丟下眾人,火急火燎地離開。
不同於眾人鬆了一口氣的表情,見他走遠,淺也的心裡卻忽然跳了起來。
——回來了?這麼快?
——走,趕緊見他去。
短短兩句話,透露出的消息太多。
回來的是誰?什麼人,能讓這麼一個視人命如草芥的惡霸「趕緊」去見?
「爹,爹,水停了!水終於停了!」耳邊傳來那孩子的尖叫。
這聲彷彿天籟,宣告著他們的死裡逃生,有人一把跌入了水裡,一動不動地坐著,再起不來。
「不行,不能蹲下,會死的!」女人拚命去拉他。
好不容易把那人從水裡拉了出來,那人撲著女人就哭,「太累了,太痛苦了,你讓我死吧,讓我死,淹死也比這樣的折磨強啊……明天,明天又要開始了……」
淺也同樣累的虛脫,腳下發抖,稍微不注意就要栽到水裡。但她因為只來了一晚,體力消耗的沒那麼快,是以,還未崩潰。
但,才一天就這樣了,如果再關個幾天呢?
她不敢想象。
將所有重量都壓在了牆上,見眾人彼此攙扶著走向牆壁,她問,「這種事,每天都會發生么?」
「每天。經常。」男人無力地抹去兒子的淚水,「南柯山莊種了成千上萬的花草樹木,尤其有種叫荷包牡丹的,最是金貴,缺不了水,郭奇風就、就想到了這樣的辦法,折磨我們……」
淺也問,「剛剛是誰回來了,他那麼緊張。」
男人一怔,回憶了一下,「大概,大概是山莊的少主,他的姐夫吧。」
姐夫?
淺也記起來了。曾有人罵這郭奇風狐假虎威,之所以能作威作福,沾的都是他姐姐的光。
「說到那廝的姐姐,」男人彷彿想到了什麼快意的事情,語氣閃過明顯的幸災樂禍,「聽說這半年來一直躺在床上,昏迷不醒,求了多少葯都沒用,眼看著快要死了——要我說,該,活該!誰叫她有那麼一個弟弟,老天這是報應在她身上了!她怎麼還不死?」
躺在床上,昏迷不醒?
淺也問,「什麼葯都治不好么?」
「是啊,沒用,什麼雪蓮,人蔘,靈芝,那廝假借姐姐之名,不知搜颳了多少,結果還是治不好。唉,聽說有對外鄉的小夫妻就被他騙了,以為他要高價收購人蔘,結果來了一看,這廝只願意付幾個銅板。那對小夫妻自然不願意,罵了他幾句,他惱了,竟直接派人把那對小夫妻埋到了土裡,生生悶死了……」
淺也突然「啊」了一聲。
男人問,「怎麼?」
她搖頭,「沒什麼。」原來是這樣,那對老夫妻千里迢迢尋的兒子和兒媳,卻在石陽城出了這事。難怪,難怪他們要惹郭奇風了。
「那他姐姐到底發生了什麼,怎麼會昏迷呢?」她想,也許,也許能從他姐姐這裡找突破口。倘若她說自己能治好他姐姐的病,是不是就有機會逃出水牢了?
「這說來也是個奇事。」這次是一個女人答疑,「好像是南柯山莊的少主出遠門,住進了一家黑店,剛巧,郭奇風和他的姐姐也被那家黑店所困,於是少主英雄救美,救了他們姐弟倆。」
「這事很奇么?」淺也不懂。
「奇就奇在這位少主之後的態度。」女人道,「聽說救人的時候,這位少主也沒多緊張,郭奇風的姐姐背後中了一刀,昏死過去了,他照樣面不改色地給對方止血,包紮。只是包著包著,他的臉色就變了,一把握著姐姐脖子上掛的玉墜,問郭奇風他們是誰,他姐姐叫什麼名字。」
「……恩?」淺也皺眉。
「郭奇風支支吾吾地答不上來,只說這是他姐姐的牡丹墜,一直戴在身上的,讓那少主別碰。接著,這位少主就彷彿變了個人,攔腰抱起他姐姐就去找醫館……」
「……為什麼?」不知怎的,聽到這裡,淺也的心突突亂跳起來。
「誰知道為什麼呀。」女人搖頭,「反正後來這兩姐弟就住到了南柯山莊,那姐姐也再未醒來。又過了一陣子,郭奇風就自詡是南柯山莊少主的小舅子了,說少主和他姐姐,乃是玉墜定情。」
「那玉墜,長什麼樣子?」淺也問的小心翼翼。
「我哪知道,我又沒見過。」女人一副累了的樣子,「外面都傳,那姐姐定是美若天仙才得到了南柯山莊少主的青睞。其實,壓根不是。她憑什麼,也不可能憑美貌。因為,據我所知,南柯山莊的這位少主,可是個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