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60.上天
?甫一進入,楊嬋便覺得秦皇的寢殿,帶給她一種莫名的熟悉感。
她說不清這種感覺究竟從何而來、為何而來,甚至她努力地回憶,卻又說不出這種熟悉要追溯到何時。活得太久,看得太多,有些記憶太久遠,便逐漸消散。就好像……楊嬋已經找不到自己初見有人在自己面前死去之時的感受了,她清楚,生老病死都是很尋常的事情——過去,她只是心裡明白,如今,卻是有了切身感受。這些年,凡是求醫者,楊嬋與楊戩都輕易不用法力,只有被妖魔所傷之人,兩人才會用法力為其治傷。
天色已經黑了,但秦皇還沒有回寢殿。宮人已經點了燈,楊嬋一個人,在寢殿內,四處觀察。
等了約莫一個時辰,嬴政依然沒有回寢殿。
將這裡觀察了一圈的楊嬋在床榻邊坐下,陡然發現了枕下露出的一個木盒。出於好奇,楊嬋將木盒拿在手裡看了看,念及畢竟是他人之物,她並未有打開的打算。只是……
木盒上了鎖,楊嬋並不奇怪,但鎖上刻得那個字是——
嬋。
嬋娟的嬋,楊嬋的嬋。
將鎖握在指尖,楊嬋眉頭微皺,這個盒子里究竟會是什麼?對著燭火猶豫了許久,她做出了一個讓她十分後悔的決定——
她將鎖扯下,打開了木盒。
盒子里蓋了一塊錦布,錦布下,是一個人形木雕。
扭過頭,楊嬋將木盒合上,隨手幻化出一把鎖,重新將木盒鎖住。
她想過很多,卻沒有想過,竟然……竟然會是這樣……
怎麼可能呢?怎麼可能會是他呢?她將他推入輪迴,即使自己也無法得知他到底轉世投胎到了何處,結果……卻又遇上了。
明明天地之大,卻偏偏,又遇見了。
難怪,難怪當年他曾將「楊」字脫口而出;難怪,難怪他不驚訝狐狸會說話,不驚訝自己是神仙。
外面傳來宮人說話的聲音,楊嬋心中慌亂,她忘了□□玄功,忘了所有法術,只想著要找個地方躲起來,不能讓嬴政看到自己。
「陛下——」
「滾——」揮手甩開欲上前扶住自己的宮人,因為醉酒,嬴政腳步虛浮地走進自己的寢宮。
推開門,秦皇看到了站在自己床榻邊的楊嬋。
「你——」他關上門,跌跌撞撞踉踉蹌蹌走到床邊,一把抓住楊嬋的手臂,「這麼多年,你總算入我的夢了嗎?」
楊嬋沒有說話,她聞到了嬴政身上那濃重的酒氣,知他已然醉了。
「朕,不,我很想你。」嬴政拉著楊嬋在床榻坐下,也不管她什麼反應,就這麼拉著她的手,不停地絮絮叨叨。
「蘇蘇說,你說我會成為一個偉大的人。你看,我滅了六國,我將貨幣和文字統一了,我加固了長城,這樣,你會不會覺得滿意?我有沒有辜負你的期待?」
「有時候,我會想,若是我沒有托生帝王之家,只是一個平凡的百姓就好了,這樣,我可以用一輩子的時間,來回憶……」
「你說過,一個人有多大的能力,就要肩負起多大的責任。所以即使不想,我也要承擔著屬於帝王的責任……」
「你知道啊,我很害怕有一天,我不記得你的模樣了……」
「我知道你把我推入輪迴的原因,所以我見到你了,卻不能告訴你我是誰……」
「有時候,我想去驪山找你,告訴你,可是不行。你說過,如果有緣,我能在驪山見到你。我不敢去見你,只好等我死了,或許能再見你一面。」
「我不想忘記,可我如果真的去了地府,那碗孟婆湯,還能避得了嗎?」
「明明見到了你,認出了你,卻只能放在心裡……」
「……」
楊嬋任由嬴政死死拽著自己的手臂,東一句西一句地說了很久。直到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上眼皮終於奔向了下眼皮的懷抱。
放輕動作,楊嬋扶著閉上眼的嬴政在床上躺下,替他除了鞋襪外袍,又替他蓋了被子,這才嘆氣出聲。
「不,不能被天命左右,扶蘇……不能……」
睡夢中,嬴政呢喃了一句。
重新將木盒拿在手裡,楊嬋看著手裡握住那個木雕人像發獃。初見的時候,她還未曾是女媧的弟子,更未曾想過要為天下、為蒼生做些什麼,那個時候,她想的,不過是一家團聚,不過是與哥哥為伴,連那句「一個人有多大的能力,就要肩負起多大的責任」也只是隨口之言。到了如今,這句話,卻已經有了不同的意義。
低下頭,楊嬋看著嬴政熟睡的面容,俯下身,輕輕在他的額頭落下一吻:「每一次,你總能在我迷茫的時候點醒我,在我退卻的時候鼓勵我。但是你有沒有想過,我幫扶蘇,便是不願受天命左右呢?」
門外傳來宮人的行走之聲,楊嬋側身一閃,化作一縷輕煙在秦皇的床榻邊。
「陛下——」進來的是趙高,他走到嬴政身邊,附在他耳邊,道,「徐大人說有要事急著向您稟報。陛下,陛下——」
趙高小聲地在嬴政耳邊不停說話,只見嬴政的眼皮動了動,微微睜開了眼。
「什麼事——」雖然還沒完全清醒,但嬴政卻已經坐了起來,按了按因宿醉而頭疼的腦袋,「徐福?讓他進來吧!」
嬴政記得自己看到了楊嬋,他四顧看了一圈,卻沒有見到她,連來過的痕迹都沒有。
「果然是夢么?」低聲嘀咕了一句,嬴政在趙高的侍奉下穿上鞋襪,卻在穿衣的時候停了動作,「方才……是你幫朕更衣的?」
趙高微微仰頭,見秦皇的表情不見慍色,斟酌了一番,道:「是。」
「行了,」得到答案的嬴政心中更加不快,直接自己動手,「你去把徐福領進來吧!」
「諾。」
徐福深夜求見秦皇,是因為今夜的星象。就在方才,徐福手下夜觀星象,卻發現了大凶之兆的「熒惑守心」。伴隨著「熒惑守心」星象的,是有一塊石頭,往東郡方向墜落。
對「熒惑守心」的星象,嬴政並不如徐福一樣驚慌,他感興趣的,是那塊往東郡方向墜落的石塊。
東郡是在嬴政即位之初、呂不韋主政時攻打下來的,此郡是齊、秦兩國的交界地,如今已是大秦帝國的一個東方大郡。
「臣以為,若能得此天石,陛下所求之事或許有望。」
「你是說……」嬴政面露欣喜之色,「還不速去東郡!」
「諾——」
楊嬋在暗處聽到,卻心中奇怪,徐福指的嬴政所求之事,難道是……長生不老?
楊嬋疑惑未解,決定在皇宮之中多留一些日子。
沒過多久,徐福派人傳來消息,說是這塊天石上刻了字:「始皇帝死而地分」。
當地百姓見了這七個字,都說天石代表了上天的旨意,預示著秦始皇將死,同時也預告了大秦帝國將亡。
聽聞此消息的嬴政震驚之餘,立即派御史到天石落地處,逐戶排查刻字之人,結果一無所獲。不久,嬴政下令處死這塊天石旁所有的人家,並立即焚毀這塊刻字的石頭。
楊嬋自是不信天石帶字,料到必定是有人所為。只是,她猶豫,如今自己,還該不該現身?既然決定相忘,既然當初他也只當不知,自己若是此時現身,豈不是……
就在楊嬋猶豫不決的時候,秦皇採納了徐福之言,決定在這一年冬天,巡行天下。
最終,秦皇巡行天下的時候,楊嬋回了邊塞,再見了扶蘇與蒙恬。
「楊姑娘,你可算回來了,」見到楊嬋的蒙恬很是高興,「不知……」
楊嬋想到之前自己離開之時說的事情,面帶歉意:「是我失策了。」
「那……」蒙恬也有些失落,但很快便不再糾結過去之事,「楊姑娘現在可有時間,我弟弟蒙毅之前傳訊於我,恬想與姑娘商量一下。」
蒙恬的弟弟蒙毅官至上卿,深得秦皇信任,外出陪秦皇同乘一輛車子,居內則侍從在秦皇的跟前。此次冬巡,蒙毅依然伴在君側。
楊嬋見蒙恬臉色不太好,問:「是……出了什麼事嗎?」
「陛下近來,對胡亥公子……」
「蒙將軍,」楊嬋對胡亥的事情不敢興趣,她已經清楚了嬴政的打算,究竟怎麼做還沒有打定主意,「我對胡亥的事情沒有興趣。關於下一步,我的建議是——回咸陽。」
蒙恬:「回咸陽?可是陛下並沒有……」
「我聽說陛下一直在找術士煉製長生不老的丹藥?不妨實話告訴你,就憑那些術士能找到的材料所煉製的丹藥,只會傷身,根本不可能讓人長生不老。如果不想讓胡亥即位,讓扶蘇公子重新回到秦皇視線之中,才是最佳的路。的確,之前扶蘇公子諫言為陛下所怒,可貶謫公子到這裡,卻是在諫言將近一年之後。依我看來,所謂貶謫,倒更像是歷練。當年陛下幼時曾於母族避難,這段經歷,對陛下的人生,一定有不一樣的意義。不過,公子可回咸陽,將軍不可。不僅將軍不能回,將軍還要對外作出公子仍在此地的假象。」
蒙恬:「楊姑娘有句話說錯了,據我所知,陛下找術士煉丹,是為了找到能夠保留記憶的丹藥。」
「保留記憶?」饒是楊嬋怎麼猜、怎麼想,都沒有想到會是這個結果。
「若陛下知道公子私下回咸陽,只怕會更加不喜公子吧!」
楊嬋:「最差無非更加厭惡罷了!但也有可能陛下將公子留在君側。這是一步險棋,可如今,唯有這般鋌而走險了!」
蒙恬沒說話,他自然也知道楊嬋說的道理:「好,我來說服公子。」
楊嬋彎起嘴角,正要舒口氣,卻猛地眉頭一皺,腳下一軟,幸好蒙恬及時伸手扶住她,才不知摔倒。
「蘇蘇——」楊嬋強忍心口的疼痛,「叫蘇蘇來。」
蒙恬大聲道:「蘇姑娘——」
奔進屋內的蘇蘇看見楊嬋的模樣,當即明白了情況。她一把將楊嬋的手搭在自己肩上,半扛著她出了蒙恬的屋子。
「楊戩?」
楊嬋點點頭,這疼痛,的確是這樣告訴她的。
「回灌江口?」
搖搖頭,楊嬋道:「先回屋,我還不想讓他們知道。」
「好。」
蘇蘇先扶著楊嬋回了屋,兩人在屋子裡念了訣,轉眼已在雲端,向灌江口飛去。2k閱讀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