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你怎麼知道他不是?壞人會在額頭上寫著他是壞人嗎?還是他的屁股上有刺青,上頭刺著壞人的編碼?」黃逸伶劈哩啪啦的訓了她一頓。
「拜託,他是人又不是豬肉,哪會有編碼?」微噘著粉嫩的唇,路芸曦沒好氣的說。
宋藍澤外襲十分英挺、正氣,不可諱言,他的相貌是非常出色的,但是,他不是那種仗著有好外貌,就想要招搖撞騙的男人。
打從兩人相遇起,到他今天早上完全清醒,整個晚上過去,他除了說過「玩具玩完了,好玩嗎?」這麼簡短的一句話,當中幾個小時里,他壓根兒沒再說過第二句話。
他不吵也不鬧,倒在沙發上乖乖的睡去,瞎子都看得出來,他酒品好得不得了。
再說,他連站都站不穩了,怎麼可能還有餘力來傷害她?早上他醒來時,很明顯的是他比她還驚嚇。這樣的他,怎麼當壞人?
好,以常理來說,她昨天的舉動是太過瘋狂了,可是做都做了,現在去執著那些既成定局的事情,又有什麼用呢?
與其爭論她的舉動適當與否,路芸曦反而更挂念宋藍澤的心情,她在他眼中看到的疲憊與絕望她還是覺得好心疼。
「逸伶,你失戀的時候會怎麼宣洩情緒?」
「當然是大哭、大醉、大聲唱歌啊,早八百年前你不就見識過我的歇斯底里了,突然問這幹麼?」
她跟男友阿邦是對歡喜冤家,分分合合好幾次了,每隔一段時間總要這麼驚心動魄的循環一遭,爭吵、分手、痛徹心扉……然後又再複合。
「你不覺得這個世界很不公平嗎?好像女人失戀的時候,就算做點歇斯底里的事情也是可以被容許的,可是,大多數的男人在失戀的時候,卻還是很壓抑。」
「你是說,那個男人失戀了?」
「嗯,所以他才會到酒吧喝得爛醉。我想,如果他能放下自尊大哭一場,是不是會比較好?」路芸曦無法解釋自己對宋藍澤的挂念。
黃逸伶雙手抱胸,挑眉,「那關你什麼事?又不是你攔著他不許哭,誰曉得他是不是天生淚腺堵塞,所以哭不出來。你不會真的把他當成是你收容的寵物情人吧?」
「我、我才沒有。」她趕緊否認。
「芸曦,你理智一點,如果因為失戀就同情他,全台灣每天不知道有多少男人需要被同情,還有那些總是被發好人卡的男人怎麼辦?你普渡眾生也不是這種方法,太危險了。」黃逸伶一百個不認同。
「我什麼也沒有做啊,只是把他帶回家,讓他借住一晚而已。第一時間我也曾試圖想要聯絡他的家人或朋友,是真的無計可施了,我才帶他回家的。」
她才沒有逸伶說的那麼誇張,要普渡眾生?她知道自己還沒那能耐。又或者,她其實是很懊惱的,懊惱自己在看見他的幽暗心情,卻什麼都不能做,她討厭當下束手無策的自己。
「重點是,你是花樣年華又獨居的單身女孩,想想你的安全好嗎?」
「逸伶,他看起來很憂傷。」
憂傷只是眾多因素的其中之一,路芸曦沒說出口的是,她強烈感受到宋藍澤藏在心裡的孤寂,一如她這一年來的踽踽獨行。認真來說,是這樣的情感認同,讓她作出收留他的決定。
「就算他再憂傷也輪不到你出面,台北市裡還有一種東西叫作警察局,你大可以請人民保母收容他。」
「我--」算了。
逸伶太保護她了,以至於總是無法明白她話里的深沉涵意。她知道自己說服不了逸伶,只好像過去的每一次那樣,乖乖的閉起嘴巴,像個犯錯的小孩子安靜聽訓。
「所以現在他人呢?拍拍屁股走了嗎?」
「或許吧!」路芸曦說得避重就輕、模稜兩可,因為,她壓根不確定,宋藍澤是不是已經離開。
「什麼或許不或許的,你不要跟我說,你沒有親眼看著他滾出你家大門。」
「我當時滿腦子趕著要來上課,哪有時間注意這些。」
「你這天殺的大白痴,你怎麼沒有趁著出門的時候,順理成章的一腳把他踹出去?難不成,你真想把他當寵物養在家裡?信不信,搞不好等你回家,屋子已經被人搬個精光了。」
「我家裡沒什麼值錢的東西。」她低低反駁。
「這年頭沒人規定小偷只能搬金條跟鑽石,鐵門、鐵窗、水表都有人偷了,那些家電用品湊合著賣,也可以加減換點現金吃頓飯。」黃逸伶嚴重懷疑,這個路芸曦到底是怎麼平安活到現在的?
「不行,這樣太危險了,我們馬上報警。」她當機立斷,「不需要這麼勞師動眾的吧?」路芸曦可不希望因為自己的關係,牽累了宋藍澤。被愛情遺棄的他,夠可憐了。
「難不成你要等房子不見了才要來痛哭流涕嗎?」
「也不是……」她不知道該怎麼說明現在的心情。
逸伶說的都沒有錯,可是她心裡卻還是冒出了小叛逆,那是從潛意識裡傳遞而來的一種情緒--她,很想要留下他,如果他無處可去的話。天啊,她該不會是真的想留下宋藍澤吧!
當這個念頭一起,她自己也嚇了一跳。
「這也不是那也不是,你到底是怎樣?」黃逸伶耐心盡失。
她鼓起勇氣試探,「逸伶,如果我說,我覺得留下他也沒什麼大不了的,說不定,我們還可以互相陪伴……」
沒等她說完,黃逸伶快刀斬亂麻的打斷她荒謬的念頭一一
「誰都可以陪你,就是來路不明的人不行!倘若你想要有人跟你作伴,我們每個人都很樂意陪你殺掉每一分秒的無聊,你異想天開的擺個陌生人在家,根本是大錯特錯!養只小狗都還比較實際。」黃逸伶恨不得剖開路芸曦的腦袋,好好透析一下這傢伙的腦組織到底還是不是正常的。
「可是……」也許,她需要的是個對她過往一無所知的陌生人。
「別再可是了,我們什麼也別爭論,總之待會下課後阿邦會來接我,我們兩個陪你回家。如果那個男人走了,事情就皆大歡喜,如果他還不走,我就讓阿邦幫忙把人踢出去。你什麼都不用怕!」拍拍路嘗曦的肩膀,她豪氣干雲的說。
「怕?」路芸曦歪頭認真的想了想。
她怕嗎?答案是否定的。如果怕,她當下就不會那麼做了。
相反的,正因為屋子裡突然多了個人,昨晚,她睡得很好。
整整一年來。她被那些夜夜揮之不去的寂寞、孤寂折磨得輾轉反側,總是在好不容易睡去的時候又會被突然驚醒,睡眠品質槽透了。
可是昨天不一樣。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屋裡多了一人,打從她躺上床開始,那些負面情緒都沒有來騷擾她,她難得睡了一場空前好覺,早上醒來發覺,以前失眠的種種癥狀全都不藥而癒,她開心都來不及,又怎麼會怕呢?
真要說怕,她不怕宋藍澤,怕的是獨處的夜晚。
她知道,在外人的眼裡,經歷人生重大變故的自己跟事發之前一樣有著粗神經的樂觀豁達,就連逸伶都以為她早已經走出那段陰霾,積極面對新人生了。
捫心自問,真的是那樣嗎?
她自己心裡很清楚,那不過是一場經過自我催眠的完美偽裝,其實,早在意外發生的當下,她心裡就劃下一道永遠無法抹滅的傷疤了。
她不自覺的舉起手,撫向藏在衣服底下的那道傷疤,頓時,記憶如潮水般湧來--
那天的黑雲宛若大軍壓境,將天色染得陰沉,一場滂沱雨勢無預警的襲來,讓原本就困難重重的救援更添狼狽。
雙向的車道上,拉起了長長的封鎖線,首當其衝的休旅車被肇事的聯結車蠻橫的壓往,車體嚴重扭曲變形,無可避免的追撞更是綿延了好幾十公尺。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跟生命拔河的急救行動還在如火如荼的進行著,空氣里瀰漫著濃烈的凝肅氣味。
路芸曦是第一個被救出來的。
耳邊鬧烘烘的一片,她根本聽不清楚那些人說了什麼,直到她被抬上擔架,火速朝待命的救護車推送過去,傷痕纍纍的她勉強睜開雙眸,這才意識到情況有多糟。
不,別這麼殘忍,爸爸、媽媽還有新婚的兄嫂都在車裡頭,拜託,救救他們!
幽哀的目光不敢置信的凝望已成廢鐵的休旅車,濃烈的酸楚像利刺似的梗痛了她的喉嚨,逼出了她的嗚咽與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