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早朝在一片死寂般的沉默中結束。姜離到最後也未對傅九容的請求作出回答,低垂著頭沉聲說了一句「眾愛卿有事稟奏,無事退朝吧」,就遣散了眾朝臣。
三三兩兩的朝臣先後走出朝殿,獨留傅九容獨自一人跪在大殿中。
撣了撣衣袖間的褶皺,傅九容在所有人都離開后,才施施然起身走出大殿。
「九王爺,且慢!」
皇上身邊的小太監低呼一聲,在大殿外追上了傅九容。
傅九容側眸看他一眼,用眼神詢問他還有什麼事。
「皇上急召王爺,請王爺移步御書房。」小太監低著頭說道。
傅九容的臉上表情不變,淡然道:「勞煩公公告訴皇上,我身體不適,就先回去了。」說完轉身就走,再也不看小太監一眼。
「王爺……等等……」小太監又不敢太過放肆去攔住傅九容,正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眼角的餘光突然瞥見一片明黃-色的衣擺。
眼前的人,可不就是當今皇上姜離。
看也未看那小太監一眼,姜離快步走到大殿門口,提高聲音喝道:「站住--」
傅九容的腳步一滯。
小太監看看面無表情的姜離,再看看臉上依舊帶著淡笑的傅九容,驚惶的退後兩步。
和煦的春風拂起他的衣袍,傅九容轉過身,對著姜離遙遙頷首:「皇上可是還有什麼事?」
姜離的臉色僵了僵。
「你隨朕來!」
寒洌的聲音落下,姜離拂袖往前走。
傅九容看著她的背影,眼眸深處氤氳著朦朧的霧氣,輕不可微的嘆息一聲,終是提步跟上她。
兩人一前一後沉默著經過長長的御道,不時有路過的宮婢齊齊福身,姜離恍若未見,加快步伐往前走,行走間衣袍帶起一陣風。
直到來到御書房,姜離率先進去,聽到傅九容緊隨其後的腳步聲,背對著他說了一句:「把門關上。」
傅九容依言而行。
拂了拂袖,姜離在書桌后坐下,沉聲道:「說吧,為什麼?」
明白她指的事情是自己當朝請旨賜婚一事,傅九容面色不變,上前兩步,走到御書房的正中央,明知故問:「皇上所問何事?」
姜離眸光一冷:「傅九容,不要在我面前裝模作樣。」
傅九容低垂著眼帘,聲音淡淡的:「就如臣方才所說,臣想請旨讓皇上賜婚,僅此而已。」
他說得輕鬆,姜離心口狠狠一滯。
深吸口氣,姜離微微緩神,盡量剋制住自己的聲音:「你可還記得在金陵城你對我說過什麼?」
傅九容的眼睫毛微微顫了一下。
僅是轉瞬,傅九容再度恢復如常,一字一頓地道:「臣……」
姜離咬唇看著他,等著他接下來的回答。
彷彿沒有注意到姜離希冀的眸,傅九容沉聲說:「臣……不記得了。」
心口彷彿有一隻手緊緊揪住,連呼吸一下都會痛得喘不過氣來,她不敢置信的望著他,眸光凄絕得近乎怨恨。
他居然這樣說?
他竟敢這樣說!
強行壓下心頭的窒痛,她的聲音不受控制地顫抖著:「那你曾說過的話呢?你也忘了?」
傅九容定定地看著姜離,她的眼神中寫滿了受傷,卻又強忍著悲痛,眸光猶帶著一絲期待,等著他接下來的回答。
我怎麼會忘?怎麼可能忘了。
那一剎那,他差點就忍不住就這樣脫口而出,眼前突如其來的模糊卻讓他生生打了個寒顫,一股涼意直達心底。
垂下眼帘避開她的注視,傅九容緩緩說道:「從前的事,你……你就當是假的吧。」
聞言,她滿眼不敢置信,死死盯住他。
她忍不住想問……
每年的生辰他除了實在不能前來,幾乎每年都會為她準備十里紅蓮,數不清的花燈,這些是假的?
無數次她陷入困境,他不顧生死救她,告訴她他絕不會背叛他,若他有朝一日背叛她,她就親手殺了他,這是假的?
還有金陵城裡,他在床上溫柔的擁住她,告訴她他當初是為了出仕,這也是假的?
還有數不清的事情,這些統統都是假的?
無數的話語湧上喉頭,幾乎讓她窒息,她顫抖著唇:「我最後問你一句,你……當真要娶央純然?」
眼前一片黑暗,傅九容看不到她此時的表情,只聽到她微微顫抖著的聲音,讓他心痛得幾乎難以自持,好幾次都想要告訴她不是這樣,但是,話剛剛湧上喉嚨口,眼前的黑暗就讓他徹底絕望。
垂在袖中的手緩緩蜷縮著,力度太大,指甲生生陷入掌心的肉里,殷紅的鮮血瞬間沁了出來。
心中狠狠掙扎著,傅九容幾乎用了最大的努力才保持住臉上的淡然表情,咬牙擠出一個字:「是!
只一字,足以成滅頂之災。
姜離恨恨的死盯著他,那張如畫般的臉上依舊帶著淡定,彷彿剛剛他所說的不過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
眼睛里一片酸澀,有什麼東西即將滑落眼眶,卻被她生生壓了下去。
在宮中,她是當今皇上姜離,她不是與他相處時的阿離。
她有她的自尊,還有皇族的驕傲,她不允許自己在他面前失態。
「既然如此,朕成全你!」
她一字一句說得極狠,落入他耳中,彷彿無數根針陡然刺在心口上,痛不欲生。
未再看他一眼,姜離朝外面喚道:「來人!」
「皇上。」有小太監立即小跑進來。
「替朕擬旨,為傅……九皇叔和央純然賜婚。」說到這裡,她再也說不下去,重重拂袖,轉身就走。
「皇上!」晃兒一直在不遠處候著,見姜離突然沖了出來,趕緊追了上去。
那名小太監奉旨為傅九容擬旨,可皇上突然就走了,他拿著筆和記錄的紙張站在大殿中,一臉無措。
抬頭看到傅九容依舊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小太監忍不住小聲提醒他:「王爺,皇上已經走了。」
傅九容閉了閉眼,睜開眼睛時依舊是一片黑暗。
小太監偷偷瞥一眼傅九容,依稀看到他臉上的笑容充滿苦澀,他正覺得奇怪,揉揉眼睛再看過去,卻發現傅九容面色淡然,看不出絲毫異樣。
「你為我帶路,去宮門口。」未察覺到小太監的怔忪,傅九容吩咐道。
小太監聽著只覺奇怪,從御書房到宮門外的路王爺不是認得嗎。
想歸想,小太監並未真的問出來,弓著身子走在前方為傅九容領路。
聽著他的腳步聲,傅九容睜著眼睛跟在他身後,一步一步,走得極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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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離一路徑直回到自己的寢宮長樂宮,將門口所有的宮婢和內侍都屏退,獨自一人站在空蕩蕩的大殿,耳邊彷彿還回蕩著傅九容充滿堅決的話語。他竟一口否決了他與她這十多年來的所有記憶,甚至連一絲希望都不肯留給她……
腳下一個趔趄,姜離被門檻絆了一下,腳步不穩地摔倒在地上。
膝蓋跪坐在地板上,冰冷的觸感似乎在一遍遍提醒著她一切都是真的,並非是夢。
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濃濃的悲愁,她突然不知該用什麼樣的表情來面對這件事。
她以為,就算現在她與傅九容的關係太過奇怪,但來日方長,他們終有一日會在一起,並沒想過他會娶他。但她更未想過,明明在金陵城還與她那般好的傅九容卻會突然變了卦,還要娶央純然?!
「傅九容,你當真以為我次次都會原諒你么?」
口中這樣說著,可是姜離很明白。
傅九容是認真的。
雖然不知是出於什麼原因,但他真的是下定決心要娶央純然為妻了!
手指顫抖著撫上酸澀得快要控制不住的眼睛,強行將那眼淚逼了回去。
即使再傷心,她也不能哭。
她是姜離,她是當今皇上,不能讓人看到她的軟弱,所以……無論如何也不能哭!
仰頭睜大眼睛,姜離一次次將那湧上眼眶的澀意逼回去。
「皇上……」晃兒不知所措的站在大殿門口。
傅九容在早朝親口向皇上請求,希望下旨為他和央純然賜婚,這件事在早朝結束時就有宮人一傳十,十傳百,不到一個時辰就幾乎人盡皆知了。
自幼陪伴在姜離身邊,晃兒自然也一路看著他們的感情越來越深,她雖不諳情愛之事,但也知道傅九容和姜離對對方的感情,絕非戲言。爾今,傅九容卻突然開口要姜離親自賜婚,讓他迎娶央純然……
她只是不懂,對皇上那樣好的九王爺為何忽然就變了。
「晃兒,朕是不是脾氣很差?」姜離試圖扯出一抹笑容,努力了幾次,卻未成功。
晃兒看得心疼,用力搖搖頭。
「那……是朕不夠好么?」
晃兒還是搖頭。
「那為什麼他要娶央純然呢……」
想起他堅決的話語,姜離愴然一笑,臉上的表情分明在笑,卻比哭還要讓人難過。
他說他要娶央純然了,讓她把從前發生的事情都當做假的,可是,她的血不是冷的,她做不到像他一樣說忘就忘,做不到將一切都當做沒發生過。
「皇上……」
晃兒幾步走近姜離,在她面前跪坐下來,與她保持平視,黑白分明的眸子澄澈如溪:「王爺他待皇上如何晃兒都看得出來,可能王爺他……王爺他有什麼苦衷啊。」
姜離抬起眼帘看著她,彷彿落水的人突然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眼底漾開明顯的期盼:「他有苦衷的?」
晃兒用力點頭。
「可是他說……」傅九容在御書房裡說過的話再度迴響在耳邊,姜離胸口一陣悶痛。
晃兒小心的扶姜離,溫聲道:「以前你們吵架,總是王爺先來找皇上你,這次不如你主動去找他,問個明白好了。」
雖然不想承認,可是姜離真的因為晃兒這些話心存一絲希冀。
晃兒很快找來尋常衣服替姜離換上,陪她一起出宮,徑自往容安王府而去。
出了南宮門,往朱雀大街直走約莫半柱香的時間,再轉角,就能看到容安王府的府邸了。這條路姜離早已走過不知多少遍,但,這是頭一次讓她覺得這條路太遠,遠到她走了好久都還未走完……
「皇上。」看姜離躊躇著在王府門口不動,晃兒咬咬唇,上前拍拍大門。
「來了!」
容安王府管家的聲音很快響起,大門很快開了,見來人是姜離,管家忙躬身行禮:「皇上。」
姜離遲疑著站在外面,依舊未動。
晃兒看了看她,蹙眉問管家:「王爺呢?」
「這……」管家小心地瞅了一眼姜離,表情十分古怪。
晃兒正奇怪著,就見姜離面色沉了沉,問道:「他在哪裡?」
「在前面庭院里,和……」
管家還想再說下去,姜離已經快步走了進去,晃兒擔憂的跟在她身後。
王府的庭院兩側種植了許多的桃樹,此時正值花期,繁茂的粉色花朵擁簇在枝頭,伴隨著溫柔的習習涼風,花瓣紛紛揚揚飄灑在空中,美的不似在凡塵。
然而,這桃花再美,卻抵不上坐在桃花樹下的倆人。
一身艷紅衣裙的央純然坐在院中,她的面前放著一架古琴,纖長的手指在琴弦上拂過,便有泠泠琴音流瀉而出。她的身邊,則是一身白衣的傅九容,他正俯身在她的身邊,長長的頭髮垂落下,與她的發糾纏在一起……
此情此景,美得彷彿入了畫。
但,在姜離看來,只覺得刺眼。
似乎沒有注意到姜離他們進來了,兩人渾然不覺地繼續著,不知道傅九容在央純然耳邊說了什麼,她掩唇輕笑,雙手勾上他的脖頸,傅九容一個重心不穩,被他拉了下去,兩人在藤椅上滾作一團。
不期然間,他的唇自她的額頭上輕輕掃過,央純然一愣,爾後如雪的臉龐迅速染上一抹緋紅,滿臉羞赧的埋首在他懷中……
姜離眼睛眨也不眨的看著這一幕,她想,如果這是傅九容故意做給她看,讓她對他死心的,那麼……
她真的要對他說聲恭喜了,他成功了。
似有所感應般,傅九容突然抬起頭看向姜離,目光對上她時,他一怔。
自從十四歲認識姜離,到現在他二十七歲,他注視著她整整十三年,看過她傷心的難過的,開心的喜悅的,甚至迷茫不知所措的樣子……唯獨沒有見過現在這樣的。
彷彿什麼也沒有發生,她看著他,如玉的面上神色淡淡的,唇角微勾,帶起一抹極輕極清的弧度,緩聲喚出他的名字:「傅九容。」
他愕然。
在所有人驚異的目光中,姜離微笑著,一字一句地道:「我真希望……從來沒有遇到你!」
說完,她漠然轉身,將所有人都拋在身後,一步步朝外面走。
傅九容忍不住叫她:「阿離。」
她沒有回頭,也沒有停住腳步。
她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轉角處。
晃兒看看傅九容,再看看央純然,恨恨留下一句「王爺你真是太過分了」,就急急忙忙朝姜離的背影跑去。
管家無措地看著這一幕,眼前恍惚還浮現著,姜離闖入庭院看到傅九容和央純然的剎那,陡然變得慘白的臉,以及眼底止也止不住的傷,他沉沉嘆了聲:「王爺,你……你這又是何苦呢。」
傅九容沒有回答。
應當說,他在姜離轉身離開后就呆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院中一片死寂般的靜謐,央純然坐在藤椅上,猶豫了好一陣才開口:「王爺,有的東西,一旦錯過就真的再也追不回來了。」
她雖然不明白傅九容為何要故意傷姜離的心,讓她誤會,但她明白,傅九容這麼做必有他的緣由,她無法過分那些緣由是什麼,只希望他不要做出讓自己後悔莫及的錯誤決定。
對於管家的責問,央純然的疑惑,傅九容好似都未聽到,他抬手接住一片旋落的花瓣,看著那片花瓣在掌心靜靜躺著,倏而,庭院中有風拂過,那花瓣在他手中顫了顫,便隨風而去。終沒有停留。
不知怎的,他突然就想到了在龍泉寺里求的那一卦。
朱顏辭鏡花辭樹,最是人間留不住。
「最是人間……留不住……」
喃喃念著最後一句,傅九容唇間微微抿起,眼底儘是看得人心酸的艱澀。
姜離只說了那句話就離開了,她說,真希望從來沒有遇到他!
她又怎會知道,如果能夠選擇,他也希望從來未遇到她。若非如此,他便不會愛上她,不會眷戀上她,更不會成了他命中永遠無法渡過的劫。
求不得,忘不掉,放不下。
註定要一生背負。
當天晚上,皇宮大內總管黃公公親自帶著聖旨前來,口頭上宣讀完姜離為傅九容和央純然賜婚的旨意后,又道了聲恭喜,便帶著人離開。
待他們都走了,傅九容捏著那份賜婚的聖旨,猶疑片刻,手指慢慢展開。
當看清楚上面的內容后,傅九容怔了怔。
那上面,什麼也沒有寫。
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