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他就坐在她的左後方,她的一舉一動,他只需要抬個頭就一目了然。所以,她偶爾的一些小動作,他其實一清二楚。
例如,以前她會在伸懶腰的時候,偷偷轉過來瞄他一眼。
可是最近她再也不這麼做了。
這是好事嗎?或許是好事吧。那天晚上,他自認把話說白了之後,隔天她來上班,卻像是變了一個人。
他的靠近,不再讓她緊張臉紅、支吾結巴。
中午休息時間,兩個人在公司附近碰巧遇上了,她也不再露出羞窘的表情,甚至能夠態度自若地對他說:「總監好,正要去吃飯啊?」
一開始他覺得很怪異,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而且當他詢問同仁的時候,沒人覺得她有任何異狀。
「有嗎?沒什麼感覺耶。」同事甲。
「她哦?我想想看……」同事乙抬頭看著天花板,想了半天,「是不是剪了頭髮?」
「根本沒有變吧,還是一樣沒悟性。」江俊博對她的評價仍然苛薄。
「小璇的狀況啊?」周柏彥撫撫下巴,思忖了半晌,「她最近還滿認真的,就算沒工作也會找東西來自學。算是不錯吧?」
這些是他旁敲側擊得來的資訊。
所以,她的改變,只是沖著他而來嗎?她就像是穿戴了一套防護罩,一種只會用來抵抗「何本心」這隻生物的防護罩。
技術上碰到了困難,她會巴著同事問,就偏偏略過他.,尤其是周柏彥,被她纏得緊,不知情的人都快以為她在倒追對方了。
坦白說,這令他感到不是滋味。
他的技術可是比周柏彥好上一百倍,而且他明明就坐在那傢伙的隔壁,為何被無視得如此澈底?他很想抗議,同時又覺得為了這種事情而不爽的自己很無聊,便強迫自己作罷。
就連開會的時候,她也會刻意選了一個離他最遠的位置,好像巴不得遠到讓他看不見她似的。
這是另一種形式的迴避,一種只有他才能察覺到的迴避。
思至此,他忍不住抬頭望向她的座位,她已經打開Max在做拉模練習了。周柏彥說得沒錯,她最近確實是進步了很多,簡直可以用「神速」來形容。
他不自覺地投射了自己,想起自己剛從米蘭回來的時候。
那時他帶著一身傷痕,像匹孤傲的蒼狼,別人以為他是不願意被人看低,所以拼了命的努力。
不,不是的,他只是想要忘了心裡那股撕心裂肺般的劇疼,所以拚了命的想把自己的腦袋塞滿……
嗯?等一下。
那女人睡著了嗎?
何本心注意到蘇鶴璇的滑鼠游標已經整整五分鐘沒移動過了。五分鐘前,它在模型的一個「點」上面,五分鐘后,它還是在那兒。
再瞧她那瘦弱的背影,像灘爛泥,軟趴趴地撐在那兒,不像清醒著,卻也不是在打盹。
嘖,她根本已經放空了吧?
何本心看不下去了,起身離座,走到了她身旁。
「鶴漩。」
「啊、是!」她像是突然從白日夢裡驚醒,抬起頭。
「你乾脆——」話沒說完,他發現她沒被口罩遮掩的肌膚紅通通的,眼神呆茫,直覺伸手按上了她的額頭。
她因他的舉動而驚愕,他卻因她的體溫而惱火了。
「你……」她的額頭很燙手,他心一緊,沒了好口氣,「到底燒到幾度了?你沒神經嗎?都這樣子了還在撐!」
「對不起,我沒注意體溫……」天,頭好暈,沒力氣頂嘴了。
「東西收一收,我載你去醫院。」
「可是——」
「沒有可是,現在就走!」他凶了她。
不同於公事上的那種冷漠與威嚴,這回他是真的發火了。大家都知道他很嚴格,可卻從來沒有人見過他發火,沒來沒有。
部門內頓時鴉雀無聲。
「唔、是……我馬上收!」她被他的命令給嚇到,趕緊把手機、錢包,什麼雜七雜八的小東西全掃進背包里,甩上肩,關了電腦。
「我載她去醫院,有事撥手機給我。」
他僅簡單向周柏彥交代了一句,然後幾乎是拎著那半死不活的女人,在眾人詫異的目光之下,離開了辦公室。
上了車,他臉色難看,她一聲都不敢吭。
正因為他是個平常總會掛著微笑的男人,所以當他不笑的時候,便會顯得格外的可怕。
蘇鶴璇覺得自己得趕緊說些什麼才行。「……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找麻煩。」
他沒回話。
媽呀,氣氛更恐怖了。她好想跳車。
「那個……」她戰戰兢兢,又道:「如果總監你很忙的話,我可以自己搭計程車去醫院,你真的不用特地載我去——」
「別說話了。」
她閉上嘴。
「把椅背拉斜一點。」
「欸?」
「先睡一下,到醫院了我再叫你。」
「……哦。」
天哪,誰睡得著呀?
在急診室里打了點滴,她還在羅羅唆唆的。
「總監我沒事,你趕快回公司。」
「剩下的我自己來就可以,你趕快回公司。」
「這裡有專業的醫護人員在,不用擔心我,你趕快回公司。」
「總監你不是很忙?你快點回公司。」
他愈聽愈火大,終於爆發。
「忙?忙個屁!都結案上市了,沒開新案我是要忙什麼?」
無預警又被凶了,她戰戰兢兢道:「呃……因、因為你好像很不耐煩,我才會想說你是不是有別的工作要忙……」
他根本懶得解釋。「你就不能安靜躺著休息?」
「可是你坐在這裡,我會有壓迫感。」這麼說,他就離開了吧?
「那好吧。」果然,他嘆了一口氣,作勢就要起身,「我去護理站請醫師幫你加點鎮定劑。」
「啊?」這哪招?她伸出手,連忙制止,「等、等一下!不用了,真的不用再麻煩……你……這樣子……」
他冷眼睇著她。「哪樣?」
「沒事。」她趕緊閉嘴,翻過身,眼不見為凈。
然而,即使已經背對他了,他的視線卻好像一道死光射過來,讓她癱瘓。她動也不敢動,甚至連呼吸也不太順暢。
她那微微聳起的雙肩暴露了她的緊繃,他見了,雖不想妥協,倒也還是難免內疚。他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頭。
「你放心的睡吧,等你睡著了我再回公司。」
「……嗯。」
那是一聲軟軟的、很虛弱的回答。然後,他看見她那白皙的頸后開始泛紅,像是紅色的水彩在畫紙上緩緩渲染開來。
也許她根本沒變,還是那個神經質、愛緊張、容易臉紅的小女生。
不出十分鐘,她睡著了,睡得很安穩。
他偶爾會探出手,摸摸她的額頭,確定體溫穩定下降中后,他也不再板著一張臉了,神情漸漸變得柔和。
突然,她翻了身,轉過來面向他,他才發現她的眼鏡還戴在臉上。
他輕輕地替她摘下,擺在一旁,又想,口罩大概也沒必要戴著吧?戴著那東西能睡得好嗎?於是,他又替她摘下了口罩。
這是他第一次看見她不戴眼鏡的樣子。
哦不,不是第一次,其實是第二次——只是第一次的記憶被他模糊了而已。第一次,是那個下雨的午後,他把自己的傘給了她。他記得很清楚,她當時正在低頭擦拭著眼鏡。
回想起這件事,他不自覺地笑了。
然後手機鈴聲響起,打斷了他的思緒。他回神,確認了手機鈴聲是來自她的背包。
何本心彎身拿起她的包包,稍微翻找了一下,他很快地找到了手機,他拿出來看了眼,來電顯示的畫面上是個和她差不多年紀的女孩子照片——上頭顯示著「瘋君」兩個字。
瘋君?這是什麼奇怪的名字。
他不以為意,按下了拒接,然後立刻收回了背包里,可不到幾秒,對方鍥而不捨地又打來了一次。
他吁了口氣,按下接聽,他甚至還沒來得及開口說話,電話里就傳來焦急的女人嗓音。
「喂、女人,你還活著吧?」
他愣了下,眉頭蹙起,「嗯,她還活著。」
彼端靜了幾秒,才又響起聲音。「……你誰?」
「我是她主管。」
然後他聽見對方倒抽了一口氣的聲音,「是『那個』主管?!」
聞言,他沉默了一會兒,「我不確定你說的是哪個主管,不過我就是她現在的直屬主管。有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