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他沉默了,沒有否認、沒有辯駿,就好像是認同了她的話一般。最後,他只是淡淡應了一句,「那我知道了,我送你回去就好。」
語畢,他轉過身。
「我去停車場把車開過來,你在門口等我。」
她看不見他的表情,只知道他的聲音聽起來冷冽淡漠,凍得她雙眼視線驀地模糊,心窩裡苦澀得令她想哭。
不行,不能掉淚,會讓他困擾的吧。
她甩甩頭,硬是忍住了眼淚,然後她戴回口罩,卻不再是為了感冒,而是為了遮掩泛紅的鼻尖。
抵達了公寓一樓門口,蘇鶴璇解開了安全帶,在伸手打開車門之前,她頓了下,決定孤注一擲,再賭一把。
「你之前說過,」她摘下口罩,回頭凝視著何本心,「在米蘭,你退出了珠寶界,是因為歐洲整體的經濟環境不好,是嗎?」
他沒說話,等著她的下文。
「那不是真正的原因吧?」他先是微訝,然後仍是保持沉默。
事實上,得知她不相信他的說詞,他不意外,他沒料到的是她會再提起這件事情。
見他久久沒有反應,蘇鶴璇既不是笨蛋也不是白目,她自嘲地笑了笑,給了自己台階下,「好啦,不為難你了,你就當我沒問吧。謝謝你今天送我去醫院、還特地送我回來,掰掰。」
語畢,她伸手開了車門,右腳幾乎都要跨出車外了——
突然一個外力扣住她的手腕。
她嚇了一跳,本能回頭盯著手腕上的那隻手掌,然後視線緩緩上移。她愣愣地瞪著他看,眼底浮現一絲困惑。
兩個人就這麼短暫對望著彼此。
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給她一個滿意的答案嗎?還是要她別露出那樣的表情?可她說過,她不要更多的誤會與期待。
誤會與期待?媽的,那到底是什麼意思?「明白」與「不懂」的面積比例,就像是手中的線與天上的風箏,只有百分之一在他手中,他不懂的那百分之九十九全在天上飄了。
「我——」好不容易,他啟口,卻叭的一聲,被後面的車輛給打斷,他倏地回過神來,道:「先把車門關上再說。」
她如夢方醒,連忙拉上車門、繫上安全帶。
他則踩下油門繼續向前行駛。
「我們要去哪?」她問。
一聽,他胸口裡的點點星火,莫名地又閃燃了。
「你這女人……」他轉過頭,瞥了她一眼,沒好氣道:「你問我問題,總該給我時間回答吧?下車前問是想要我怎樣?」
「你上次明明一句話就帶過……」她咕噥。
「你要我跟上次講一樣的話嗎?」
「不要。」
「那就安靜的聽我說。」語畢,他將手掌伸向她,「吶,手機。」
「蛤?」
「我的手機沒帶,你的借我。」
「哦.」她雖感到困惑,卻還是從背包里拿出手機,遞上。
趁紅燈,他拿著她的行動電話,雙手擱在方向盤上,在搜尋頁面上簡單操作了幾個步驟,然後丟還給她。
「拿去,就是因為她。」
蘇鶴璇接過手一看,是張女人的照片。那是個西方女性,她長得端莊典雅,卻同時有帶有吉普賽人般的野性美。
「這是誰?」
「我本來要娶的女人。」
她腦中瞬間一片空白。
本來要娶的人?也就是……他的未婚妻?她倒抽了口氣,原來他曾經有過一個這麼漂亮的未婚妻。
她拿什麼去怎麼跟人家比?她頓時五味雜陳,不知道自己是該感到釋然,還是感到無奈。
不過,他說的是「本來」……
「那……」她回過神,問道:「那後來呢?」
「她死了。」他偏首,看了她一眼,像是在宣告一般說,「她死於車禍,就在我們結婚的前一天。」
他的未婚妻死了,而且是在婚禮的前一天。
蘇鶴璇震驚得說不出話。她一直以為,這種命運弄人的事情,只有在社會新聞或是連續劇里才看得到,卻沒想到眼前就活生生地坐了一個當事人。
「那是五年前的事了。」
他開著車,漫無目的地在附近繞行,「那天晚上,我在工作室里擬草圖,因為客戶隔天就想看稿,我不能陪她,所以她說她要和姊妹們去夜店玩。」
聽到這兒,她道:「是酒駕車禍?」
他卻突然嗤笑了聲,「不是。如果是那樣,我會好過一點。」
「……什麼意思?」
「我接到警方打來的電話時,他們告訴我,她坐在副駕駛座上,開車的是一個
男人,兩個人在到院之前都已經沒有呼吸心跳了。」
這是五年來,他第一次開口對別人說這件事。
不,不對。是他第一次認真回想這件事的細節。
「車子是高速撞上橋墩,兩個人血液里都沒有酒精,不是酒駕,所以懷疑可能是在車上發生爭執,才會失控撞上去。」說到這兒,何本心露出了苦笑,繼續道:「那個開車的男人,是我最好的朋友。」
蘇鶴璇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不,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能說什麼。他在一夕之間,在毫無心理準備的狀況下,同時失去了摯愛與摯友,那是什麼樣的感受?
她無法想像,也不可能會明白。
「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做不出什麼像樣的珠寶飾品了。」他聳聳肩,彷佛那些事情都沒什麼大不了。
他告訴她,因為引領他進珠寶界的女人死了,從此只要他一坐下來擬稿,便會想起那女人的身影,如鬼魅一般,揮之不去。
傷痛的記憶糾纏著他,他走不出陰霾。生活變得一塌糊塗,他卻無力改善,也覺得什麼都無所謂了。
歐陽昭知道了這件事情,打了通越洋電話給他,說:「我缺個ARTIST,但要學點新技術,你來不來?」
「好。」他根本不需要考慮就回答。
聽到這兒,蘇鶴璇終於明白了,明白了為何他可以在短短兩年內爬上T.A.D這個位置。
他不是抱著競爭的心態往上爬——他只是想生存。
不是甩開別人、力爭上遊的那一種生存,而是甩開過去的自己,從極致的痛苦裡浴火重生。
車子再次回到公寓前。
他見後方沒有來車,於是拉起手煞車,看著她,「現在你明白為什麼我寧願對你說謙了?」
她的胸口悶得發疼,說不出話來,只是搖頭。
「搖頭是什麼意思?」
「我很高興你對我說了真話……」她抿著下唇,吃力地擠出了一句,感覺自己都快哭了。
可是她哭個屁呀?人家當事者都沒哭,她湊什麼熱鬧?
見她那模樣,連何本心都想笑。
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頭,嘆了口氣,道:「你看吧?所以我才不想講實話。講了,你又要說我可憐;我不講,你又會覺得我……」
說到嘴邊的話,打住了。
因為她突然張開雙臂,身體橫過了排檔桿,就這麼靠上來抱住他。
「……鶴璇?」
「對不起。」她在他的耳邊低語。
他揚起了一抹淺笑,騰出雙手,輕輕地回擁著她,「為什麼道歉?」
「我不知道。」她搖頭,是真的不明白。
她只覺得心好痛,像是被人拿著十字起子在這兒戳一下、在那兒攪一下,然後,她的理智斷線,就這麼撲上去抱住他。
連她自己都分不清這擁抱到底是想安慰他、還是想安慰自己?
半晌,蘇鶴璇退了開來,撥了兩頰邊的髮絲,遲來的尷尬浮上心頭。
天……她太衝動了。
「不好意思,我有點失態……」好丟臉,她覺得自己簡直趁人之危、趁亂吃人家豆腐。
「還好嗎?」他臉上掛著笑意,見她那泫然欲泣的表情,抽了張面紙給她。
她盯著那張面紙,無力地白了他一眼,苦笑了下,「不是應該我來安慰你才對?為什麼好像反了?」
他想了下,聳聳肩,道:「因為這故事你是第一次聽。」
這時,他從後視鏡里看見了來車。
「等到你像我一樣,對這個故事熟悉了五年,那我想你也會和我一樣,再也擠不出眼淚了吧?現在,你該下車了,我們又擋到了別人的路。」
「啊、好的!」
她接過那張面紙,匆忙地解開安全帶、開了車門,右腳跨出,卻突然覺得有一句話非得問他。
「那個女人……」蘇鶴璇回頭,直視著他的眼,「她對你來說有多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