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不行,你的用色還是太突兀了。」在看了她的成品之後,何本心輕吁了口氣,道:「這樣我完全無法把你的物件跟專案里其他東西整合在一起。」
何本心又說了幾句,可蘇鶴璇根本沒聽進耳里。
她已經認定那些都只是意圖擊退她的藉口而已,她的作品究竟品質如何,從來就不是重點。
「抱歉,我有個疑惑。」她豁出去了,打斷了對方的話。
「你說。」
「總監是不是希望我知難而退,主動離開這個部門?」她強作堅定,直視對方的雙眼,實際上卻是緊張得連手心也冒了汗。
他聽了,先是錯愕,而後沉默。
是嗎?希望她知難而退?原來這就是新人對他的想法。想想她會這麼想也不奇怪,若真要細數的話,這小女生被他退件的次數可能已經超過十次了。
「走吧,我們到會議室去聊一聊。」他突然道:「我們彼此好像有一點奇妙的誤解。」
「欸?」
「我的確是要你『知難』,但我從沒想過要你因此『而退』。」
說完,他起身就往小會議室方向走,她則忐忑不安地默默跟上。
進了會議室,他關上門,兩個人面對面而坐。
何本心沒急著出聲,表情倒是有些困擾,彷佛在思考著該如何開口說醜話,這令蘇鶴璇屏氣凝神,心想自己都這樣灘牌了,那麼對方接下來應該是會請她回家吃自己吧。
自己這半年多來的「綺麗幻想」,此刻看來只覺得既可笑又諷刺。說穿了,她迷戀的對象一直以來只存活在自己的想像里。真正的何本心是什麼樣子的人,她根本完全不了解。
罷了,資遣就資遣吧,就算是以不適任為由來把她踢走,她也無所謂了。當初她為了他而來,如今夢想已幻滅,留與不留又有什麼意義?
想到這裡,她不知哪來的勇氣,啟口道:「總監,你別那麼困擾了,如果公司希望我離開,我真的完全可以理解……」
他自沉思中回過神來,看了她一眼。「離開?誰要你離開了?」
「……」不就是你嗎?
職場厚黑學她也是有讀過的,聽說公司若想開除員工、又不想付資遣費,就會開始瘋狂刁難、精神轟炸,讓員工自己識相離開。
也許愈是把他妖魔化,自己所受到的打擊就會愈小吧?這一刻,她不想承認自
已對他還抱有一點點點的好感度……不,其實是好大一點,只是她暫時不願面對。
「比起其他的同仁,我知道我的能力很糟糕。」她垂下眼睫,委屈承認自己的無能。
何本心聽了,莫名其妙。「這事情不是面試的時候就知道了嗎?你說你不會操作3D軟體、不懂基本遊戲製程、手繪實力也不好、專案經驗是零……」
他一口氣講了一大串,如數家珍般地細說她的無能。她好傻眼,這人到底是真的沒有神經,還是根本是故意在趁機打擊她?
「總之,」他話鋒一轉,道:「我說過我是一個很嚴格的主管,我以為你已經了解這一點。」
她答不出話來。是啊,他的確是說過這句話,可是,她再也分不清「嚴格」與「刁難」之間的差異。
看著她那幾乎快哭出來的表情,何本心不自覺地嘆了氣。
那聲嘆息,聽在她耳里,好不是滋味,彷佛是在指責她的不上進、暗示爛泥扶不上牆、笑她是個抗壓性低的草莓族。
她現在只想逃離這個令人窒息的空間。
倘若她面對的人是個討人厭的主管,那倒也無所謂,反正就是委屈一下自己的耳朵而已,被罵個幾句,忍忍就算了。
可他不是「討人厭的主管」。
曾經,他是她支撐下去的原動力,他是她心裡的那盞引路燈。每當她被同事欺負了、技術上遇到了瓶頸,她總是會想著他,想著:「他就站在高塔上,我不努力,怎麼碰觸得到他?」
「那天,在樓梯間……」無預警地,何本心提起了這件事。
她的思緒頓時被這句話給打散,沒料到他會在這個時候提起。
「那個、請你不要介意,我只是一時找不到方向,慌了手腳而已。」
聽了,何本心淺淺一笑,道:「如果是私事,我不在乎你要怎麼哭,你高興痛哭一整個上午我也管不著;但是,既然你在我的手底下工作,我就不希望你因為工作不順就掉淚。」
她怔愣了下——連哭都不行?到底有多無良啊?
「那只是情緒的發泄……」她企圖為自己平反,「有時候,負面的情緒發泄完了,才能再次振作,不是嗎?」
「在技術部門,眼淚無法克服困境的。」
「但……」她試著解釋。
「如果只是十次的退件就讓你幾乎要投降,」他卻打斷了她的話,「那你真的該好好思考一下去留。未來,你必須學會的技術會愈來愈複雜,而不會愈來愈單純,如果這關你過不來,你不只是會很辛苦,還會很痛苦。」
這話,已經說得夠直白了。
扛得住就留下,扛不住就滾蛋。他需要的是人材,不是廢柴。
之後,他擺擺手,說時間也不早了,要她先下班,其他的明天再說,他卻自己留在會議室里,沉思。
無來由的,他想起了那天在咖啡廳里,替她速寫的那張肖像畫。
其實,這半個多月以來,她有多努力,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他的位置就在她的左後方,上班時她做了哪些事,他一目了然——每天早上,她總是比別人提前一個小時進公司、比別人晚兩個小時下班?,中午休息的時候,她會簡單帶過一餐,然後抓緊時間小睡一會兒,下午再戰。
她就是一個這麼苦幹實幹的女孩。
可是,該怎麼說呢?那是一種直覺。即使她很努力、即使她付出了很多,但他總覺得——也許她並不是真心喜歡研發。
既然不喜歡,為何如此拚命忍耐?
他坐在那兒想了半天,想不出個所以然,乾脆放棄,早點回家洗澡躺床比較實在。於是他斷然甩去雜思,起身離座,熄了燈、關了空調,步出了會議室,卻差點和路過的歐陽昭撞上。
「唷?你怎麼還在公司?」歐陽昭訝異地看了看他,問道:「你這幾天是吃錯藥嗎?」
「我還真希望只是吃錯藥。」
「不然呢?工作量多?」
「沒事。」何本心笑了一笑,擺擺手,「有空再說吧,我先下班了,你也別老是住公司。」
顯然,他不想談。
又經歷過兩天的苦熬,她那該死的盆栽終於過關了。而且,不只是盆栽,還有路樹、垃圾桶、破舊的紙箱等等,全都過關了。
因為這現象太不尋常,所以她一點成就感也沒有。她合理懷疑,何本心肯定是再也不想繼續忍受她,於是乾脆把物件收下來,自己修改還比較快。
這樣的念頭,讓她再也無法振作。
在茶水間泡咖啡的時候,她一直在思考著:該不該提辭呈了?什麼時候提比較恰當?口頭提嗎?還是書面好?
這裡是她人生第一份工作,提辭呈也是人生第一次。離職的各種疑惑讓她好苦惱,可讓她更苦惱的是——她居然還有那麼一丁點兒的不舍。
天,她到底是有多自虐?
銀色的湯匙在杯里攪啊攪的,攪了三、四十圈了,她仍渾然不覺。
「在發獃?」
一個聲音自她背後傳來,她嚇了一跳,回頭望了眼。
是製作人歐陽昭。
「啊……」她一時困窘,隨口胡謅,「我、我正在想建模和貼圖的事,想到都出神了,哈哈哈哈……」一陣乾笑,有點心虛。哪是什麼建模與貼圖?此刻她腦袋裡所盤算的事,或許跟「逃亡」比較有關係。
「很吃力吧?」歐陽昭又問了句,「我看你好像從報到的那一天起就一直加班到現在。」
他臉上沒什麼表情,令人猜不透他問這句話的用意。
「嗯,有一點……」她苦笑了下,道:「大概是我不夠聰明,一直抓不到他想要的是什麼,小小的地上物弄了半個月才做出來。」這不是抱怨,倒像是懺悔。
「他怎麼說?」
「欸?」
「本心退件的理由。」他倒了杯溫水,轉過身來,啜了一小口,「他要你重做或修改的時候,總會說個原因吧。」
「嗯……」她側頭,思忖了半晌,才道:「他說,風格不對,無法整合……我也不太懂那個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