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夫子
天幕適時地暗了下來,樹上有鳥兒輕啼,梔子花的香氣縈縈繞繞,元夕卻彷彿渾然不知。眼看蕭渡的臉越貼越近,剛才的自信頓時一掃而空,她慌忙朝後退去,誰知卻很快抵上背後的樹榦,退無可退,只能看著他的眉目不斷放大,任由他鼻間的氣息撲到自己臉上。她從未與男子如此接近過,即使這個人是自己的相公,卻也掩不住心跳如雷,低下頭不敢看他。
蕭渡嘆了口氣道:「娘子為何總是如此怕我,好像我會吃人一樣。」他一邊說著,一邊伸手撥弄著落在她肩上的細發,又撫上她白皙纖細的脖頸,突然斂了笑容,道:「外面都傳我愛食人血,尤其是女人的,你信不信。」
元夕只覺得脖子上又癢又熱,又不敢伸手去推,於是歪著頭將身子躲開,聲如蚊叮答道:「我……不信。那人血又無用又不好喝,哪有人真得會去喝它?」
蕭渡本來想嚇嚇她,誰知,便又饒有興緻地笑起來道:「你怎麼知道人血好不好喝,又知道它沒有用處?」他又將唇貼至她耳邊,嗓音低沉而魅惑:「我聽說年輕女子的血喝了能駐顏強身,百病不侵呢。」
元夕深吸一口氣,似是鼓足了十分勇氣,才敢抬頭面對這張近在咫尺的俊臉,她眼神中寫滿認真答道:「血若喝下去只會直接被排泄出來,根本不可能滲透到體內,如何能駐顏強身。正經的醫術中也從未提過人血有治病之用,所以這些功用根本沒有依據。」
蕭渡的笑臉終於僵在臉上,一時間竟找不出話來回她,只得瞪著眼朝她打量著,實在不明白自家娘子的腦子到底是什麼構造。眼看嚇不著她了,蕭渡只得無趣地站直身子,腦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以她這一根筋又不按牌理出牌的性子,去對付那位王姨娘倒是正好。他這麼想著就已經覺得十分有趣,突然想等不及看到王姨娘的表情會有多精彩了。
王姨娘的臉色確實不太好看,尤其是當她接過元夕遞來得那一大摞賬簿,聽她說這些已經全部背完之後。讓元夕背賬簿不過是她的權益之計,只想讓元夕知難而退,明白這當家之事不是她隨意就能插手得。
可現在……她就這麼怔了許久,才覺得自己有些失態,不自在地理了理鬢髮,勉強扯了個笑容道:「少夫人果然聰慧過人,這麼快就背完了?」
元夕堅定地點了點頭,眼神中閃著亮光,道:「姨娘可以隨便考我,」
王姨娘狐疑地將眼神移向賬簿,扶在案上的手指僵了僵,才終於抽出一本,翻開內頁細細考過,一連問了幾本,眼看元夕竟真得能背得一分不差,這下她連笑臉也有些掛不住,只得訕訕地誇讚了幾句,心中卻有些慌亂起來。
元夕還是柔柔笑著,聲音中卻透著堅定道:「姨娘吩咐我做得功課已經做完了,現在可以教我真正的管家賬目了嗎?」
王姨娘身子一震,雙手自袖中交握,剋制著自己心中翻騰的怒意,面上卻仍是笑著道:「那是自然,不過少夫人剛剛上手,也不好一蹴而就,不如就先把京郊的幾處田莊交給你來打理如何。」
元夕側頭想了想,覺得這已經算是個不錯的開始。她並不太貪心,明白以自己的能力,不可能短時間接管所有事務。只是從昨日起,她已經暗自下了決心,既然無法做一個得寵的妻子,至少能努力學著去做一個好的主母吧。反正在侯府的日子會是如此,所以她並不太著急。
見元夕應允,王姨娘便自櫃中拿出幾本冊子,大致和她說了京郊幾處田莊的人口、收成及進出項目,又反覆和她念叨著不要操之過急,元夕也不戳穿,只仔細聽著記著,直到月上中天,才從王姨娘房中走出。
王姨娘站在門檻處,眼看元夕走遠,臉上的笑容才慢慢冷了下來。她轉身回屋,猛地被屋內熏香嗆得咳嗽起來,於是喚了兩個丫鬟進來,恨恨道:「這什麼香!想熏死人嗎,全給我換了!!」兩名丫鬟面面相覷,不明白為何日日點著的熏香會讓她發這麼大的火,但她們一看王姨娘的臉色便知道她心情不佳,忙乖巧地應了下來,熄了香爐跑出去換香來點。
王姨娘走到香爐旁,一臉嫌惡地撥弄著裡面的香灰,咬著牙喃喃道:「想不到啊,以前倒真是小瞧了你。」
元夕帶著安荷往回走去,想到自己今日的收穫,忍不住嘴角翹起,偷偷笑了起來。她腦中想著儘快熟悉田莊事務,腳步也就越發輕快地往回趕去。
剛走到門口,她突然聽見屋裡李嬤嬤正和一人在講話,那是個年輕女子的聲音,清脆婉轉如黃鶯出谷,又不似府中哪個丫鬟,元夕心中生出些疑惑,推開門去,卻見到一個她從未想到會在屋內見到之人。
只見蕭芷萱穿著杏黃妝花羅緞,白綾細摺裙,正與李嬤嬤說得眉飛色舞,一見元夕進來,便衝上去親熱地拉了她胳膊道:「嫂嫂,你終於回來了。」元夕有些不習慣與人這般親近,但她對這位小姑素有好感,便也沒有拒絕,只拉了她一起在榻上坐下,笑著道:「來找我有什麼事嗎?」
蕭芷萱甜甜笑道:」沒什麼事,就是覺得悶了來找嫂嫂聊天。自從佛堂出了那件事,爹爹就不許我在府里到處走,說是怕出事,實在是憋死我了。「說完,她氣鼓鼓地撅起小嘴,似是十分不滿。
元夕忍不住想笑,果然是天真浪漫的小姑娘,最大的煩惱就是沒地方去玩,哪知道這幾日宅子里的勾心鬥角腥風血雨,比不能去玩要令人煩惱萬倍。
她正想說些什麼安撫她,蕭芷萱突然又激動地抓起她的手道:「嫂嫂陪我到田莊去玩可好。去年大哥帶我去過,這個時節,那裡的桃子正好結得又大又甜,大哥還能教我捉魚,可好玩了。」
元夕心中一動,她正好想去田莊看看,畢竟要了解田莊的真實情況,到實地去走走問問是最好的辦法,但是她還是有些顧慮,問道:「就我們兩個女眷去嗎?是不是不太方便?」
「當然不是!」蕭芷萱立刻叫道:「自然要大哥帶我們去,不然爹怎麼可能放我出府。再說,也正好讓大哥大嫂好好培養下感情。」說完她又意有所指地朝元夕眨了眨眼。
元夕聽得有些奇怪,這小姑娘哪裡會懂得這些事,餘光突然瞥見站在一邊同樣笑得別有深意的李嬤嬤,頓時明白了過來,定是李嬤嬤見蕭渡總不往她房裡來,太過替她著急,每日在她耳邊念御夫術還不夠,現在連小姑都一併扯了進來。
想著蕭芷萱正似懂非懂地撮合著她與蕭渡的閨房之事,她臉上便有些發熱,忍不住嗔怨地瞪了李嬤嬤一眼,李嬤嬤卻不以為意,只開心地替她應道:「正好少夫人也要出去散心,就勞煩萱小姐了。」
元夕生怕她又說出什麼話,連忙輕咳幾聲,遣她去外面伺候著,李嬤嬤也不以為意,歡欣地出去交代安荷和容翹進來為元夕收拾箱籠,那樣子倒像比她出嫁還高興。
元夕忍住想扶額的心情,這邊蕭芷萱只當她答已應了,也一臉興奮道:「太好了,我這就和哥哥去說,等定好了時辰,就差人來和嫂嫂說。」
第二天一大早,蕭芷萱就帶著丫鬟和箱籠到元夕房外等她,幾人一起走到院門外,看見幾輛馬車已經等在那裡。
翠幄青紬的馬車旁,蕭渡一身絳紫團雲直綴,閑閑站在花樹下,卻自有一番風流態度。元夕想到李嬤嬤昨晚反覆和她交代的:一定把握這次機會,將生米煮成熟飯,於是臉上又不爭氣地紅了起來,幸好蕭渡正在認真和車夫交代著什麼,並沒有注意到她。
蕭芷萱一見蕭渡便開心地跑了過去,拽了他的手道:」哥,都準備好了沒嗎?「蕭渡搖頭笑道:」一聽到要去玩就這麼沒正型了,真該那位趙夫子好好給你立立規矩。「蕭芷萱一聽趙夫子便不屑地撇了撇嘴道:「那樣迂腐的老頑固,我才不聽他的呢。」她又朝元夕招手道:「嫂嫂快過來,我們一起乘車。」
蕭渡也看見元夕,卻只淡淡笑了笑,道:「你與嫂子乘一輛車,我另有安排。」
蕭芷萱覺得奇怪,正要問緣故,卻和元夕同時望見不遠處正走來兩個身影,其中一個丫鬟裝扮,走得小心畏縮。而另一個穿著青色粗布衫,身材削瘦,目光獃滯,竟是那偏院中瘋癲的芸娘。
元夕猛地想起那日之事,臉上便有些發白,忍不住朝後退了兩步,蕭渡卻走過去扶著芸娘朝這邊走來,柔聲道:「不用怕,她那日是受了刺激才發病,我見她這些日子精神不太好,所以想帶她一起去散散心,不知道娘子能否應允。」
元夕自然說不出拒絕的話,心中卻滿是疑惑,不知這神秘的芸娘到底是何身份。此時車夫來催說時辰已到,元夕便與蕭芷萱一起上了車,蕭渡帶著芸娘共乘一車,幾個丫鬟小廝又坐了兩乘,排成一行朝城郊駛去。
車行了一陣,元夕坐在顛簸的車廂內,實在覺得好奇,便向蕭芷萱問道:「那芸娘到底是什麼人?」
蕭芷萱嘆了口氣道:「芸娘以前是夫人身邊伺候的丫鬟,大哥出生後夫人身體就一直不好,便將大哥交給了乳母和芸娘一起照看。據說,芸娘對大哥從小就照顧得細心周到,有一次大哥發了高燒,幾乎不省人事,芸娘守在床邊三日未眠才將他救了回來,因此大哥便將她視作義母一般。可惜五年前芸娘突然生了一場怪病,突然神志不清瘋癲了起來,本來夫人想將她安置出府,大哥硬是不讓,在府里找了一處偏院,又派了個丫鬟去照顧她,他自己也能時常會去看看她。」
元夕心中一軟,未想到表面任性妄為的蕭渡還有如此溫情的一面,對那芸娘也多了一份同情。馬車走過一段崎嶇小路,停在了一處渡河旁,蕭芷萱興奮地掀開車簾道:「過了這河就能到田莊了,再坐下去我的屁股都快要長繭了。」元夕聽著這天真之語,忍不住撲哧笑出來。
一行人於是下車來到渡河邊,那船夫一見這馬車就知道是侯府的人,連忙恭敬地請他們上船,元夕坐在船頭望著遠山隱隱,碧波粼粼,感到心中說不出的舒暢。
就在這時,從河中央遙遙划來一艘小船,船頭站著一人,青衫玉帶、墨色方巾,眉目清雅俊秀,如一泊清流,悠然與山水之間,他朝這邊微微揖手,恭敬道:「翰林院編修駱淵,拜見侯爺。」
元夕覺得這聲音甚是熟悉,待那船行得近了,看清他的眉目,頓時驚呼出聲:「小夫子!」
駱淵將目光移了過來,頓了一頓,才淺淺笑道:」蕭夫人,好久不見。「
蕭渡狐疑地望著自家娘子一副激動地難以自持的表情,忍不住輕哼一聲,嘀咕道:「這次倒是不怕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