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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盛夏已至,京郊田莊外有一大片天然湖泊,此時正是綠樹陰濃,輕風拂水的時節。柳蔭深處,元夕正一動不動地面對著湖水而坐,蹙著眉緊緊盯著面前的浮漂,生怕錯過浮漂的任何動靜。
蕭渡自樹林深處走出,撥開面前的垂柳,就看見元夕這幅聚精會神的緊張模樣,忍不住低頭笑了起來,於是躡手躡腳走到她身旁,伸手將一個剛做好的花環套在了她頭上。元夕嚇了一跳,只覺得頭上突然多了樣東西,還沒來得急去摸就被蕭渡從後面湊過來親了一口。
元夕生怕他會嚇跑馬上要上鉤的魚兒,頓時急得要命,卻又不敢說話,只漲紅了臉用眼神示意他莫要打攪。蕭渡卻壞心地咬住她的唇不放,故意不讓她去看浮漂,元夕氣得伸手在他背後胡亂拍去,反而將手中的釣竿滑入了湖中。
眼看元夕就要真的發火,蕭渡才連忙笑著停下逗弄,跑到湖邊替她將釣竿撿回,然後坐在她身後手把手地教她釣魚。元夕從來未體會過這種山野閑趣,每當有魚上鉤便激動地雙目發亮,拍手大叫。蕭渡許久未見她這般高興的模樣,越發覺得此趟帶她來田莊避暑是來得對了。
兩人嬉鬧了一日,直至晚霞布滿天際,落日斜斜投映在波光之中,將水面染成一半桃紅一半金黃。元夕覺得有些累,便向後一倒靠在蕭渡懷中,微風的輕輕吹拂臉龐,讓她懶懶閉上雙目。耳邊有飛鳥掠過水麵的簌簌聲,和著樹叢中蟬鳴,彷彿室外桃源,令人忘卻一切煩憂。
元夕沉醉了許久,才不舍地睜開眼,道:「那件事,你還沒想通嗎?」
蕭渡抱著她的手收緊了一些,而後道:「我想了許久,這件事不應該由我一人決定。那人畢竟是你的父親,如果太后謀害先帝的罪名被坐實,不僅是太后和你爹,只怕整個夏家都會遭受大難。」
元夕沉默了一會兒,輕輕吐出口氣道:「我早就說過,我和夏明遠和夏家再無任何關係,他從未把我當作女兒,我又何必再當他是親人。」
蕭渡側頭盯著她道:「你真的可以完全不在乎?」
元夕點了點頭,道:「你是我的相公,你和萱兒、老爺、二弟才是真正關心我視我為親人的人。所以只要你決定去做什麼,我就會陪你去做。哪怕要放棄現在的一切,甚至是風餐露宿,我都絕不會有半點不甘。」
蕭渡心中一股熱流涌動,他的目光自眼前的景色慢慢掃過,又道:「如果有一天,你必須和我去一個沒有這般湖光山色,又不及京城富庶繁華,有的只是大漠與風沙的地方,你也甘願嗎?」
元夕心中已經猜出幾分他的打算,回頭柔柔笑著道:「你曾說過要帶我去看邊關的落日,我等這一天可等得很久了。」
蕭渡始終是有些憂慮道:「可你從未離開過京城,又一向怕冷,那裡住得十分艱苦,沒有地龍燒暖,尤其是冬天,風很大水也冷,我怕你會受不了。」
元夕嘆了口氣,握住他的手,目光堅定道:「阿渡,你到哪裡我就跟你到哪裡,再冷的地方,也有你為我取暖。只要有你在,我又有什麼可怕的呢?」
蕭渡眼窩一熱,將她緊緊抱在懷中,竟說不出一句話來。有了她的承諾,也終於解開了自己最大的心結,有些事哪怕明知道結果,他也不得不做。
第二日,城西豐樂坊的一間小院里,馮叔料理完滿院的花草,正準備去灶房做些吃食,突然感覺身後有些不對。他連忙轉身抬頭,只見逆光中蕭渡穿著白袍黑靴,正坐在院牆上,手中拿了壺酒笑眯眯地望著他。
馮叔揉了揉眼睛,確定自己沒看錯,連忙叫道:「侯爺要來,怎麼不從正門走。哎呀,快些下來,小心別摔著了。」
蕭渡朗朗發笑,縱身自牆上躍下,將手中的酒壺往馮叔懷中一扔,道:「就這點高度還摔不著我,這還不是想給馮叔驚喜。我今日特意沽了醉香樓新到的好酒,咱們爺倆好好喝上幾盅。」
馮叔不明白蕭渡為何如此高興,卻還是樂呵呵地去洗了酒杯,又麻利地炒了幾個小菜,兩人就坐在樹蔭下,就這百草繁花對飲。
馮叔與蕭渡連干幾杯,酒意便有些上頭,卻又覺得許久沒這麼暢快過,這時,蕭渡又笑著贊道:「好酒好酒,實在喝得是痛快!」
馮叔終於忍不住好奇,小心翼翼地問道:「到底是什麼事,讓侯爺覺得如此高興。」
蕭渡慢慢放下手中的杯盞,眼神變得有些複雜,低頭一字一句道:「馮叔,如果我說我馬上就能為小吉和小齊報仇,你高不高興!」
馮叔雙手一顫,酒杯便倏地滑落到了地上。隨即,他的雙唇開始劇烈的顫抖起來,而後整個身子都在發抖。他抬頭看向蕭渡,確定其中沒有一絲玩笑之意,淚水便崩然而下,又帶著淚瘋狂大笑起來。然後他身子一歪,便跪在了蕭渡面前,嘶著嗓子喊道:「侯爺,他們死得太慘了,連屍骨都不能回到故鄉,都不能和我這老頭作作伴啊。若是侯爺真能為他們報仇,便是捨去我這一身老命也甘願啊!」
蕭渡的眼眶也一熱,他連忙蹲下扶起馮叔,顫聲道:「您放心,他們的仇,我從來沒忘過!那些害死他們和蕭家軍上萬將士的兇手,我日日都銘記在心,刻在腦海!我曾發誓,總有一日,我一定會讓那些人血債血償,讓將士們的冤魂安息!您放心,過不了許久,我就能為他們報仇了!」
馮叔佝僂著身子,捂住臉痛哭起來,這一刻他實在等得太久太久,曾以為只能在恨意和不甘中度過殘生,而今他終於能等到天理昭彰的那一日,往後若能與兩個孩子地下相見,他也不至於沒面目去見他們!
蕭渡歪靠在石桌上,默默看他痛哭發泄,眼前有些模糊,好像又回到那一年的平渡關,他幾日沒有進食,已經虛弱到執劍都會發抖的地步。而在他的大營之外,是無數也餓得虛弱無力,滿目都是絕望的將士。
這時他身邊的一名副將走進了營帳,心虛地望了他一眼,然後打開了手中的包袱。一股濃郁的肉香頓時布滿了整個營帳,蕭渡的雙目猛地亮了起來,可當他看清那副將臉上痛苦扭曲的表情,頓時明白了一切,伸手狠狠將那塊肉打落到了地上,卻連一句責罵的話都沒力氣說出來。
那副將哭著撿起地上的肉,跪在他身旁道:「侯爺,你就吃一塊吧!如果連你都倒下了,蕭家軍就要全軍覆沒了!到時候所有戰死的兄弟們就全部枉死了!我們要活著出去,才能為他們報仇啊!」
蕭渡顫抖著閉上眼睛,死死忍住眼中的熱淚,過了彷彿一輩子那麼久,他才顫抖著結果那塊肉放進了嘴裡。然後他邊吃邊吐,終於將那塊肉咽下,身旁的副將也早已哭得全身抽搐。他望著這個曾在戰場上身中數箭都能笑罵敵軍的鐵骨漢子第一次在自己面前落淚,彷彿有無數尖刃插入心中,他在那一刻默默發誓:「現在欠你們的一切,我遲早會還給你們!所有枉死在這裡的冤魂,我一定會用仇人的鮮血為你們祭奠!」
一陣冷風吹過,讓蕭渡察覺到臉上落下的冰涼,他伸手抹了抹臉頰,彷彿又看見那些曾經同生共死,死守邊關的兄弟們站在眼前,他們臉上掛著釋懷又感激的微笑。
沒錯,這是我欠你們的!所以明知道如果夏家倒下,侯府便岌岌可危;明知道只有繼續容忍夏家的勢力制衡皇權,才能給自己多幾年的喘息機會,他卻一定要這借這個機會將夏家徹底擊垮。因為他不能再等,這是他的責任,為了曾經的承諾,為了成千上萬忠義的魂靈!
又是一日楊柳飛花之時,鐘山山巔上,趙衍負手望著遠處的山景,聽見身後響起的腳步聲,緩緩回頭笑道:「你終於還是來了,我知道你遲早會來。」
蕭渡走到他身邊,道:「你憑什麼覺得我一定會來,我大可以坐山觀虎鬥,幫你對我有什麼好處?」
趙衍撣了撣身上的落葉,臉上突然露出倨傲之意,道:「因為你和我本就是一樣的人,有著一樣的清明志向,當年你我在此盟誓,要還大穆一個海晏河清的時代,所以你絕不會坐視夏家而不理。」他又嘆了口氣,眸中染了哀傷,道:「只可惜,你我始終沒機會做一對真正的好兄弟!」
蕭渡臉上露出嘲諷之色,似是懶得回應,只掏出手中的紙箋展在趙衍面前,道:「這便是藏在那把弓里,先帝苦心留下的秘密!」趙衍連忙凝神細看,待看清那竟是一張藥方,目光中露出疑惑之色。
蕭渡道:「這藥方中,有兩味葯相配起來是有毒的,服得多了足以致命。而這便是當年太后貼身照料先帝時,親手喂他服下的藥方。」
趙衍頓時露出震驚神色,他沒想到這樣東西竟會是直指太后,而且如此致命。就在他驚疑難定,面上露出猶豫之色時,蕭渡已經收起那張藥方,緩緩道:「這便是那樣足以摧毀整個夏氏的機會,現在輪到陛下來選擇了,看陛下能不能狠下心,幫助自己的父親去對付自己的母親。」
趙衍臉上流露出痛苦神色,過了許久才長長吐出一口氣,道:「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蕭渡似是早就料到他會如此,勾起唇角,道:「那麼且看陛下準備拿什麼和臣交換這張藥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