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疑團
奼紫嫣紅的戲台上,大幕初降,曲中餘韻未散,空氣中還留著喜慶的味道。
廂房門上貼著的大紅喜字,被風吹起一角,不斷發出嘩啦啦的聲響。順著大敞的房門,便能看見一座紅木雕花的床榻,床上躺著一個丫鬟打扮的美麗女子,可惜那雙大大的杏眼卻毫無生氣地瞪著,精緻的衣裙已被撕得凌亂不堪,臉上身上俱是傷痕,殷紅的鮮血從她腦後湧出,將身下的錦被也一併染紅。
蕭渡的臉色很難看,任何一個人在洞房花燭時,知道府中發生命案,臉色都不會好看。而當他發現那衣衫不整、一臉茫然地坐在屍體旁邊之人,竟是他的表兄、蕭家軍武衛將軍鄭龍時,臉上便又更黑下去幾分。
此刻房門口正亂鬨哄地圍了一圈人,有捂眼驚呼得,有膽大窺探得,有嚷著要報官府得,蕭渡緊緊握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終於讓自己冷靜下來,他迅速在人群中找出總管周景元,劈頭問道:「前院的賓客都走了沒?」
周景元忙回道:」王姨娘一聽此事,已經安排他們都陸續離開了,有些本應留宿的賓客,也都被王姨娘請去了最遠的梨香院。」
蕭渡稍稍鬆了口氣,他這個姨娘在這方面倒是做得一向妥當,他又左右環顧一圈,發現圍在此處看熱鬧得全是府中的僕婦小廝,便冷聲喝道:「剛才是誰在叫殺人得?」周圍立即安靜了下來,眾人你看我,我看著你,半晌沒了回聲。蕭渡見無人敢認,心中又煩躁幾分,不耐煩地揮手斥道:「都給我滾回去!」
主子發了言,下人們不敢不從,人群終於慢慢散去。蕭渡卻眯起眼,在人群中發現了本應乖乖在新房裡等他回去洞房的新婚妻子。
只見元夕站在人群的末尾,正眼神不錯地死死盯住那具屍體,蕭渡努力想從她臉上找出害怕或是噁心的情緒,卻只看見她秀眉擰起,好像正在專心思索著些什麼。而且,那種專註中帶著一點激動的表情,怎麼和剛才盯著自己身子看得時候那麼像!
蕭渡連忙搖搖頭,拋開這個奇怪的想法,同時愈發覺得玩味起來:一個本應養在深閨的相府千金,為何對著一具死狀可怖屍體會流露出這樣的神色。
元夕自顧自地盯了許久,直到衣袖快被嚇到不行的小丫鬟安荷扯爛掉,才所有所思地抬起頭來,卻不經意地對上另一道探究的目光,頓時被嚇得心中猛地一跳,又羞得低下頭來。自己身為新婦卻跑來看熱鬧被捉個正著,實在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她連忙擺出一副無辜路過的樣子,遮著臉匆匆趕回房去。蕭渡的目光在她背影上繞了一會兒,終於轉過頭來狠狠地瞪在了屋內的鄭龍身上!
鄭龍此時才反應過來,連忙從床上跳起,跑過來扯住他的胳膊,大聲喊道:「侯爺,我可什麼都沒做!」
蕭渡鐵青著臉甩開他的手,大步走到那屍體旁,朝屍體身上仔細查看只見被撕得凌亂的裙裾中,露出一雙光溜溜的大腿,曾經白皙滑嫩的皮膚上傷痕纍纍,還沾著些白白的粘稠穢物,蕭渡回過頭,咬牙切齒道:「什麼都沒做?恩?」
鄭龍羞愧地低下頭來,喃喃道:「我是和她……,但是我真得沒殺她啊!」話音未落,一記重重的耳光一記他臉上,蕭渡氣得指著他的鼻子喝道:「我問你,你剛才是不是喝醉了!你還記得自己做了什麼嗎?」
鄭龍捂著臉,十分委屈道:「我是喝得多了些,這丫頭把我扶進房來,一直有意無意挑逗我,我一時沒控制住,也就順水推舟得做了。後來……後來我就睡著了……但是我真是沒殺她啊!」
蕭渡努力壓下暴打他一頓的衝動,冷冷道:「三年前在小平山,你也是喝得爛醉,拖了路邊一個村姑進帳里,那村姑拚命掙扎你還要硬上,如果不是我發現得早,誰知道你會做出什麼事!你敢說,你這次真的什麼都沒做!」
鄭龍被他吼得發懵,只覺得頭痛欲裂卻怎麼也想不起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只得苦著一張臉,帶著哭聲道:「真得是這丫頭先勾引我得,我真得沒殺他,你要信我啊。」
蕭渡被他氣得胸口發痛,正想著先好好揍他一頓出氣,突然聞見門外傳來一陣檀香與藥草味混雜的味道,面色陡然一變,連忙朝外面看去。
只見門口處站了一名弱質芊芊的美貌婦人,正披著一件沉香色雲羅對衿衫,氣喘吁吁地被一名嬤嬤攙扶著。她一見床上那人,便臉色煞白地捂住胸口,幸好被身邊的那嬤嬤扶住,才未摔在地上。
蕭渡連忙走過去,牽過她的手,柔聲道:「娘,你怎麼來了!」隨後又朝旁邊那嬤嬤吼道:「余嬤嬤,你也是娘身邊的老人了,怎麼如此不知輕重。明知道娘身體不好,還這麼晚把帶她過來,」
趙夫人卻只是擺了擺手,聲音虛弱卻透著冷意道:「我的丫鬟死了,我怎麼不能來看看。」蕭渡被母親一噎,想說什麼卻再不敢開口,只悻悻站在一旁。
趙夫人稍微順了下氣息,又將目光牢牢釘在鄭龍身上,厲聲問道:「就是你害死萍兒得?」饒是鄭龍征戰多年,卻也被這一瞥嚇得一個哆嗦,連忙苦著臉道:「叔母,你要信我,真得不是我做的!」
「你閉嘴!」蕭渡狠狠瞪了他一眼,又脫下身上外衣披在母親身上,柔聲道:「夜裡風大,娘你小心身子。這裡我會處理,明早一定給您一個答覆。」
趙夫人面色稍緩,輕聲道:「萍兒服侍我這麼多年,今日是你大婚我才借她去幫忙,誰知……」她瞳中泛出水光,喉中哽咽起來,余嬤嬤連忙掏出張帕子遞過去,趙夫人拭了淚,又掩住口輕咳幾聲,才盯住蕭渡道:「我知道他是你的表兄也是愛將,娘也不會勉強你什麼,但這件事一定得給我個交代,我不能讓萍兒含冤枉死。」說完,便讓余嬤嬤牽著轉身離去。
蕭渡望著母親離去的背影,只覺得今夜這局面變得愈發複雜起來。這時,周景元又匆匆跑來,道:「侯爺,老爺請你們趕快過去。」蕭渡劍眉一挑,知道這件事終是瞞不過父親,便連忙帶著鄭龍去了老侯爺所在的風荷院。
老侯爺蕭雲敬自卸下爵位,便每日在院內養花種草、看書練字,還在書房后辟出一小片湘竹園來。此時已過三更,參差竹影在秋棠池中映出點點星輝,如銀河倒影、風雅至極。蕭渡與鄭龍卻沒有夜半賞景的興緻,只腳步匆匆地穿過游廊,走進了蕭雲敬所在的書房。
轉過一座花鳥彩繪屏風,蕭雲敬正端坐在花梨如意紋案幾后,他手邊放著一盞剛剛煮好的清茶,而坐在他身邊為他奉茶之人,粉面琢妝、雲鬢金釵,一身煙霞窄袖對襟衫,眼角略生細紋,風韻絲毫不減。蕭渡朝這邊一掃,心中便明白了個大概,躬身朝兩人行禮道:「爹,王姨娘。」
王姨娘見他進來,連忙站起,走上前拉住他的手道:「今晚是你的好日子,怎麼竟會發生這種事!」說著就濕了眼眶,不斷嘆氣,滿臉憂慮之色。旁邊的鄭龍便愈發覺得渾身不自在,恨不得狠狠扇自己兩個耳光。
「好了」坐在案后的蕭雲敬朝王姨娘道:「秉君,你先回房吧,這些日子為了渡兒的婚事也勞累了不少,早點回去歇息吧。」
王姨娘連忙搖了搖頭,道:「一家人說什麼勞不勞累的,要不要我派人去向哥哥知會一聲,萬一鬧大了,也好讓他那邊提前有個照應。」
「不必,」蕭渡淡淡道:「死了個丫鬟而已,犯不著勞煩王侍郎。」王姨娘回頭看了看蕭雲敬的臉色,便笑道:「倒是我多事了,那好,你們好好商量著,我先回房了。」說完便行禮告退出去。
見王姨娘掩上房門,又遣退了門外伺候的下人,蕭雲敬才朝蕭渡問道:「死得是誰?」
「是娘房裡的貼身丫鬟,好像是叫做萍兒的。」
蕭雲敬端起茶盞輕抿一口,斂目問道「你準備怎麼做?」
蕭渡皺起了眉,道:「如果是平時還可以勉強壓下,偏偏是在今日,府中的賓客實在太多,人多嘴雜,也不知瞞不瞞得過,現在只得壓上一陣是一陣。我剛才已經已經吩咐任何人都不準靠近那屋子,等明日天亮再做打算。」
蕭雲敬嘆了口氣,又將目光轉向鄭龍,鄭龍連忙噗通一聲跪下,聲淚俱下道:「二叔是我錯了,但是我真得沒有殺人啊!」
蕭雲敬搖了搖頭,又嘆道:「你可知道你身為蕭家軍的武衛將軍,這次回京後有多少雙眼睛盯著你。這件事如果被有心人利用,累及得可不止你一人啊。」
鄭龍此時才回過神來,難道這件事幕後是有人在操縱?他頓時覺得背脊發涼,心中又恨又悔,再也不敢開口辯駁什麼。
蕭渡不想父親太過憂心,忙上前一步道:「父親放心,這件事我會想辦法查清楚,定不會讓蕭家軍受到牽連。」
蕭雲敬輕闔雙目,似是疲倦至極,道:「你心中明白就好,先回去吧,這件事必須好好了斷。」他突然又想起一事,叮囑道:「還有,今晚本應是你大喜之日,記得好好安撫你的妻子,別嚇著了她。」蕭渡憶起元夕此前見到屍體的神情,心想這倒不是件難事,於是點頭應下,帶著鄭龍行禮退出房去。
鄭龍跟在蕭渡身後,猶豫了一會兒,終於鼓起勇氣追上去問道:「侯爺,還要回去洞房嗎?」
「洞你個頭!」蕭渡氣不打一處來,忍不住朝他又揣一腳。但是誰也沒發現,在他們身後的湘竹林中,有一個黑影等他們走遠,才悄悄朝東面走去,轉眼消失在夜色中。
四更的梆子聲「咚咚」響起,那出事的廂房外冷清蕭索,透著陣陣陰森。突然,門外的紗燈下映出兩道黑影,正借著月光朝著房內窺探。
過了一會兒,只聽一個怯弱的女聲顫顫道:「小姐,我們快回去吧,被人發現了可就不好了。」這人不是別人,正是元夕的陪嫁丫鬟安荷。
元夕連忙朝她做了個噤聲手勢,其中她心中也怕得要命,但她清楚如果等到天亮,屋內進了外人,很多事很可能再無法求證,所以當她得知蕭渡今晚不會回房之後,便再也按耐不住,趁李嬤嬤睡了,帶著安荷摸到了這間房門外。
她試探地往房門上推了推,發現門竟然沒有鎖死,頓時高興對安荷輕聲道:「你留在這裡好好看著,有什麼動靜趕快叫我。」見安荷已經嚇得要哭出,又安撫道:「放心吧,侯府的人都折騰一晚上了,應該不會還有人再往這死人屋裡湊。」
安荷苦著臉點了點頭,抱著胸縮著脖子站在門口守住,元夕小心地提著裙裾走進房去,又掏出懷中的一根蠟燭點了起來,借著微弱的燈光仔細朝床上望去。
就在這時,門口處卻傳來了一個的聲音:「娘子不在房裡等為夫,跑到這裡來做什麼。」
元夕被嚇得差點叫出聲,手中的蠟燭滑落到地上,屋內頓時又陷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