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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四月,文帝都會帶著文武百官去位於京外西郊的皇陵舉行祭禮,除了拜祭先皇,還要與夏太后一起帶著後宮嬪妃及皇子,入靈殿叩拜列祖列宗,為社稷和百姓祈福。
自先帝病逝以來,蕭渡從不在參加祭禮的百官之列,更未踏足過皇陵,自從那日蕭渡在鐘山與趙衍攤牌以來,宮內外的局勢早已變得十分微妙,是以今上下這道聖旨的意圖便更值得玩味。
待那宣旨的小太監離開,蕭渡慢慢站起身,握緊手裡那張明黃色的絹帛,低頭陷入沉思。待他抬起頭就看見蕭雲敬走到自己面前,慢慢接過他手上的聖旨,面色凝重道:「渡兒,只怕這是一場鴻門宴啊。」
蕭渡的眸光閃了閃,卻很快恢復輕鬆的神色道:「父親放心,我懂得應付的。」這時,他瞥見了一直站在不遠處,滿臉憂慮的元夕,於是走過去拉起她的手,冰涼的觸感令他皺了皺眉,隨後就將那雙手攏進自己的衣袖中,靠在她耳邊道:「不必擔心,只要你還在我身邊,我就什麼事都不會怕。」
元夕自聽見那聖旨以來,心頭就好似懸了塊大石,壓得她惴惴難安,此刻也顧不上還有外人看著,將頭輕輕抵在他胸前,擔憂道:「你真得非要去嗎?不能找個理由拖過去?」
蕭渡嗅著她發間久違的香氣,只覺得十分舒心,道:「聖旨都已經接了,怎麼可能隨意抗旨。再說,他如果真得安了別得心思,就算錯過這次機會,也遲早會想別的法子對付我。與其每日提心弔膽,不如早些決斷。」他輕輕抵上她的額頭,又撫著她的臉道:「你放心,我一定會平安回來,萬一……」
他還沒說完,元夕已經一把捂住他的嘴,拚命忍住幾乎要奪眶而出的淚水,道:「別說了,我會等著你回來,無論多久都會等!」
蕭渡將她緊緊摟住,仍是笑得雲淡風輕道:「放心吧,我不會去太久的,剛剛才哄回來的娘子,我哪捨得又讓她獨守空閨。」元夕被他一逗,情緒才稍稍鬆弛了一些,蕭渡將下巴擱在她頭頂,抬眼望向皇宮所在的方向,只見方才還一片晴好的碧空中,突然間暗雲翻湧、風雨欲來,他涼涼勾起唇角,掩去眼底那一片陰影。
祭禮當天,蕭渡一身黑色冕服隨百官立於乾清門外,只見皇帝所坐的龍輦從遠處緩緩駛來,明黃色的輦車前一人著飛魚錦服,胸前系著赤色盔甲,英姿凜凜地騎在一匹高頭駿馬上為御駕開道。
蕭渡認出這位便是夏氏近年才崛起的新秀,此人姓夏名青,原本是夏明遠胞弟夏明忠在外生得私生子,直到十歲那年生母離世前,跪在夏明忠面前苦求許久,才終於讓他認祖歸宗,進了夏家的門。
夏明忠的正妻娶得是鐘太傅家的二女兒,所生嫡子與夏青年紀相仿,其餘幾名庶子的生母也都有些來頭,本來他是十分瞧不上這在外生得野種,可偏偏夏青生得聰慧過人,又上進爭氣,他本只是依靠夏明忠的關係入宮做了一名普通禁衛,卻在一次宮廷大火中挺身護駕,救下了今上的性命,從此便頗得今上賞識,被一路擢升為指揮使,統領左右羽林軍衛。
這幾年由夏青所訓練得羽林軍率立戰功,在禁軍十二衛中頗有威名,成為今上最為依仗的親兵。於是,夏明忠也越發看重起這個原本一直沒放在眼裡的外室子,正巧他的嫡子夏正又十分不爭氣,前幾年據說為了爭一個清倌與人起了爭執,竟被打得癱瘓在床,那真兇打了人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夏正卻幾乎已成了廢人。其餘庶子風頭更是無出其右者,夏青手握禁衛軍權,又成了夏明忠唯一可依仗的兒子,即使在人才濟濟的夏家同輩中也可稱得上拔尖。
夏青昂首立於馬上,眼角斜斜往旁一掃,就讓許多侍立的宮女紅了臉。要說這夏青功績雖豐,在京城的名聲卻不太好。據說他終日流連花叢,性格放蕩不羈,家中雖是姬妾無數,卻一直不願娶妻。為此夏明忠幾乎托媒人將京城的世家小姐給他說了個遍,他卻笑著將那些畫像全扔了出去,還放出話來,他若要娶妻一不看家世二不看樣貌,只要他覺得順眼就成。這下可愁壞了媒人們,這位指揮使大人可謂閱人無數,誰又能說得清,到底什麼樣的女子才能讓他瞧得順眼。到今年夏青已經二十有八,膝下卻連個嫡子都沒,這下連夏明忠都心灰意冷,索性由得他去胡鬧。反正以如今的夏氏的權勢只需等別人攀附,若要聯姻還有其他的兒子可以先頂著。
皇帝的車輦停在了乾清門前,等待吉時奏樂出宮。夏青安排好守在輦車旁的羽林軍,便拉著坐騎兜轉回來,竟停在蕭渡面前,他輕輕一躍就站在了地上,道:「這位可是鼎鼎大名的宣遠侯。」
蕭渡因其身份對他諸多防備,只是抬眸淡淡應了一聲。
夏青卻似乎對他十分感興趣,只站在他身邊不走,又道:「聽說宣遠侯所率得蕭家軍驍勇善戰,關內關外無人能敵,不知比我手下的羽林軍如何。」
蕭渡面色不變,淡淡道:「蕭家軍只識沙場征戰,對付得都是茹毛飲血的蠻夷,哪及夏指揮使的羽林軍日日守護皇城來得勞苦功高。」
他話里擺明諷刺羽林軍只在御前護衛,如何能與浴血邊關、對戰兇猛外族的蕭家軍相比。夏青卻也不惱,眼看吉時將至,他翻身上馬,卻又笑得十分張揚地沖蕭渡小聲道:「若有機會,我倒十分想見識你蕭家軍的厲害。」這話中藏著的深意,讓蕭渡倏地眯起眼,他沒想到此人竟敢如此明目張胆地挑釁,心中越發覺得此次祭禮絕不簡單。
這時,身旁樂鼓聲起,皇帝所乘的輦車緩緩駛動,卻又突然停了下來。趙衍掀起了車簾,對蕭渡笑得十分和煦道:「崇江也一起上來吧,朕有許久未和你一同乘車了。」
蕭渡挑了挑眉,卻未做任何猶豫,扶著一個小黃門的肩便登上了御駕,其外的百官只道今上與宣遠侯一向親厚,隨意談論了幾句也紛紛上車隨御駕而去。
浩浩蕩蕩的列隊出了宮門,一路往京郊的皇陵駛去,本應是初夏悶熱的天氣,卻不知從何處刮來一陣狂風,卷花掃葉地一路潛襲,將車門吹得嗡嗡作響。
蕭渡聽著車外的狂風呼嘯,卻氣定神閑地拿起面前的茶盞飲了一口,趙衍的目光在他托著茶盞的手上繞了繞,笑著道:「崇江對朕倒是十分放心。」
蕭渡將茶盞放下,道:「陛下若真得想要臣的命,臣早就已經身首異處了。陛下既然不讓臣死,說明留著臣這條命還大有用處,臣又何須擔心陛下會做這種上不得檯面的手腳。」
趙衍朗朗而笑,道:「果然還是崇江最了解朕。不過你找人為夏文博安得那些罪名,樣樣都足以置他於死地,實在讓朕頗為頭疼啊。」
蕭渡也笑了起來,道:「陛下太抬舉臣了,其實,陛下若是有心保他,再多的罪名也要不了他的命。」
趙衍嘆了口氣道:「他到底是母后最後疼愛的侄兒,這些年好不容易熬到戶部侍郎的位置,若是朕連一條活路都不留給他,只怕會讓母后傷心啊。」
蕭渡臉上掛起嘲弄的笑容,道:「那便要看陛下是要做個孝子,還是要做個明君了。」
趙衍笑而不答,眼中卻閃過一絲凌厲。這時,馬蹄聲減緩,車輦終於停在了皇陵門前。趙衍與蕭渡下車遠眺,只見遠山隱隱,綠樹蔥榮,大穆國曆年的帝后、貴妃皆葬於此地,整片皇陵修建得開闊,氣勢恢弘。
趙衍在禮官的唱樂聲中率著群臣緩緩走入皇陵,走過白玉石橋,祭過聖德碑樓,便準備入靈殿祭拜先祖。百官在石門外一齊跪下等候,趙衍正待踏上石階,突然轉頭將目光在眾人頭頂上掃過,大聲道:「宣遠侯多年征戰,保我朝百姓免受戰亂之苦,今日特准其隨朕一同進殿拜祭,一齊告慰先祖。」
蕭渡心中咯噔一聲,目光驚疑不定,竟遲遲未挪動身子,這時夏青已經分開群臣走到蕭渡身邊,道:「宣遠侯,請入靈殿。」
蕭渡心知到了如此地步,也只得走一步算一步,於是挺直背脊走到趙衍身後,隨他一起朝靈殿走去。誰知石階方才走了一半,守衛在兩旁的羽林衛中突然傳來騷動,有人高聲驚叫道:「皇上小心,有刺客!」石階下的百官一聽,頓時驚慌失措地亂作一團。
這時,幾個黑色的身影從羽林軍中殺出,直直逼向趙衍所在的方向。夏青面色鐵青,長刀出鞘護在大驚失色的趙衍身前對羽林軍喝道:「不準慌,先護駕!記得捉活口!」
於是,本應肅然地靈殿外想起一片兵器碰撞的乒乓聲,所有羽林軍都朝趙衍圍過來,護著他往內走,唯有蕭渡身姿不動,只冷冷望著那些拚命廝殺的黑衣人,在心中冷笑著想到:今日皇陵內外禁衛森嚴,以夏青的手腕,怎麼可能放刺客進到靈殿周圍,甚至殺到皇帝跟前。
就在這時,一道寒光直直朝他刺來,蕭渡心頭一凜,一時間竟看不清這寒光是來自於黑衣刺客,還是身邊的禁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