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今夕何夕,君已殊途
秦柔動容道:「不.你只是一直在保護我.不想我被卷進你們的……我.我其實.一直很感激你.」
項重華嘆息道:「你終於不叫我陛下了.」
秦柔嘆了口氣.微微側開頭.低聲道:「我們一起經歷了那樣多的腥風血雨.我卻從來不為你出謀劃策.你心裡真的不曾怪過我嗎.」
項重華道:「正因為我知道自己身處於腥風血雨之中.所有我才不願意讓你踏進去.沾惹一身的污垢.翼國之行令我明白.自己此生已經無法回頭.為了活下去.我不得不做盡利用真心情感的骯髒勾當.而不讓你涉足其中.是我為你做的唯一彌補.」
秦柔道:「我雖是不屑不忍參與政事.卻也有私心.我其實是想以自己的超然為你守護最後防線.在你真遇危機時.用我的乾淨替你擋一擋.讓他人看在我的面子上原諒你.其實.我也並不是那樣一塵不染.」
項重華眼睛一濕.哽咽著道:「這次如果不是你.人心我是休想收回了.這些年你不問世事.卻全心全意為我關心臣屬.關愛兵卒.我的民心.有一半是屬於你的.你才是最周到的.」
秦柔微笑著道:「項郎.你的智謀已經不讓哥哥了.虧他走時.我還擔心你應付不了.現在看來.我的擔心真的是太多餘.我.可以完全地放心了.」
項重華微笑著.溫柔地將她枯瘦的手湊到唇邊.深深地親吻.
華麗的宮殿.滿地的宮人恍如虛影.整個天地和時空里只餘下他和她執手相望.脈脈含情.
荏苒的時光悠然倒退到那一年的盛夏.他望著她.雙手環胸道:「秦柔.我是不會愛上你的.」
燦爛的陽光揉碎了烏金在他的雙眸里.耀得她想要流淚.
既然相愛.為什麼要等到結束時才給予.
項重華手握得更緊.聲音嘹亮地傳遍鳳藻宮每個角落.
「思公主封號思柔.用度同太子.」
秦柔依然在微笑.悲喜莫辨.
他的愛為什麼總是以彌補的方式給出呢.也許是因為他是帝王吧.他有太多大事去處理.有太多誘惑去權衡.暮然回首.又有幾人能跟上他的步履匆匆.息雅也許是對的.傾城傾國的從來只是江山.而美人.能成為這萬里錦繡上淡淡的一個背影便已萬幸.
後悔嗎.從未後悔.只是累了.再也跟不動了.
她痴痴地望著他.道:「重華.你可知道我平生最開心的時刻是何時嗎.」
項重華愧疚的面容上綻開一絲欣喜.輕輕搖搖頭.
她心滿意足地看著他.前塵今日一一細數.道:
「其一是在我們初識.其二是在姜國你撇下息雅來探望我.其三是在你我成親時.其四則是此刻.」
她反握著他的手.道:「你我初識時.我不知你有息雅.在姜國時你選擇了我.成親之日你心無雜念地惦念著我的安危.此時你終於承認你愛上我.我不求能始終獨佔你.一生之中有這四次便很滿足.」
宮人細細的哽咽聲蚊蚋一般響起.絲絲綿綿地牽腸扯肚.
項重華眉頭緊蹙.滿腔的悲痛愧疚化成怒火.待要發作時.手臂卻被秦柔輕輕搖晃.
「重華.這裡悶得我難受.抱我到外邊走走吧.」
蓄勢待發的憤火瞬間化為柔柔絲雨.他把用自己的龍紋披風把她捂得嚴實.華麗而黯淡的大門沉沉打開.如同塵封已久的心.在暢快的空氣里不設防地享受陽光.
他抱著她無目的地行走在陽光里.低頭在她耳邊溫柔地回憶著他們年少時的點滴.她摟著他的脖子.靠在他的胸前不時發出咯咯的笑聲.光華流轉在她溫婉的輪廓上.彷彿撫平了所有的愁苦和滄桑.
她漸漸地沉沉睡去.環在他脖子上枯瘦的雙臂一寸一寸鬆開.順著衣襟滑下.他卻似乎什麼也沒有察覺.依然緩緩敘述著陳年往事.抱著她向天邊不斷走去.淚水卻順著微笑牽動的面頰.一顆顆地打落在她的臉上.梨花帶雨.
夜幕四合.華燈初上.
鳳藻宮被籠罩在明晃晃的光亮中.平時勾起的厚重的帷幕全部層層放下.月光和燈光一併擋在外邊.只留一片漆黑的冷清.
偌大的宮殿空的讓人發冷.沒有奢侈的玉器.沒有精緻的把玩.連熏爐也只是最簡單的粗陶豆式香爐.最奢侈的擺設.也只是正殿里的鳳座.
榮極天下的王後秦柔始終都保持著如斯的簡樸.她唯一略微奢侈的習慣就只是剛一入夜.就要早早的將燈點亮.女人多是怕黑的.尤其是寂寞的女人.
她等的人終於來了.三天三夜來.他未曾離開半步.只是如今.她卻不在了.
項重華痴痴地看著手中的細細的一條翻了黃的絲帛.那本是當年在清風鎮時.慈無為她的命格下的批語.
(詳細見《絕色江山》第一卷《溪雲初起》.《第八章高人易尋》)
她珍而重之地私藏多年.今日終於真相大白.
「緣深情淺.情無所歸.情深緣淺.情終不壽.月明雲妨.五色凌素.今夕何夕.君已殊途.」
緣分原本來的那樣輕易.他當真是從天而降在她的面前.但在緣分最濃時.他卻選擇了逃避和忽略.
慈無為她批的姻緣像一道致命的詛咒.那樣篤信占卜的她明知結果悲戚.卻依然執著地追求.她一直珍藏著這批語.時時提醒著自己要知足.
項重華的眼淚一滴滴地落下.如果時光倒流.也許他依然會選擇犧牲息雅.但他絕不會錯過秦柔.生平第一次的.他那樣的追悔莫及.
然後.他開始像當年他的父親一樣.用不同的女人填充自己的寂寞.
悠悠魂夢別經年.他卻始終不能彌補心中的殘缺.
他一次次醉卧在不同的美人膝上.卻一次次在夢中淚流滿面.猛然驚醒.然後瘋了般的沖向殿外.望著明月.獨自在倚梅園中待到天明.
項重華緩緩走出倚梅園.闊步穿過依河遍植的梧桐樹.
突然.一滴露水落在他肩上.他不經意地用手一拂.卻感到了背後一陣強風.
樹梢沙沙響個不停.水面也起了一陣陣漣漪.
瀰漫在水中的人影就像是夜裡的鬼魂.卻也綽約如同風中的仙子.
等到水波平靜時.人影也消失在了漣漪里.
項重華心中一愣.隨即如同離弦的箭般竄了出去.
這股氣息.實在是太熟悉.而那個身影.更是像極了一個人.
輕羅如同一層淡淡的霧般緩緩罩下.
輕羅后的人影若隱若現.也不知是人在霧中.還是在夢裡.
項重華督見那身影.淚如泉湧.
那消瘦的肩膀.那不盈一握的腰身.分明是息雅.
她的靈魂終於還是捨不得他.前來與他相見嗎.還是她根本沒有原諒他.這次來.只為索命.
無論怎樣.他都不在乎.他只要再見到她就足以了.
即使被她殺死.他也總算可以去了她在的地方.即使她恨他.也沒有關係.
恨也是需要感情的.
她越走越遠.彷彿下一瞬間.就要消失在鏡花水月當中.
他措手不及.乾脆高聲喊道:「等一等.你不要走.」
她猛然一驚.回過頭來.露出一張美麗的臉.一雙新月般的眼睛.
這張臉本來永遠都是溫柔而賢惠的.這雙眼睛里.本來永遠都帶著善解人意的笑意.
可現在.這張臉已被驚得蒼白.眼睛也充滿了震驚和恐慌.
這張臉並不是息雅的.
項重華也愣在了原地.他從未想到此時此刻看見的竟然是她.
秦柔.
第二天.
第三天.
第四天……
項重華都沒有出現在早朝上.所有風頭正茂、飛橫跋扈的姬妾一夜間都失去了寵愛.所有沉默、安分守己的朝臣也紛紛炸開了鍋.
所有人都在議論著那個以區區掃灑婢女之身.一躍成為虞夫人的女子.
眾人不知應該是喜.還是應該憂.
這個擁有著秦柔的面容和息雅身姿的女子.無疑是對連受打擊的項重華的最好的慰藉.讓他不至於再放浪形骸.以酒色麻痹和傷害自己.但他對她實在是太寵溺.
虞夫人雖樸實恭謹.但誰能保證她不會變成第二個息麗華.
絕色總是危險的.
但是.更加令人擔憂的.還並不是僅僅如此.項重華自從得到這個虞夫人之後.便不再寵幸其他的寵姬.整日恨不得不離開她的行宮.而攬獨寵於一身的虞夫人又肚子不爭氣.幾年以來毫無所出.從未給項重華生下過一子一女.項重華已經年過四十.膝下卻只有項思一個女兒.若哪一日山陵崩.大雍又該由誰來繼承.
項重華卻似乎絲毫不介意.依然只寵幸虞夫人.對於其餘的女人.連看.都根本不會去看一眼.人生苦短.他只覺不夠填充心中被思念和遺憾灼燒出的饑渴和空洞.又哪裡有功夫來考慮所謂的子嗣和未來.
就這樣子的.日子一天天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