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妄想
陰冷潮濕的牢房中,瀰漫著濃濃的血腥味。
沿著斑駁的牆壁,頂上垂下一道道幾乎有手臂粗的鐵鏈,鐵鏈另一端鎖著五個人。他們蓬頭垢面,衣衫殘破,身上累累傷口,幾乎已看不出人形,只能隱約分辨的出是幾個男人。
被鮮血浸染的地面,已看不出本來的顏色。
他們的面前,站著一名白衣男子。
一塵不染的白衣和這裡的陰森幽暗格格不入,他的眉秀挺而淡,一雙修長鳳眼,眼瞳幽深,然仔細看去,又隱隱帶著一絲暗紅。
「你們可都想好了?」他緩緩開口,聲音低沉沙啞,和他俊秀的容貌倒是頗不相配。
面前的五人毫無聲息,若不是胸膛還有些微起伏,怕是會以為他們已經死了。
「既打算寧死也不說,就成全你們好了。」白衣男子等了片刻,忽然笑了笑,對身邊的獄卒道:「割掉他們的舌頭,再好好招待幾天,就送他們上路吧。」
「皇上大喜的日子將近,就不必留著這些雜碎了,晦氣。」他拿出一條金絲刺繡的手帕,輕輕擦拭掉手指上不小心被濺到的血跡,轉身往外走去。
不及踏出牢房,後面傳來一聲咬牙切齒的怒斥。
「白澤,你不得好死!」
白澤腳步一頓,幽幽嘆道:「原來這就是你最後想說的話啊,真是遺憾呢。」然後毫不留情的離開。
牢房越來越遠,身後再沒有聲音傳來,只餘下隱隱約約的凄厲哀嚎。
和牢房裡面的陰暗不同,外面正是陽光明媚。
白澤微微抬手遮擋,讓眼睛稍微適應了一下。然後才發現他最得力的副手張稀此刻正低眉順眼的候在門口。他高大的身材在白澤面前,總是習慣性的保持著一種謙恭的姿態。
「大人,屬下的人發現南邊衚衕巷子里有一家商戶頗為可疑。」張稀聲音低沉,一板一眼。「許是葉家的餘孽。」
「你去處理吧,如今正是皇上迎娶皇后的關鍵時刻,容不得半點差錯。」白澤道。
雖然沒有多說,但彼此心裡都明白,這是寧可錯殺不可放過。
張稀應了聲是,就要離開。
白澤忽然叫住了他,又問道:「納採的聘禮可送去崔府了?那邊有什麼動靜?」
張稀點點頭,「這些內務府早已經置辦好了,昨日便已經送去了,崔府的人感恩戴德,如今正忙著為大婚做準備,不敢有絲毫馬虎。也沒有任何異常。」
白澤滿意的點頭,又囑咐一番:「繼續好好盯住崔家,這些臣子最是狡猾,可不要讓他們糊弄了皇上,若是真的一心效忠就好,如果有別的心思……」他嘴角挑起,一聲冷笑。「葉家就是他們的前車之鑒。」
「屬下明白。」張稀道。
「你去吧。我現在進宮去,沒有什麼要緊的事就不用稟報我了。你全權處理便是。」白澤說,提起進宮,眼中露出一閃而逝的柔和之色。
張稀注意到了,嘴唇翕動,欲言又止,但終於還是看著白澤絕塵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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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剛經歷過一番腥風血雨的京城,即使是正午,也顯得頗為冷清。
路上行人匆匆,少有交談。
看到白澤縱馬而過,人們紛紛躲避,臉上露出恐懼的神色。就在三個月前,這位煞神帶領手下的禁軍血洗了以葉家為首的幾十戶大臣的府邸,男子一律當場格殺,沒來得及自殺或死於亂刀之下的女子都被充為官妓,慘叫哀嚎讓那一夜的京城如同修羅地獄。
人們尚未從驚惶中回過神來,次日又傳來葉皇后被軟禁、太子意外身亡的消息。往日默默無聞的大皇子隨後登基為帝。
曾經一手遮天的葉家,轉眼間灰飛煙滅。
白澤這位被新帝隱藏已久的利刃第一次出現在世人眼前,同時展現在世人眼前的,是他的冷血無情和雷霆手段。
他的惡名連同那上千人的鮮血,成為深深籠罩整個京城的血色陰霾,遲遲不曾散去。
風吹起白澤耳邊的碎發,他眼睛眯起來,遠遠便看到肅穆的宮牆。
看守宮門的侍衛見是白澤,連多看一眼都不敢,直接開門讓他進去。誰都知道白澤是當今皇上最信任的人,且不說皇上對他的信任與恩寵,就憑他如今手裡的權勢,也斷不會有人敢不長眼的阻他。
剛剛經過一番血洗,宮裡比外面更是冷清許多,連人影都幾乎見不到一個。
白澤來到明心殿跟前,不由自主的放緩了腳步。他小心翼翼的敲了敲門,然後恭敬的站在門外等待。
過了一刻鐘,裡面才傳來一道清朗的聲音,「進來吧。」
白澤伸手推門,一眼就看到了那坐在書案前的男人,他一身玄色錦袍,金冠挽發,容貌俊朗,劍眉斜飛入鬢,眼帘半垂,睫毛根根分明。即使是慵懶的坐在那裡,也掩不住那一身貴氣。
這便是當今聖上,季玹。
白澤熟練的上前將桌上涼了的茶水倒了,又續上一杯熱的。然後小心翼翼的捧到他的面前。
季玹接過茶杯,微微一笑:「剛才看的入神了些,讓你久等了,你不會抱怨朕吧?」
白澤露出一個笑容,「皇上這樣說,可真讓臣下惶恐。」他抿起嘴角,往前湊了湊,去看那書上的字,「臣可不敢打攪您,不過什麼書這麼好看?」
季玹隨意的用袖子掩住,挑眉笑道:「明明笑的挺好看的,平時也應該多笑笑才對。上回還有老臣和朕抱怨,說你是不是不會笑呢。整天板著一張臉,可止小兒夜啼。」
白澤故意露出吃驚的表情,「誰這麼關心臣,改日臣去和他聊聊。」
季玹無奈道:「還是別了,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何必驚嚇人家。如今剩下的老臣可不多了,朕還指望著他們好好輔佐朕呢。」
白澤不以為然,在他看來這掌管天下對季玹來說實在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留下那些老臣也不過是為了賢名而已。但是他從來不曾忤逆過季玹,聞言也不做聲,只是笑了笑。
他笑起來真的好看嗎?白澤想起季玹說的話,揚起的嘴角怎麼也收不回來。
「今日怎麼這麼早就入宮來了?」季玹又道。
「也沒什麼事,臣如今可是閑的很。」白澤說,「大婚的事情都有人準備,葉家的餘孽也翻不起風浪。」
「不可掉以輕心。」季玹搖了搖頭,露出一個責備的眼神。
白澤神情一僵,低下頭,「是。臣這就去……」
話還未說完,季玹忽然握住了他的手,哂然一笑:「你啊……還是這麼開不起玩笑。其實朕最近也無聊的很,難得入宮一趟,今夜就陪朕秉燭夜談吧。你也是辛苦了,瑣事安排下面的人去辦就是了。」
白澤恍然發覺自己的手此刻居然正被季玹握在手中,明知只是對方無意的一個動作,卻禁不住全身都一陣顫慄。
他一直明白,自己早已無可救藥。
但他不敢表露絲毫,眼前的人不僅僅是一國之主,更是他發誓要效忠之人。他救了他的命,給了他現在的一切,對他以誠相待……他卻對這個人生出不敬之心。白澤深深明白自己的本分所在,所以更不能容忍自己的非分之想,那是一種褻瀆。
只是儘管如此,想要控制住這情感卻如登天之難。
白澤僵硬的點點頭,答:「好。」
季玹鬆開手,滿意的笑了笑,「說起來,我們好久沒有這樣一起說過話了。你不會怪朕疏遠了你吧?」
「臣不敢。」白澤垂下眼。不敢讓他發現自己的異樣。手背溫熱的觸感已經消失,那一瞬間,彷彿是種錯覺。
季玹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道:「也該用膳了,今晚你就和朕一起吧。」
…………………………
白澤這一頓飯用的食不知味,他一直默默的想,到底是什麼時候才明白自己對季玹的這種渴望呢?
是在他狼狽垂死季玹伸出援手之時?還是在季玹手把手教他識字習武之時?又或者只是他一直習慣追隨著季玹的背影,就這麼被俘獲了呢?
如果不是這個男人,他現在還活著嗎?即使活著,又是什麼樣子?又有什麼意義?
白澤笑了笑,其實那些都不重要了,只要能留在他的身邊,即使是以這種方式、這種身份又如何。
只要是季玹想要的,他都會不擇手段的為他達成,只要是季玹喜歡的,他都可以奉到他面前。他可以為他血洗天下,可以為他背負惡名咒罵……甚至可以為了他的婚事盡心儘力。
他都心甘情願。
飯後兩人漫步在宮殿中,涼風習習,並肩而行。
季玹環顧四周,有些感慨,嘆道:「六歲之後,朕就再也沒有來過這裡了。沒想到二十年後,會成為這裡的主人。」
二十年的隱忍,最終成為一國之主。
這其中的步步為營和艱辛,白澤再清楚不過。二十年裡,他陪在季玹身邊十四年。
季玹沉默了片刻,又轉頭對白澤笑道:「還記得你小時候那可憐兮兮的樣子,剛進宮的時候,一刻也不敢離開朕,讓朕怎麼也放心不下,現在倒是完全不用朕操心了。」
白澤斂然,當時他什麼都不懂,只知道用盡方法也要留在這個人身邊。
但現在他已經不再是那個需要被保護的孩子了,他已經可以保護想要保護的人。
白澤笑道:「那麼多年以前的事情,臣已經記不太清了。」他頓了一下,又道:「三日就是封后大典,崔氏女賢良淑德、容貌德才俱佳,在京中早有盛名。臣在這裡要先恭喜皇上了。」
「一為恭喜皇上抱得美人歸,二恭喜皇上得天下歸順。崔閣老在朝中素有賢名,門生故舊遍地,是朝廷的中流砥柱,且從不曾倒向過葉家亂臣賊子,今日他能選擇歸順皇上,可見皇上是眾望所歸,天命所屬。」
季玹哈哈大笑,「你這舌燦蓮花的本事是哪裡學來的,莫不是找人背書了?」
白澤抿了抿唇,「這都是臣的肺腑之言,還需要別人來教嗎?在皇上眼中,臣就是這樣不學無術?」
「朕可沒有這樣說。」季玹一手握拳,抵在唇邊假裝咳嗽了兩聲,「說起來,如今大局已定,你功不可沒,有什麼要求也可以提出來,朕一定答應你。」
臣別無所求,只希望能留在您的身邊。這句話在白澤的舌尖上打了一個轉兒,最後成了:「臣目前還沒有想好,等想到了,再告訴皇上。皇上不要忘了今天的話才是。」
「一定。」季玹鄭重的開口,「十幾年了……朕早已經將你當做親兄弟一般,只要朕能給的,朕都願意給。」
白澤心中感動,卻又苦澀。可惜他心中想要的,是季玹不能給的。
「這幾日你乾脆就別出宮了,多陪陪朕吧。」季玹挑眉笑,「日後再入後宮,可就沒有現在方便了。」
「好。」白澤也笑。
他早有準備,因此並不覺得季玹的話很突兀,一瞬間的心痛很快就深深隱藏起來。終究只是他一人的單相思而已。
他是外臣,既然後宮有主,又怎好隨便出入。這個道理他還是懂的的。
就算他不能再時常見到季玹,就算他們不能再如今日這般親密無間。季玹在他心中的地位不會有任何改變,他依舊可以在心裡想念。
和以前也無甚區別。
這三日,白澤和季玹日夜相伴,他們聊了很多過去的事,時而說起對方的糗事,兩人會相視大笑……如同之前的那十幾年一般。
季玹有時甚至忘了自稱朕,攬住他的肩膀,以至於白澤忍不住會想,如果自己說出心中的想法,季玹會怎麼樣?但隨即他又放棄了。
這麼容易就使他得意忘形,也只有季玹有這種本事吧。
第三日夜晚,白澤在季玹的目視中走出宮門。
他明白當年在宮中相依為命的日子,如今只能作為回憶珍藏。
記住自己的身份,才是自己現在所擁有的一切的根基,他不能去打破。
出宮的這一路,白澤一直有些恍惚。
直到回到府中,看到張稀神色嚴肅的站在門口,才回過神來。張稀深夜在他府中等候,一定是有重要的事情。白澤眼神一凝,表情凝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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