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2.第 382 章
當時懷真失了心神后,在凌府內一年時光,後來……眾人都傳說她得了「怪病」。
卻又如何能知道,這所謂的怪病,其實並不是「病」呢?
唐毅聽懷真說罷,正合了在凌絕提到「霄兒」之時、他心頭那一點念想。
只是,他本以為懷真絕口不提,便也懷著一絲僥倖之心,或許是自個兒誤解了……又或者縱然是真的,然而懷真不言語,便是過了忘了,他自然也無所謂,橫豎只要她不受影響就罷了。
如今見終究是要翻了出來,唐毅定定看了她片刻,並不言語,只是起身下了床。
懷真不知他要做什麼,便怔怔相看,不料唐毅竟把她抱起來,往外就走。
懷真猜不到他要做什麼,竟無端地有些心慌,哽咽問道:「你、你去哪裡?」
唐毅也不答話,只是抱著懷真,出了內室,不多時,竟來至孩子們的睡房之中。
守夜的丫鬟跟奶母正半是昏沉,見他們兩人忽然來到,忙都起身,不知何故。
唐毅示意她們噤聲,徑直往內。
只因神佑一日日長大,小瑾兒竟是極疼愛她的,先前都是一個人睡,近來卻總是吵嚷著要跟妹妹一塊兒睡,因此是夜,兩人竟也是同榻而眠。
唐毅抱著懷真到了床前,見兩個小孩子靠在一塊兒,臉貼著臉,小瑾兒的手臂還搭在神佑的身上,均都睡得極為乖靜。
懷真本不懂唐毅要帶自己去哪裡,如今見了兩個孩子,才明白過來,抬手捂住嘴,才壓住了那將出口的哭聲。
唐毅在她耳畔低聲道:「懷真,你且仔細瞧瞧他們,若是覺著傷心不過的時候……就想想神佑跟小瑾兒。」
唐毅說著,便俯身,把懷真放在床內。
懷真看他一眼,低頭又看兩個孩子,終於俯身下去,在兩人臉上分別親了一下,眼中的淚也撲簌簌地打在兩個人的臉上。
小神佑是先醒來的,睜開雙眸看了懷真一會兒,竟喃喃地喚了聲:「娘……」這聲音青嫩輕柔,極為細弱,然而聽在懷真耳中,卻彷彿是春雷一聲似的。
懷真還來不及動作,神佑已經掙扎著,靠到她的懷中,她這般一動,便也驚動了小瑾兒,小瑾兒醒了過來,獃獃地看著身邊兒的懷真,因睡得懵懵懂懂的,雖不明白母親因何過來了,卻只憑著本能也湊過來,跟神佑一般往懷真懷裡拱了過來,極小的手腳在褥子上揮來撥去。
懷真見他兩人這般嬌憨之態,心早就酥軟,抬眸看唐毅一眼,道:「三爺……」
唐毅俯身,在她頭上輕輕揉了一把,又也在三人臉上分別親了一下,才輕聲對懷真笑道:「今晚上我吃虧些,把你讓給他們罷了。」
話雖如此說,然而只怕再一個時辰不到,天就亮了。
懷真含淚而笑,唐毅又道:「時候不早了,快些睡罷,可不許再想別的了呢?」
唐毅叮囑過後,自回房去。這裡懷真一左一右,抱著兩個孩子,一會兒看看神佑,一會兒看看小瑾兒,此刻心裡酸酸軟軟地,也似是滿了。
只是一大早兒上,小瑾兒先醒來,發現母親竟果然陪著自己一塊兒睡,竟是喜歡的了不得,也不肯起床,只是在榻上翻騰,且說道:「娘以後都跟小瑾兒一塊睡可好?」
懷真見他如此活潑,只是笑。
又見小神佑乖乖地靠著自己,想到她昨晚上石破天驚那一聲喚,便摸摸她的臉道:「神佑會說話了呢。」
小瑾兒聽了,才睜大雙眼:「妹妹何時會說話了?又說的是什麼?」
懷真笑道:「昨晚上你睡著的時候說的……你猜她說的是什麼?」
小瑾兒摸著頭道:「一定是叫哥哥呢!」說著,又期盼地看著懷真。
懷真笑而不語,就看神佑,神佑的眼睛骨碌碌轉了轉,竟然輕聲道:「哥哥……」
小瑾兒睜圓了雙眸,受驚似的半晌沒言語,反應過來后才大叫道:「妹妹會說話了,妹妹會叫我了!」
懷真見他撲騰起來,生怕他掉到床底下去跌壞了,幸而外頭奶母跟丫頭聽了聲響,都跑了進來,奶母便上前抱住小瑾兒。
小瑾兒兀自得意道:「我就說呢!我每天都要教妹妹叫哥哥,她自然是先叫我的。」
懷真笑道:「這叫功夫不負有心人。」
小瑾兒雖不太懂這句的意思,卻也知道是贊他的,當下又迫不及待說道:「我要去告訴祖母!」
這早上用了早飯,唐夫人正說起小瑾兒告訴自己之事,凌家兩個兄弟竟又來了。
原來昨兒因凌霄聽說有個沙羅國的孩子來到唐府,故而他滿心裡好奇想見,因此一大早兒上就纏著林**,因兩兄弟跟唐家那些孩子都廝混的熟悉,**心裡又且也自有打算,便陪著他們兩個來到唐府。
此時唐毅已經早朝去了,因近來將要離京,自然越發忙碌。唐夫人接了**,堂上敘話,凌霄早拉著凌雲去找小瑾兒,便問他那沙羅國小孩子之事。
兩下相見,凌霄迫不及待問道:「聽說沙羅國的人長得跟咱們不一樣,又黑又凶的,是不是這樣?」
小瑾兒拍掌笑了起來:「霄哥哥,你可說錯了,鐵莫雖然生得略黑,然而卻一點兒也不凶,我們還約了改日再一塊玩呢,到時候你親眼看就知道了。」
凌霄笑道:「好弟弟,你可要記得告訴我跟雲兒呢,可別撇了我們。」
小瑾兒拉著凌霄跟凌雲的手道:「這是當然了,自然要跟哥哥們一塊兒。」說著,又津津樂道地講述小神佑會喊哥哥之事,凌霄凌雲聽了,大為羨慕,忙叫小瑾兒帶著去瞧。
三個人又一溜煙兒地跑去內室,正懷真在哄著神佑,他三個呼嘯而至,圍在桌邊上觀望。
懷真聽說兩兄弟來了,本想出去相看的,想不到他們自個兒跑了來,當下慢慢地問長道短,只問他們近來在家裡好不好之類。
凌霄小心握著神佑的手,對懷真道:「太太沒有去吵鬧了,家裡很好,只不過不能常常見著嬸嬸跟妹妹,整日想念呢,是不是凌雲?」
凌雲也跟著摸了摸神佑的手,又看瑾兒:「還有弟弟。」
懷真見這般的乖巧說話,仔細打量兩人,也舉手分別在頭上揉了一把,便叫他們先跟神佑玩耍,她自個兒換了衣裳,才出外相見林**。
不料**在廳內,見窗外懷真領著四個孩子出來,便笑起來,因對唐夫人道:「可是古怪,打小兒凌霄就格外喜歡纏著懷真,兩個人忒也投緣的,竟不像是嬸娘,卻像是親娘呢。」
唐夫人也猶自記得當初才相見的情形,不由也笑說:「不錯,這就是緣分了。」
不妨懷真遙遙聽見,依稀也想起許多往事,其他的倒也罷了……她心頭一動,當下便叫凌雲先領著弟弟妹妹入內。
懷真卻拉住凌霄,小聲問道:「上回霄兒在這府里,忽然哭叫說爹爹要出事了……霄兒是因何知道的呢?」
凌霄獃獃道:「霄兒夢見的。」
懷真想了想,又道:「那麼……以前霄兒見了三爺,都會大哭,這又是為什麼?」
因事情過了有段時日,凌霄仔細想了會子,點頭道:「霄兒記不太清了,他很兇,很壞……」
懷真問道:「他怎麼壞了?」
凌霄擰著眉心:「他不許嬸嬸跟霄兒玩耍。」
懷真本來一笑,忽地又一怔:「霄兒指的,是自個兒嗎?」
不出所料,凌霄搖頭。
懷真盯了他一會,復問道:「那霄兒說的是誰?」
凌霄撓了撓下頜,又回想了會子:「是另一個寶寶,是在那個碗……就是上回二叔拿著的那個碗里看見的。」
凌霄又嘟囔說:「霄兒很喜歡寶寶。」
懷真眼中的淚一晃落下,她握著凌霄的手,輕聲道:「嬸娘跟霄兒一樣,也喜歡那個寶寶,嬸娘……也喜歡霄兒,你們都是極好的寶寶,嬸娘都喜歡的很。」
凌霄抬頭看著她,便張手將懷真抱住:「嬸娘!」尾音拉的常常的,聽來,就宛如是呼喚娘親一般。
話說先前唐毅早朝,也並沒又別的大事,只戶部尚書因病上書致仕,皇帝念其勞苦功高,許其待議。
退朝之後,唐毅因見眾朝臣魚貫而出,他掃了一眼,見凌絕人在其中,正被蘭風攔住,不知說些什麼。
唐毅打量了幾回,凌絕就留意了,便辭別蘭風,來至唐毅身旁,道:「大人可是有何吩咐?」
唐毅見他果然機變,便道:「我有件事想要請教。」
因此地並非說話之處,正躊躇,凌絕已經會意,便道:「翰林院距離甚近,若不嫌棄,便往那裡一趟如何?」
當下兩人來至翰林院中,翰林院地方清幽,因天熱,學士們都躲在房內,廊下都不見人,院內老樹甚多,舒展著大片大片的綠蔭,遮天蔽日,擋的滿地蔭涼。
凌絕引了唐毅往內,在蟬聲之中,進了自己素昔最喜歡逗留的內書房裡,因此處偏僻,所藏的古籍又甚晦澀,多半還有些不全,因此絕少人來,只打掃的侍從們三兩天過來一遭兒。
地方並不大,木地板有些陳舊,踩上去咯吱微響,更顯寂靜。
凌絕親轉了一遭,果然並不見外人在,便同唐毅在外間圍桌坐了,把自用的一個銀制梅花小風爐取出來,又去門邊井口裡、打了井水煮茶,才端坐了問詳細。
唐毅看他操持熟悉,便問道:「如何也不叫個侍童來弄?」
凌絕淡淡道:「我不喜他們沾手,但凡能自己料理的,又便宜又穩妥。」
唐毅挑眉,平常看他這般情形,先前還甚是愛潔,還以為是個十指不沾凡俗事的性子。
凌絕會意,也不說破,卻聽唐毅開口道:「昨兒懷真跟我說起凌霄之事……」
凌絕眉尖一動,自然知道唐毅說的並不是今生的凌霄而已。
唐毅正瞧著他臉色變化,因繼續說道:「你想必是最清楚的,不知是否可以同我說知呢。」
凌絕沉默片刻:「都已經是過往塵煙了,又何必再提起來?」
唐毅道:「我並無別的意圖,你該知道,不管過去如何,我都只想懷真如今安好。我雖不許她思量更多,然而既然事關是她,我自忖不能不管不問。」
風爐的炭火紅通通地在眼前閃爍,似能聽聞爐內的水開始翻滾嘶鳴,凌絕靜靜問道:「您當真想要知道?」
唐毅點頭,目光仍是一如既往沉靜如海。
凌絕閉眸,長吁了一口氣,眼前的風爐內發出咕嚕之聲,是水開了。
因目睹刑場之上慘狀,懷真失了神智,把過往之事統統都忘了,卻獨獨記得一個凌絕。
那時候凌絕還未尚公主,便把懷真留在家中,不料不多時,竟發現她有了身孕。
原來是昔日,因知道他出首檢舉蘭風,懷真不敢置信,竟是史無前例地同他大吵一架,凌絕從未見過她如此抗拒自己,或許是因大仇終將得報,快意挾著怒意,竟叫他失去理智。
只等醒悟過來后,懷真已經回到應公府,立誓跟家人同生死了。
凌絕並不知道,那一場荒唐,竟然珠胎暗結。
府內凌夫人聽聞此信,便一力按壓,只因當時皇上已經有意尚公主,若是這會子爆出此等事,豈非大大有礙。
何況凌夫人本就不喜懷真,因此更加視她如眼中釘一般,若非凌絕攔阻,只怕早就將她打發了出去。
因此只叫懷真另居別院,撥人手看顧,並不許她單獨走動。
然而清妍公主嫁了過來后,畢竟是同在府內……一來二去,仍是知道了內情。
清妍公主暗暗妒恨,可畢竟是公主之尊,倒不好著實吵擾起來,只命人不許待懷真太好就是了。
那日懷真臨產,也並無人在跟前兒,還是凌夫人身邊的丫頭彩霞有些看不過眼,偷偷地跟凌絕通風報信。
凌絕才趕了去,急命請了穩婆前來。
終於掙扎著生下孩兒,奈何懷真並不大肯認孩子,仍是滿心記著凌絕而已。
可凌夫人雖不喜懷真,聽聞生了個男嬰,卻忙不迭把孩子抱了過去……只因畢竟是凌絕的骨血,又是個男孩兒,因此竟不顧清妍公主不喜,好生妥帖地竟養在自己房中,只當是親孫子般疼愛照顧。
卻也並不肯讓孩子跟懷真見面。
凌絕雖暗中憐惜,怎奈他畢竟不常在內宅,自然有些照料不到。
如此懷真將養了一個月不到,因身子虛弱,保養不當,便有些支撐不住。
正在此刻,唐毅登門要人。凌絕因素來敬他穩重可靠,知道他不是那等邪性怪癖的,便果然把懷真交付了他。
凌絕說罷這些,兩個人杯中的茶也有些涼了,凌絕重抬手,又各自斟了,對唐毅道:「請。」
唐毅見他從頭到尾說完,神色涼涼淡淡的,便點頭,自啜了口。
凌絕道:「我想起前事,自然是百般不甘,我本該也有嬌妻愛子……怎奈,都是給我自己推亂了。」
凌絕吃了一口茶,目光有些惘然:「我原本恨你,也恨懷真,恨你為何總是壓著我一頭,恨她為何不同我說明……今生為何連一個機會都不曾給我,一直到那日,哥哥在我面前自戕,我才懂得她曾承受之痛。」
新芽清茶的滋味在舌尖散開,有一股淡淡的苦澀之意。
凌絕道:「誠然我是愛她的,甚至此刻仍是心意未改。然而我也明白了前世……那個凌絕的所作所為,他雖然偏執愚蠢,可我卻懂他的為難苦楚。沒什麼比得上……失去至親之痛,因我明白這個,故而我懂了那個凌絕的心,也懂了懷真的心,也懂了此刻,我之心,我才知道……」
這話聽著,彷彿有些糊塗不解,然而細想,卻是大有深意。
唐毅微微挑眉,眼底含笑。
聽凌絕又道:「錯了就是錯了,錯過了,也就是錯過了。——『投簪易,息機難』……可我畢竟是醒了悟了,知道了該如何做。」
他嘆了聲,臉色微雪,雙眸略紅,神情卻還淡然的,對唐毅道:「我什麼也不如你,然而我畢竟比大人年青,將來所作所為,未必一生也比不上。」
唐毅對上他靜澈的眸色,不覺莞爾:「不錯,萬里山河,大有可為,你又非泛泛之輩,何必拘泥方寸間,曳尾塗中相似。」
凌絕長嘆一聲,舉起杯來,以茶作酒:「多謝不棄,如今我已經醒了,您也該放心了罷,請。」
兩個翡翠玉茶盞緩緩相碰,「叮」然微響,茶色輕碧,搖曳蕩漾,種種前塵往事,一泯盡消!
唐毅辭別凌絕,放寬心懷,便自回府去,暫且不提。
只說凌絕也回到凌府,因近來皇帝准了他海疆之行,凌夫人先極為不受用起來,怎奈凌夫人雖是個厲害苛刻的,獨獨對自個兒親生的兒子毫無辦法,哭鬧求勸過幾回,自是拗不過凌絕。
清妍公主起初自也是絕不肯依的,甚至為此去求過趙永慕,永慕勸道:「他既然有這個志向,倒是利國利民之舉,你若攔著,他反而覺著你婦人之見呢……豈不見唐毅跟懷真?任憑唐毅在外頭如何,懷真半句話都沒有,故而唐毅才這般愛她敬她呢。」
清妍最是受不了把自己跟懷真做比,又知道趙永慕雖然偏愛自己,可畢竟是國事為重,何況是凌絕主動堅決要去的。
因此清妍哭的淚人一般,回到凌府,不免又跟凌絕鬧了幾場,甚至和離的話都說了出來,奈何凌絕一心早定了,也並不理她。
這一日凌絕回府,現在外頭見過了女兒,方轉到內室,見清妍背對自己睡著。
凌絕走到跟前,便悄聲道:「我後日便要啟程了。」
清妍動也不動,凌絕不以為意,也不管她是否聽見,又道:「倘若你熬不過,我寫了和離書在書房裡,你拿了去自己行事,是極妥當便宜的,彼此也不傷體面。」
清妍聽到這句,便驀地爬起來,惡狠狠地瞪著凌絕。
凌絕不惱不憂,只道:「你也該知道,我是為了你好。」
清妍冷笑道:「你果然是為了我好?」
凌絕道:「你不信,倒也罷了。你年紀輕輕,如花似玉,身份尊貴,只因錯許了我,這幾年的青春也不得快活,倘若以後……」
清妍聽他忽地說出那些誇讚言語,雙眸便睜大起來,眼中有淚兜著,逐漸轉了臉色:「你……你既然知道,又為何……」——既然知道她好,為何不能珍惜?
凌絕似解其意,苦笑道:「有道是江山易改稟性難移,不管如何,我便是這個錯失的性子改不了的了。所以不想也再耽誤你。」
清妍咬著唇,便死死地抓著他的胳膊:「我不想聽這些,只要你留下來……以前都不算數,往後、咱們仍是好好的……」話音未落,看著凌絕的臉色,便已經懂得是不可能的了。
凌絕打量著清妍,含笑道:「你其實性子不壞,只因我的緣故,弄得貪戀痴嗔、迷了本性……」
他難以忘卻那一幕:當初因懷真自戕,他於瀕臨崩潰的絕境中,記起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