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這一病再沒有康復。
司徒修這日去見他,他半躺在病榻上,雙頰都削瘦了下去,顯得眼睛極為突出,混沌中夾帶著血絲,有些瘮人。
他立在床邊,輕聲道:「父皇,太醫說您病情反覆……」
司徒恆成擺擺手。
他閉了嘴。
可父親卻一直沒有說話,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道:「外面百姓傳朕冷血無情,連髮妻都能斬首,姑且不論她是否自刎,確實是朕一手造成的,那幾百條人命,朕也不曾猶豫。」他看向司徒修,「但等你坐上這個位置,便知沒有什麼能比這份基業還要來得重要!」
韋家謀逆這件事,是司徒恆成狠心替他這兒子剷除了障礙,也在告誡天下所有人,不要再起這份心思,司徒修當然明白。
歷代能做皇帝的,有幾人不是為皇權考慮?
「父皇,如今談此為時尚早,最重要的是父皇您的健康。」
司徒恆成一笑,上下審視他一眼:「身為太子,便沒有不想當皇帝的,不用與為父藏藏掖掖,況且你也做得不錯,連陳大人都對你讚不絕口。」陳大人是吏部尚書,也是當朝最得司徒恆成信任與依賴的官員。
司徒修便不知如何說了,他很明顯的發現,父親變了,變得直率,有什麼便說什麼,卻也顯得很是尖利。
「朕不想再在京都待著了。」半響他突然道,「朕要去華國四處走走。」
以他現在這身體,怎麼可以?司徒修忙阻止:「父皇,等好一些吧,如今正是秋日,天涼,並不適宜出宮,或者等明年春天,到時兒臣陪你一起去。」
「不用,你去了,華國怎麼辦?」司徒恆成咳嗽幾聲,「朕今日見你,是有幾件事情要叮囑,一是在四合山的皇陵,督促早些竣工,二是邊疆外夷,還有紅毛軍,萬不可輕視,鳥銃營你要監管好,三,好好善待淵兒,還有你幾位哥哥。」
像是臨終囑託,司徒修眼睛一熱,握住司徒恆成的手道:「父皇,您一定能長命百歲的。」
司徒恆成笑笑:「那是小孩子說的話,多少年歷史,不曾聽說誰活過百歲,除了那神佛!」
那一刻,他像是十分洒脫。
司徒修與這父親的感情談不上深厚,因他忙於政務,閑暇時候甚少,念及相處的時間,加起來只怕都沒有半年,故而上輩子他才對許婕妤極是依賴,一個孩子的人生,沒有父愛與母愛,總是種遺憾!
然而此時,瞧見父親忽然老去,他心裡到底悲痛。
也不曾想到事情發展到這兒,會是這樣一個結局。
可見皇家無情,以往是他慘死,而今生,換來他前途的無上榮耀,卻是雙手沾滿血腥的代價。
半個月後,司徒恆成讓位於司徒修,
九月二十八日,司徒修登基,成為華國新的帝君。
而那一日,司徒恆成帶著病弱的身體,離開了京都,誰也不知他去了何處。
這幾年局勢頻繁變動,到此終於塵埃落定。
封后的儀式選在十月六日。
眼睜睜看著裴玉嬌要成為皇后,袁妙惠回顧往前,當真覺得可笑,還以為自己會有那個命呢,原來一開始就已經註定了,故而司徒璟的氣勢才會摧枯拉朽般的消亡而去。
她坐在庭院里,瞧著日落西山,想起他說的話。
當時並不是那麼相信,然而司徒修做了皇帝,只要司徒璟一句話,和離算個什麼事呢?
她已無法阻止。
確實她當初嫁給他,是看中他王爺的身份,還有許家的顯赫,當然,也不全是這些,還有他英俊的容貌,溫和的性子,只可惜後來,他如這落日一日日暗淡下去,她亦迷失在對他的失望之中。
如今憶起舊事,是她對不住他,貪戀那份虛榮,他才會如此絕情,看透了她,可自己卻愚笨不自知,還當是為他好。
所以他才說,不會變成她希望的樣子。
那麼,難道還要去祈求嗎?
曾經的自己,在他面前驕傲自矜,而今這幾年過去,面目全非,只剩下那一點可憐的自尊。
司徒璟回來時,等來她一句和離。
很乾脆的回答。
他道:「如你所願。」
不再溫和的眼眸中,閃著複雜的情緒,其實他也曾期盼過,她會說仍喜歡著自己,那麼,或許他們還能在一起生活,哪怕她願意騙他,拿出往前的萬種風情,情意綿綿,也未必不是沒有一絲機會。
可她卻願意和離。
這是她想好的答案。
她命人收拾行李,又拿出早前看的賬本交給司徒璟:「這個月的我已看過,並無什麼錯漏……」她垂下頭,「我此去,希望王爺能好好照顧瓊兒,她若是問起我,便說我病了,不好見她,幸好她平時也喜歡兩個奶娘,年紀又小。」
說這話時,她眼淚忍不住落下來。
二人和離,最可憐的興許是這一個女兒,不過她才一歲多,司徒璟再娶個妻子,只要好好待她,恐是沒什麼,畢竟他很疼女兒。
司徒璟點點頭:「我知道,你不用擔心。」
袁妙惠也覺得無話可說了,她轉過身道:「假使有文書要簽,便送至我家中罷。」
她又變成一個笑話。
可再去欺瞞司徒璟,說自己喜歡他,勝過任何事,他不會信,她自己也不會信。
從何處來,往何處歸吧。
但臨走,她還是求了司徒璟:「希望王爺看在最後一點情面,能看顧下袁家。」
司徒璟道:「你放心,袁家只要安守本分,不會有事。」
聽著他硬邦邦的語氣,袁妙惠朝他行一禮,轉身走了。
聽聞司徒璟要和離,司徒修有些吃驚,本朝還沒有王爺和離的,他手指輕敲了兩下案台,柔聲道:「五哥,你不必如此匆忙做決定,有道是一日夫妻百日恩,便算五嫂有哪裡不對,只要她改過,你就大人有大量罷。」
司徒璟道:「她沒說要改,我讓她好好想清楚,她也說要和離。」
雖然司徒修做了皇帝,可私底下待司徒璟仍是如往前一般,故而他也並沒有臣子該有的拘束。
可俗話說寧拆一座廟不拆一樁婚,司徒修最終還是沒有立時准許,畢竟兩人還有個女兒呢,只叫司徒璟再想想,說是給他半年時間考慮。
司徒璟沒法子,只得聽從。
倒是袁妙惠回了袁家,因她曾經風光,嫉妒過的人不少,而今落到地底,冷言冷語常有,沒少哭過,只等來等去,不見司徒璟差人來簽和離書,一時倒奇怪了,使人去問,原是司徒修不準。
二人關係就變得奇怪起來,只像吵架的夫妻,妻子賭氣回了娘家一般。
聽說不和離,那些小人又有些收斂,畢竟司徒璟很得司徒修的看重,假使袁妙惠將來還是懷王妃,那不是吃不了兜著走?
短短功夫,竟是叫她人生五味吃遍。
眼瞅著就要到封后那天,裴玉嬌仰躺在床上,腦子裡想著今兒下午上衣局送來的皇后冠服,珠光寶翠,那五色翟綉在褘衣上,就像要展翅飛翔一般,當真是雍容高貴,她無法想象自己穿著那冠服的樣子。
大概很是滑稽吧?
曾經被人叫傻子的人,居然有一天要做皇后!
真不知道老天爺是怎麼想的。
她又側了個身,微微嘆口氣。
司徒修躺在身邊,算了算,大概這是她第八回翻身了,他原也有些興奮,沒有睡著,因為自己的妻子明日就要做皇后了,與他並肩同行,成為華國最尊貴的女人,想到這一點,他很有成就感。
覺得她嫁給自己不虧,覺得自己這個丈夫做得不錯。
結果裴玉嬌好像又不樂意了,因她入睡很快,但凡不是嚴重的心事,絕不會還醒著,他手指伸過來一戳她腰肢:「又不想做皇后了?」
聽這語氣就知道他不悅,裴玉嬌忙道:「也不是。」
「那是為何?」他半支起身子,托著臉頰看她。
她雖然出了月子,臉仍是有幾分豐盈,好像滿月般團團的,神情也不像婦人,總是帶著天真,大概擔心的事情少,才不會變老罷?他摸摸自己的臉,突然覺得他是不是看上去比她大了好多歲?
別往後出去,兩人都不像夫妻了。
但後來一想,男人老夫少妻多得是呢,也不知哪來這莫名其妙的擔憂!
裴玉嬌幽幽道:「我在想啊,像我這種人,就是穿上龍袍也不像皇帝的,所以穿了皇后冠服也不像皇后。」
原是有此感慨,司徒修笑道:「那你覺得皇后該是什麼樣的?」
「皇後母儀天下,定是端莊高雅的。」
「你出自侯府,學得規矩也是正統的,哪裡不端莊?」
「還要學富五車!」
「你以為是大學士?」司徒修撲過去捏她的臉,將她壓在下面道,「我告訴你,皇帝還有傻的呢。」
裴玉嬌驚呼一聲:「真得有?」
「當然,故而這皇帝皇后,沒什麼規制定是要何人來當,只看時機罷了,且你當太子妃時,又做了什麼,還不是在園子里種種菜,帶帶孩子,原先你也以為做不來嗎?如今更不一樣。」他低頭親親她的嘴唇,「你上面並沒有婆婆,在六宮,你是獨大。」
獨大!
意思是沒人管她,那諾達的皇宮隨她溜達,裴玉嬌被他說得高興起來,拍一拍胸口:「這樣我舒服多了,不過我要是整日只知道玩,會不會傳出什麼傻皇后的傳言?」
「真要有此,朕殺無赦!」
壓在上面的男人,那一刻顯得無與倫比的霸道,裴玉嬌怔了怔,暗想這就是皇帝的厲害啊,可是,怎麼能這樣胡亂殺人呢,她忙搖頭:「口頭教訓下就可以了,不要這樣凶暴。」
他笑起來:「瞧瞧,皇后如此仁德,誰會說你?快安心睡吧。」
他在她身上磨蹭了兩下,有些忍耐不住,不過時間已晚,明兒的封后儀式,他希望她艷光四射,當下也不折騰她了。
她將腦袋埋在他懷裡,輕聲道:「我真能勝任嗎?」
「能,有我在呢,你有不足的,我自當會提醒你。」這是比較認真的回答,也讓她安心,她終於能睡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