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陸家剛剛搬至京都沒幾日,庭內庭外都尚且雜亂,下人們忙著收拾,吵吵鬧鬧,只等到一個身穿銀紅襦裙的中年婦人過來,才忽地鴉雀無聲。
那是陸家夫人,素來嚴苛,誰犯錯落到她手裡,半條命就得去掉,此時也不知她來四姑娘的閨房作甚?下人們屏氣凝神,互相間傳遞著疑惑的眼神。
門被推開,陸夫人第一眼就看到陸月真,她半歪在美人榻上,姿態慵懶,可一張臉清麗脫俗,這陰暗的房間都被她襯得隱隱放光,陸夫人心想,那什麼賀六姑娘,也敢稱第一美人呢,如今她這女兒來到京城,什麼美人兒都得靠邊兒站。
她溫和一笑:「月真,明兒裴家老侯爺七十大壽,咱們家也要去恭賀的。」她朝帶來的丫環使了個眼色,丫環立時就捧上了一疊新衣,「都是你喜歡的顏色,咱們初來乍到,不能失禮與人。」
聲音輕柔,可若細看她眼眉,卻洋溢著凌厲。
陸月真乃陸家庶女,今年已是有十九了,近年陸夫人與她物色下許多相公,然而沒有一樁是成的,她知曉定是陸月真自己暗地裡做了手腳,可她作為母親,絕不會一忍再忍,女人,生就這樣漂亮的臉,不拿去換富貴,豈不是糟蹋?
便是陸老爺也是准許的,而今便再給她一次機會。
那裴家自從司徒修登基之後,一門兩公侯,那是罕見的富貴,聽聞這回裴老侯爺大壽,便是司徒修都要露面的,如此榮耀,哪家不想著巴結?只要陸月真願意,不管是被皇帝瞧上,還是裴家眾位親戚,好處都是數不清的。
陸夫人簡直都能看到自家老爺的飛黃騰達,她捏了捏帕子,注視著陸月真:「月真,你可聽見了?」
假使她還不放聰明些,也不要怪她心狠手辣。
若是往常,陸月真多半要敷衍,然而這回她微微一笑:「母親,您放心,我定會好好打扮,不會讓你失望的。」
那笑容真誠,沒有一絲虛假,看來她還真願意去,陸夫人心花怒放:「等會兒我再使人拿些首飾來。」
陸月真笑道:「勞母親費心了。」
陸夫人心滿意足,轉身走了。
等到第二日,她從閨房出來,當真是艷光四射,從頭到腳都細細裝扮過,陸夫人攜了她的手,誇讚道:「月真,你是越大越好看,真不枉我疼你。」
疼嗎?陸月真暗地裡諷笑,不過是要將她送與那些達官貴人當玩物罷,要麼繼室,要麼妾室,這回竟然還想讓她去給自己的女婿當妃子。
真正是豈有此理!
沒錯,陸月真那魂兒實則是林月真,裴臻的妻子,裴玉嬌的娘,那年病死之後,投到陸月真身上,這一住就是十年。恍恍惚惚,直到近兩年才恢復前世記憶,只奈何陸老爺一直在柳州做官,離京都甚遠,她一時也不知如何過來。
幸好老天開眼,陸老爺這年陞官,也是這時候才知,京都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最叫她高興的是,裴臻沒有續弦,想必仍在惦念自己罷?心裡甜滋滋的,她忍不住嘴角都翹起來。
偷偷拉開車簾看,裴家漸漸近了,那熟悉的大門,那熟悉的路,眼淚又湧上來,她忙拿帕子掩住。
實則這幾年,她沒少哭過,想念裴臻,想念兩個女兒,怕她不在了,他們惦念她會傷心,也擔心兩個女兒沒有母親教導,很是可憐,差點沒將眼睛哭瞎。然而這終究解決不了問題,她一直在等待機會,假使這次陸老爺還不成,她只怕要靠自己的本事來京都。
而今終於到了。
她長長呼出一口氣,從車上下來,隨陸夫人到得裴家二門。
這次裴老爺大壽,幾乎全京都的權貴都聚集於此,要不是陸夫人事先使人打點,與竇老夫人親近了下,只怕還進不了大門呢。
離開席大約還有半個時辰,林月真在陸夫人的默許下,離開眾家女眷們,走向她曾經住過的宅院。
紅漆門前,兩株海棠樹竟已有一人合抱般那麼大,此時開滿了粉色的重瓣花,好像雲一般堆積在樹冠,她手指在樹榦上擦過,想起當初種下這花樹時,他說,你就這麼喜歡花,庭中幾百盆不夠,門前也不放過。
他一個大男人並不喜歡鼻尖總是被香味縈繞,然而卻縱容她,將這宅院弄得好似花山花海。
她最後病倒了,他天天親自摘花插在她床邊的花插里。
見他也日日憔悴下去,她叫他往後別惦念她,甚至在那剎那間,希望他能再找個妻子,好好照顧她。
她是這麼想的,怕他難過,怕他孤單,可他並沒有聽她的話,就這樣一個人過了十年。
也不知如何過來的,許是有太多的悲傷罷?她到底為他心疼,眼淚一滴滴落下來,半邊身子軟軟靠在海棠樹上。
遠遠看去,極是詭異,裴臻正當回來要拿一卷地圖,誰想到竟有姑娘膽大包天,闖到這兒來了,他心裡厭惡。因裴家如今的富貴,想攀親的很多,以至於他甚至比裴應麟還要受歡迎,若是大家閨秀便罷了,有些不正經的,那是千方百計的投懷送抱。
恐怕這一個也是。
可他斷不會因此就怕了,地圖還是要去拿的,冷著臉,他大踏步走過來,原想使下人將她遣走,誰料目光掃過去,見著她的臉,他頭腦里轟然一聲,竟是呆若木雞。
因陸月真的容貌與林月真年輕時有七八分的相像,她再刻意一打扮,簡直便是一模一樣了,便是裴臻這等性子,也受不住。
他脫口而出:「你是何人?」
低低的聲音,清冷又悅耳,林月真循聲望去,看見一張半是陌生,半是熟悉的臉,歲月到底無情,在他面上刻了風霜。成熟男人的穩重威勢,從身上散發出來,壓迫人於無形,她沒料到他這時會出現,心中百感交集,眼淚更是像決堤的河流般落下。
仿若梨花帶雨,楚楚可憐。
這等伎倆,別的姑娘也不是沒有使出過,裴臻下一刻就冷靜下來,暗道便是生得一樣,她也絕不可能是林月真,定是哪家碰巧有這樣的女兒,故意來討他歡心的。
他轉過頭,果斷的吩咐下人:「將她趕走,再不許任何人接近此地。」
林月真一怔,但片刻之後,眼淚還沒有止住,她就笑了起來,得夫如此,夫復何求!可見他對自己有多痴心,哪怕是相似的女人,他亦沒有動心。
她張口道:「這兩株海棠樹,原是兩個人,種在門前,相依相守,能站在百年呢。」
溫和的好像春風般的聲音,輕輕裊裊,拂過他耳旁,只覺自己胸腔里一顆心快速的跳起來,他往前疾走兩步,一下立在她面前,捏起她下頜道:「你到底是誰?你怎知這段話?」
不像他不善言辭,他的妻子卻是極喜歡說情話的,當年種下那兩棵樹,說一棵是她,一棵是他,兩不分離,他當時歡喜,想著二人總能天長地久,然而好景不長,她的身子便一日日差了。
這樣的私話,別人如何知?便是兩個女兒也不清楚。
故而此刻,他心裡湧上來的竟是憤怒,到底這人是誰,為何要假扮林月真?好似讓她受到屈辱般。
林月真都被捏疼了,暗道這榆木疙瘩一點不知道憐香惜玉,就不能往別的地方猜嗎?她忍著痛輕聲道:「你若想知道真相,領我去裡面。」
竟然還敢威脅他,裴臻眯眼道:「你說不說?」
她咬牙道:「不說,你捏碎我,打死我也不說,除非沒有旁人在。」她看他怒氣很盛,忽地又放柔聲音,「帶我去書房,瞧瞧那玉鹿鎮紙還在不在。」
他猛地放開手。
那鎮紙也是他親自買了送與她的,是為數不多的禮物,她極是喜歡,每回寫字畫畫總要用上的,便是有回不小心碰壞缺了個口子,也不捨得扔。
裴臻不再說話,拉住她的胳膊就將她帶去了書房。
將門一關,他道:「你到底是誰,為何知曉這些,又是誰派你……」話未說完,她已一頭撲入他懷裡,兩隻手緊緊抱住了他的腰。
淡淡的花香味縈繞上來,那是她特有的味道。
竟然,連用的熏香都一樣。
他一時不知今夕何夕,恍然若夢。
直到她的聲音飄入耳朵:「是我啊,相公。」倚在魂牽夢縈的寬大懷抱里,她將來龍去脈一一說了,「所以我才會到這兒來,只沒想到今兒就能見到你,原以為還得等更好的時機呢。」
他動彈不得,有些不敢想象,然而她說得事情只有他與她知,她的味道,她的一舉一動都是林月真,只是,他捧起她的臉看,年輕了好幾歲。
瞧著那美若花瓣的嘴唇,他低頭吻了下去。
她初時好似有些青澀,藏藏掖掖,但很快便沉溺在了他的熱情中,與他交纏在一起,彼此好像漂流了多少年的旅人,在這一刻,終於尋找到了家。
他過得許久才放開她,嘆息般的道:「娘子。」
只有真正的林月真才能與他那樣契合,旁人怎麼也不可能做得來的,然而,世上怎麼有這樣的事情呢?他雖然信了,可心底隱隱有擔憂,緊緊將她抱在懷裡,沉聲道:「我明日就來提親。」
林月真噗嗤笑起來,嗔道:「哪有這樣急的。」
「怎麼不急,我都幾歲了,而你呢?」裴臻看著她嬌若鮮花的臉,忽地皺眉道,「你莫不是在嫌棄我老?」
相差了二十一歲。
便是他貴為信國公,容貌也不俗,可到底是四十歲的人了,而林月真呢,竟然比裴玉嬌還小一歲,想到這個,他臉頰通紅,好似自己是多老的牛一樣。
看他一臉窘態,林月真摟住他脖子道:「怎麼會,在我心裡,誰也沒有你來的英俊,再說,你可是國公爺吶,多少人家想著攀親,我那母親就是。」她說著嘴嘟了起來,很是不樂。
裴臻挑眉道:「怎麼,她難道經常欺負你不成?」
「嗯,就想把我嫁給權貴,也不管是不是做側室……」
「豈有此理!」裴臻大怒,「我定會給你出氣的,」又一緊她的腰,「你快些給我嫁過來,再不要在那個家住著了!」
有相公就是好啊,往前都是她一個人在應付陸夫人,林月真高興的直笑,親親他的嘴:「相公最好了。」
她渾身洋溢著青春少女的魅力,又有妻子的親切感,裴臻寂寞那麼久,而今抱著她,委實有些耐不住,又低頭狠狠吻了一通,抬起頭啞聲道:「若真的不嫌棄我,我這兩日與父親母親提了,月中就來提親。」
「怎麼老說嫌棄。」林月真用手指細細摩挲他的臉,眼睛慢慢起了霧氣,「我比你年輕才好呢,這樣,我不用再比你先走。這回,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陪著你,再不會離開你了。」
他心頭一熱,將她嵌入懷裡,不讓她看見他掉淚,手掌撫在她發上道:「我信你。」又笑,「玉英,玉嬌若知道我娶了個小姑娘,不知如何想呢。」
林月真忙問:「她們過得好嗎?」
想起司徒修如今十日一早朝,將許多事務都交予徐涵,華子揚等人做,他就好笑:「當然好,她們跟你一樣,有個好相公。」
林月真又噗嗤笑起來:「只怕你娶了我,兩個女兒便不覺得你是好相公了,而是一個不要臉,貪色的……」
他一下堵住她的嘴,呢喃道:「貪色也罷,不要臉也罷,只要你回到我身邊就好了。」
男人的氣息又再次包圍住她,陽光從書房的窗棱鑽進來,灑在身上暖洋洋的,林月真嘆息一聲,回家真好啊!
真好,他們終於又在一起了,這回定然能走到白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