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原本,形天是可以阻止前一世芸姥姥被殺,可他沒有,反而幫著前一世的那個莞莞,夥同懷沙王殺了芸姥姥。」
聞言,杜若渾然大震。
這怎麼可能?!芸姥姥是形天的主子,身為神獸後裔,形天應當是忠義堅貞,絕無可能背叛主子。
莞莞揚笑,笑里是說不盡的悲哀與無奈。「形天看不慣芸姥姥的心軟。在他眼中,像宋氏這樣冷酷果決,方能治理一座王朝,於是形天睜隻眼閉隻眼,選在重要時刻不現身,就這麼讓芸姥姥——不,應該說是前世的我,被懷沙王殺害。」
杜若望著她眼中濃如秋暮的那抹凄清,胸中不自覺地緊束一記。
「芸姥姥沒有你想的那樣風光,其實是她的心軟與善良害死了自己,也差一點毀了西杞王朝,因此,花姥姥才會想出這樣的對策,想把我重新調教成如她那樣無心無情,眼中只有西杞的祭司。」
「為什麼要讓我知道這些?」杜若漠然地問。
莞莞側眸睞他,淡笑。
「因為我想,或許該讓你知道,其實在這場劫里,不是只有你輸,只有你一敗塗地,我,也就是前世的芸姥姥,就跟你沒什麼兩樣。」
她說:「我忘了前世,沒了百年的根基,體內有兩抹破碎的魂識,我不記得自己是誰,也弄不清自己究竟是誰,是姥姥調教出來的莞莞,還是軟弱善良的周映潔。」
望著她面上濃濃的迷惘,眸內一片茫然,杜若已被挖空的胸口,似乎好過許多,同時也有些悶,有些堵,有些疼。
「其實,我真正想說的是,你不該這樣自暴自棄,因為並非只有你一個人痛苦著,被這一場劫難毀掉的人不只有你。」
杜若深深凝視她片刻,垂下眼,從她手中接過那半碗水送近嘴邊,一口飲盡。莞莞望著他,嘴角緩緩上揚,笑意沖淡了眼底的悵然。
拿開嘴邊的瓷碗,杜若回望著那一笑,空洞的胸口竟然滲入了絲絲暖意。
只因,他在眼前的「莞莞」身上,看見了他所熟悉的「周映潔」。
【第九章】
自那一日過後,莞莞幾乎天天都上囚房,有時只是代替僕役送膳,有時則是靜靜坐在那兒,盯著杜若用膳。
守囚房的禁衛軍雖覺古怪,卻也不敢多問,只以為莞莞是怕杜若活活餓死自己,才會有此舉動。
有時囚房很靜,靜得幾乎感覺不到裡頭坐著兩個人,後來莞莞開始帶上一些書冊或者玄術之書,交給杜若打發時間。
剛開始杜若不肯收,美目黑沉沉地瞅著她。「這是花姥姥的意思?」
莞莞輕搖首。「是我自作主張帶進來的,姥姥不知情。」
「花姥姥可知道你天天來這裡見我?」
莞莞又搖了搖螓首。
杜若冷然的眸光揉入了一抹極淡的灼熱。
「你為什麼要來?」
「你不會死的。」莞莞答非所問。
「為什麼?花姥姥肯放過我?」杜若比誰都清楚,花姥姥絕無可能讓他活著離開這間囚房。
莞莞不語,默了半晌方道:「總之,你不會死的。」
下一瞬,她的手腕一沉,一隻修長的大手緊緊扣上,她心口突地一窒。
「難道你不想殺我?」杜若目光灼灼地直望入她眼底。
「我是懷沙王的兒子,是神人口中可能毀掉西杞的暴君,身為西杞祭司,你不該殺掉我,以絕後患嗎?」
與他對望好片刻,她才悠悠地說:「我不是西杞祭司。」
淡淡一句話,道盡她的心思。
她根本不把眼下的自己當成西杞祭司,因此她沒想過要殺了他,替西杞王朝除害。
杜若瞬也不瞬地,依然凝視著她,又問:「花姥姥說過,我是你的天劫,你就不怕,我若多活一日,你便危險一日。」
莞莞不閃不躲,直迎他的目光。「可你也別忘了,我也是你的劫,我若多活一日,於你同樣是危險一日。」
聞言,杜若笑了,笑里幾分自嘲,幾分無奈,幾分釋然。
他鬆開了她的手腕,那寸雪膚已泛出一圈紅。
「難道你不想殺了我?」莞莞不解地問。
自她揭穿那些難堪且醜陋的真相,讓他明白自己處心積慮安排的復仇,不過是一場無恥可悲的騙局,他對她早已沒了恨意,更無怨言。
只除了一件事。
杜若眸光一閃,忽問:「芸姥姥既然是被懷沙王所害,為何臨死之前還要下那麼重的咒誓?」
他指的咒誓,自然是芸姥姥對他們這對雙生子發下血咒,一輩子淪為男奴男娼,受盡女子踐踏的卑賤命運。
莞莞面色微沉,道:「前世的事我已記不起,可花姥姥曾經說過,前世的芸姥姥之所以下這麼重的咒誓,是為了亡羊補牢。她就怕懷沙王得逞,成功奪了皇位,日後那對雙生子便更有可能繼任大統,順應了神人的預示,令西杞的黎民蒼生陷入水火之中。」
聞言,杜若心底猶存的那抹恨意,總算能徹底卸下。
原來,這一切起因於懷沙王的謀反,一切全是宋氏一族咎由自取,恨不了任何人。
見杜若低垂眉眼,不再言語,莞莞一時也沉默下來,望著紅木矮案上那幾本玄術之書發愣。
原本空無一物的囚房,近日來陸續多了矮案與一床棉被,甚至還多了一架書櫥,好讓杜若能擺放莞莞捎來的那些書籍。
杜若喜愛看書,什麼樣的書都能讀,倘若他不是宋氏之後,倘若沒踏上這樣的命運,依他聰敏的資質,必定有功於西杞朝堂。
只可惜……命運總是弄人,而人總是身不由己。
「你沒將形天找回來?」杜若又問。
莞莞猶豫了下,才說:「沒了前世的記憶,便找不回百年根基。形天不願回來,而我沒了芸姥姥的根基,根本沒法強召他回來。」
更何況,形天並不認同她這個主子,找回來又如何?不過是陽奉陰違罷了。
「你這樣幫我,花姥姥不生氣嗎?」
「姥姥回澤蘭了。」
原來是花姥姥不在,她才敢這般擅作主張。杜若不無嘲弄地想。
「為什麼要幫我?」杜若又問。
「我沒幫你什麼。」莞莞平靜的說。
「我只是……覺得你不該就這麼死去。」杜若深深地凝視著她,眼中點點如焰的光芒,燙著了她的心。
莞莞猛地站起身,匆匆丟話:「我得走了。」
「莞莞。」
突來的這一聲,不帶怒氣,不帶憤懣,不帶恨意,溫潤而低柔,一如她體內,屬於周映潔記憶中的悅耳聲嗓。
這是他第一次,用著這樣的聲調,喊她莞莞。
莞莞心中一悸,遲疑片刻才回身望向他。
他跪坐在矮案之後,長發垂落,卻已不似先前狼狽憔悴,逐漸恢復昔日的俊麗之貌。
而他曾經空洞的雙眼,又重新注入了盎然生氣,溫潤雅顏,白玉一般無瑕。
「明日我可還會見到你?」杜若嘴角含笑地問。
昔日,奄奄一息躺在陋巷中,倒落於血泊之中,卻拚命想活下來的美麗少年,終於活過來了。
這一刻,莞莞心底有股說不出的暖潤。她始終沒忘,當初從美麗少年身上得到的那份撼動。
莞莞沒應聲,卻點了點頭,然後轉身離去。
矮案之後的杜若,嘴角那抹笑,即便在她離去后,依然不曾散去。
幾天正常的飮食下來,杜若衰弱的身軀已恢復許多,精神更是明朗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