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春生

119.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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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一大早,她們先去檢查張掛的春聯有沒有問題。藍邊鑲紅條的白絹上寫的全是滿文,乍一看倒像是做白事。桑枝暗自想,滿人風俗還真是迥異。除夕前後,宮中規矩雖緊,但對宮女們大有賞賜。也由著她們樂呵樂呵,所以三三兩兩一同做事的免不了興奮地多說幾句閑話。

承乾宮的皇貴妃娘娘,一大早就去給皇後娘娘請安。除夕夜是一年中唯一一次宮中帝后妃嬪團聚的日子,皇帝與皇太后、皇后、妃嬪們在太和殿共進早膳,因為不是正式的除夕大宴,所以早膳花樣只有十品到二十品。除夕團圓年飯要於申正舉行,實際上,在中午十二點就開始擺桌布菜了。晚宴則擺在乾清宮,據說要上齊108樣菜式,表示來年吉祥如意。家宴結束后,就到了清廷貴族觀看滿族傳統節慶節目跳莽勢。

這時鑼鼓喧天,熱鬧非凡,已到酉時。

桑枝到底被節日氛圍感染,心裡暢快許多。宮女們基本年紀不大,多是十三四歲的年紀,本該是無憂無慮的少女天真,然而在此宮中卻讓她們個個早失本性。也唯有過年這時候稍得放鬆,有些少女模樣。

眼見著夜幕來臨,宮裡仍是一片通火通明熱火朝天。除夕夜也許是一年到頭唯一一次宵禁很松的日子,人人都懷著對來年的美好期待,整個宮殿都變得溫馨起來。桑枝沒想到自己一下也會收到不少禮物,她怔了怔,頓時心生窘迫。這個除夕,她一共只備了兩件禮物,一個給素勒,另一個給綠鶯,別的人都沒在她的預算里。想來想去,她急中生智也只好臨時抱佛腳,給每個人拿紅繩串了一枚銅錢,美其名曰「錢串子」,祝宮女們財源滾滾來。宮女們沒聽過,一時都大感新鮮,竟當成什麼好東西對桑枝十分感激。桑枝心裡直冒冷汗,越發不好意思。

桐兒道,「桑枝,我們去看莽式舞吧!還能看到許多達官貴人呢!皇上,皇太后,皇后和皇貴妃都在,以往可是見不著的。」

九折十八式的莽勢舞正如火如荼,桑枝聽著熱鬧的聲音,並沒有要去圍觀的意思,「我們又進不去,外面這麼冷,不如在儲秀宮待著。」

桐兒可不幹,「在這裡待著有什麼意思!」她見桑枝確實沒有動身的意思,便邀了別的小宮女一塊偷偷溜出去。沒想到莽式舞對她們的吸引力這麼大,轉眼的功夫,儲秀宮就剩下桑枝一個人。桑枝哭笑不得,自己待在炭火不足的儲秀宮也很冷好嗎!不得已,她起身跺跺腳,暖和身子。然而儲秀宮實在太大了,她自己一個人總覺得冷清,天寒地凍的,倒不如出去走走,就當賞景好了。

耳邊仍舊是若隱若現的歌舞樂聲,桑枝漫無目的地走,不知不覺竟然朝著永壽宮方向而去。儲秀宮距離永壽宮只隔著一個翊坤宮,旁邊就是居於整座故宮正中的坤寧宮、交泰殿和乾清宮,只不過桑枝等人平日里待在儲秀宮的時間不多,每日天沒亮便要起身趕到承乾宮,晚上再回來就寢。而且紫禁城中軸線上的這些個宮殿,一般都嚴禁宮人輕易出入,桑枝她們對這三座宮殿都極為陌生,只知道那是皇上和皇後宮里的人才能進出的。

夜色愈發深沉,冬日寒風冷冽,桑枝雖然走動出了些微汗,但刺骨的寒風一吹,讓她冷熱交加十分不適。已是戌時三刻,舞樂聲漸漸弱下去。桑枝才想起,亥時就要宵禁。她急急移步往回走,還沒到隆福門,忽然看到前方鑾駕,唬地桑枝連忙躲了起來——

隨即又哭笑不得。正常宮女見到鑾駕只要低頭跪下,等鑾駕過去就可以了。可她自己倒好,第一念頭竟然是躲起來!她完全沒有立刻跪下的意識,一時沒緩過神就躲在隆福門旁邊的石獅子後面。得虧是夜裡,看不甚分明,她自己又身形纖瘦,不然被人發現治她個大不敬之罪都是輕的,只怕要把她當成心懷不軌的刺客當場賜死。

眼見著鑾駕越來越近,桑枝心裡暗罵自己糊塗,直接跪下不就好了!她大氣不敢出,不知道這鑾駕是永壽宮的還是坤寧宮的。正想著,鑾駕在隆福門停下了。

桑枝頓時一顆心提到嗓子眼,「不會這麼倒霉吧!」好死不死來的是皇后?要是永壽宮的,等過去后她就算躲過一劫。可換成坤寧宮的,就會在隆福門停鑾駕,從此門步入坤寧宮。桑枝哭死的心都有了,除非皇後身邊的人都是瞎子,不然怎麼才能不發現自己啊!她提心弔膽,還是默默伏跪在石獅子一側,悄悄往外挪點位置,假裝不是躲起來的樣子,頭也不敢抬。

果然,餘光瞥見鑾駕剛停穩,蔡宛芸就質問道,「哪宮的?」

「回姑姑,奴婢……承乾宮。」

蔡宛芸皺眉,「承乾宮的,到隆福門幹什麼?」

「回姑姑,」桑枝渾身冒冷汗,「夜深,看不清路,奴婢摸錯了方向。」

這倒是沒錯,紫禁城太大了,迷路是很常見的。尤其是承乾宮幾乎正對著坤寧宮,和隆福門相對的景和門就是皇帝常去承乾宮經過的地方。只不過,景和門和隆福門一左一右,承乾宮也和翊坤宮之間隔著紫禁城裡最威嚴的三座宮殿——坤寧宮、交泰殿和乾清宮。

「迷路?」蔡宛芸聲音發冷,「抬起頭來。」

桑枝欲哭無淚,卻不敢不照做。

蔡宛芸一看,「原來是你。」眼神里滿是不屑。

桑枝咬唇,「見過姑姑。」

蔡宛芸冷哼一聲,轉而對鑾駕里的皇后道,「啟稟皇後娘娘,這個小宮女我見過,原來在辛者庫的時候就很迷糊,後來分去了承乾宮。驚擾鳳駕罪不容恕,奴婢這就好好責罰她。」

桑枝心裡一抖,叫苦不迭。向來永壽宮和坤寧宮的宮人都和承乾宮看不對眼,這下自己落到蔡宛芸手裡,只怕不死也得掉層皮。

她正心驚肉跳,冷汗直流,忽然見被遮擋在鑾駕里的皇後娘娘伸出手,招過旁邊的小宮女,低聲囑咐著什麼,便聽小宮女道,「姑姑,皇後娘娘口諭,不知者無罪,況今夜是除夕,不宜動干戈。」

蔡宛芸愣了愣,動動唇,卻也沒敢反駁,「是。」便高聲道,「恭迎皇後娘娘回宮!」

桑枝伏跪在地,不敢再有絲毫動作,餘光便看見蔡宛芸扶著皇後娘娘進了隆福門。從她的角度,不過只看見盛裝華服的下擺而已,眼前是一堆宮人花盆底旗鞋不急不緩地踩過去。

從承乾宮到坤寧宮的路變得又長又短。桑枝揣著一顆惴惴不安的心,被蘭秀鉗制著雙手押到坤寧宮門外,綠鶯趕緊進去通報。不一會兒出來低聲道,「秀姑姑,把人帶到院子里。」

大雪紛紛。桑枝剛在坤寧宮正殿前站定,就被蘭秀一腳踹在膝關節,霎時「撲通」一聲重重跪在地上,哪怕地面上已經鋪了一層薄雪,桑枝也明顯感覺到膝蓋重創地面撞到骨頭的疼痛。

以她的地位根本不配進坤寧宮正殿,跪在院子里時,蘭秀從綠鶯手裡接過鞭子來,「刷」一聲抽在桑枝身上。那刺拉拉抽破皮肉的痛讓桑枝沒防備痛呼出聲,「啊!」

然而就在此時,蘭秀的第二鞭又下來了。

刷——

刷——

一鞭又一鞭,鞭鞭抽進皮肉里,桑枝後背像是被鞭子撕裂一樣,火辣辣疼。又有雪花落在血染的衣衫上,融化進傷口裡,桑枝卻覺得那冰寒好似滲進骨子裡,讓她不寒而慄,甚至壓不住痛苦地悶哼。她吃痛得緊,一時完全忘記找素勒的事情。甚至,一鞭一鞭下來,桑枝終於忍不住哀求,「別打了……」即使她明明知道,這種時候最好的選擇是閉上嘴。可理智終究沒能抵過皮肉之苦,明知道求也無用,她到底還是開口請求。

果然蘭秀視若罔聞,鞭子下得越發狠了。桑枝額上青筋直跳,背上好像漸漸變得沒有太大感覺,身子似乎不再是自己的。她只覺得渾身泛冷,冷地昏昏欲睡,精疲力盡地幾乎失去意識。

就在這時,忽然聽到那個牽念許久的聲音,確實桑枝從未聽過的冰冷,「住手。」

不急不燥,緩緩地吐出這兩個字,出現在坤寧宮正殿門口的皇後娘娘才輕描淡寫地掃了雙膝跪地,大半個身子都伏在雪地里的桑枝。

桑枝雙眼朦朧,快要昏迷之際終於看到了她,卻覺得眼眶一熱,「真的是你……」喃喃的聲音,沒有任何人聽到。實際上,她已經沒有力氣發出聲音了。

那一眼,似是釋然又似是痛惜,卻沒有驚訝。素勒卻不敢看這人。倒在雪地里,青絲凌亂血肉模糊的桑枝,讓她心上猛地一抽。可她神情卻沒有半點異樣,只極其平淡地道,「姐姐這是做什麼,大年初一就在坤寧宮將人打成這樣,意思是要讓坤寧宮見血嗎?」

董鄂氏心頭一緊,連忙道,「臣妾不敢!既然是臣妾宮裡的人沒規矩,臣妾理當請罪。」

素勒冷淡道,「姐姐哪裡話。原也沒衝撞到,本宮的人只是隨口一說,姐姐如今這樣勞師動眾,大過年的驚動整個後宮,不知道是為哪般。」

「皇後娘娘身為一國之母,威儀豈能有損。娘娘的事情便沒有小事,坤寧宮的威嚴,承乾宮不敢冒犯。」董鄂氏欠身行禮,處處周到,倒無可挑剔。

只是,她這番舉動雖然將承乾宮的名聲保住了,卻連累了皇后。

不知道哪個眼尖好奉承的宮人,見坤寧宮裡鬧出事兒來,就一溜小跑去跟皇帝打小報告去了。

所以聽到外面傳來「皇上駕到」的聲音時,素勒並無驚訝。甚至看到皇帝陰沉著臉以及一臉嫌惡地恨不能將她立刻逐出宮去的表情,素勒也毫無意外。自打皇貴妃跪在她面前起,她就知道,皇帝一定又會來找茬。

只是沒想到會來的這麼快。

順治帝加快步子,幾步走到董鄂氏身邊把人攏入懷中,責怪道,「天寒氣冷,你向來身子弱,還跑出來幹什麼。讓你好好養著,你把朕的話當耳旁風?」

董鄂氏稍微掙了掙沒有掙開,還被順治帝瞪了一眼,只是眼中並無怪意,她頓時心裡又暖又無奈,只好低聲懇求道,「皇上……」

順治帝反倒緊了緊摟著人的右手,「不聽話,朕可得罰你。」

董鄂氏心知不能當面違逆皇帝的話,霎時薄面紅了個透,垂首輕聲道,「臣妾知罪,聽憑皇上責罰。」

「朕罰你禁足三月。」

「皇上!」董鄂氏很驚訝,抬頭看順治帝時卻看到皇帝眼中惡作劇的笑意,「朕罰你,三月之內,雪天不許出門,雨天不許出門,大風天不許出門。愛妃,你可認罰?」

「……」董鄂氏啞口無言,又豈不知皇帝明罰暗寵,心裡也是又甜又苦,卻哪還能說旁的話,只得應道,「臣妾遵命。」

順治帝這才高興了,卻似乎已經忘了這是在坤寧宮,就要拉著董鄂氏進內殿。虧得董鄂妃極為尷尬地拉住他衣袖,「皇上,皇後娘娘……」

順治帝這才目光不耐煩地掠過素勒,瞬間換了聲音,冷冷道,「皇后這裡出什麼事了?」

素勒早已經低眉順眼地守在一旁,聽皇帝這樣問,愈發恭謹道,「回皇上,有些小事。」

「小事就自己處理,」順治帝提高聲音,斥責道,「不要什麼事情都找皇貴妃。好歹你也是皇后,後宮大事讓皇貴妃勞心勞力幫你打理就算了,一點點小事還要找皇貴妃,那朕要你這個皇后何用!」

這話說的可不是一般的重,整個坤寧宮聽到這話的人頓時嚇得戰戰兢兢面色灰白。唯有素勒面無異色,安靜地跪了下去,「是臣妾辦事不利。」

董鄂氏聽見這話心裡一抖,急忙跪倒在地,「皇上,是臣妾管教無方,承乾宮的宮女衝撞了皇後娘娘,臣妾這才帶人來向皇后請罪。」

她話還沒說完,順治帝已經順手撈住她不讓下跪,「說話就說話,下跪做什麼!」

可旁邊,坤寧宮的皇後娘娘已經默默跪著了。

董鄂氏不顧順治的勸阻,固執地跪下,「皇後娘娘尚且跪著,豈有中宮下跪,臣妾不跪的道理!」

順治有點生氣,「皇后是皇后,你是你。朕不讓你跪!」

董鄂氏低著頭,只作聽不見。

順治道,「起來。」

「皇後娘娘不起,臣妾於情於理,都不該也不敢起。」董鄂氏抿緊薄唇,仍是垂首跪著。

「你!」順治生了惱意,又見董鄂氏單薄的身子有些發抖,頓時心裡一軟,對素勒沒好氣地呵斥道,「還跪著幹什麼!朕讓你跪了嗎!」

素勒暗自握了握拳,咬緊牙關斂去情緒,眉目卻越發溫順,又靜靜地在宮女扶持下站了起來。

順治這才緩緩聲音,對董鄂氏道,「還不起來?」

董鄂氏這才起身,第一時間就去看素勒,「皇後娘娘可安好?」

「你先關心你自己!」順治一把拉過她,「真拿你沒辦法。」

董鄂妃不由地心內暗嘆,既無奈又尷尬。

素勒的目光卻看向昏倒在院落雪地里的桑枝,她終於壓著有些啞的聲音道,「那宮女的事情,姐姐不要放在心上。」

順治順眼一掃,「承乾宮的?」

董鄂氏道,「是,是臣妾管教無方。」

「衝撞到皇后了?朕看皇后不好好的?」順治皺眉,不耐煩道,「別動不動就動刑,大過年的把人打得見血,皇后你就是這樣管理後宮的?」

素勒動動唇,還沒說話,董鄂氏急忙道,「是臣妾下得令。」頓了頓,緩聲道,「承乾宮蒙皇上恩寵,規矩半點不能錯,何況重裝皇后。」

「也是。」哪料順治立刻就改口,「規矩不能不立,賞罰分明才是用人之道。愛妃做的對!」

一語畢,董鄂氏動動唇,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整個坤寧宮的人雖然早就知道皇上獨寵承乾宮,但絕沒想到會這麼寵。這一樣事兩樣辦,真是千古沒見著這樣隨意的帝王了。

素勒眸子低垂,悄無聲息地在一旁站著,不言不語。

順治又道,「這麼冷的天,愛妃還是早些回宮的好。」就拉著董鄂氏往外走,董鄂氏連忙給素勒施禮告辭,素勒還禮罷,便看著順治把自己身上的大氅披到董鄂氏身上,路過院中時說,「把這小宮女也帶回去。衝撞皇后又不是什麼大事,承乾宮裡的衝撞了朕都不要緊,愛妃還特地大冷天地來請罪。」那榮寵不言而喻,兩人鑾駕斷斷續續離開坤寧宮。

雪漸漸停了。院子里的桑枝身上已經覆蓋了些雪花,素勒望著她被人拖起來,背後一片血跡,一時怔怔的。

直到院子里只剩下坤寧宮的人,素勒才鬆開緊握著的手心,那裡面已經被她自己掐的痕迹斑斑。

慘淡的日頭高掛在半空,素勒單薄的身子站在門口,望著這巍峨的宮殿出神。

宮殿呵,一座套一座,呈重重合圍之勢,就像一座巨大的牢籠。素勒嬌小的身形在這巍峨之中顯得那麼微不足道。一旁蔡宛芸心內嘆息,取過大氅走到她身邊,輕聲道,「娘娘,外面冷。」

素勒掃一眼她手中金絲穿線綾羅織就的華麗宮衣,輕輕地撫摸上去。那絲滑沁涼的金線熨帖在她指尖,好似一根根鋒利的針刺進她心口。那工藝精湛的華服好像變成一張大網,要把她吞噬捆縛。她指尖一抖,猛地推開蔡宛芸,「不要!」

「娘娘!」蔡宛芸嚇了一跳,就看見小皇後步履有些亂的急急奔往寢殿,像一隻無路可走驚惶逃竄的幼鳥。蔡宛芸一顆心提到嗓子眼,不知道皇後娘娘出了什麼事,也不敢聲張,只得快步跟上去。

可素勒剛到寢宮內間就停了下來,穩穩地站定不動,平淡地道,「下去吧。」

「娘娘……」蔡宛芸還放心不下,素勒淡淡道,「本宮沒事,只是有點累。晚膳還要去給太后請安,本宮要休息會兒。」她頓了頓,「你們都下去,任何人都不準進來。」

蔡宛芸欲言又止,可主子的話她也不敢反駁,只得咽下心頭不安,低頭道,「是,奴婢遵命。」

很快,偌大的坤寧宮只剩下素勒一個人。空曠的,了無生氣的,繁華的宮殿里,只有她孤獨的身影,小小的,那麼不堪一擊的倒了下去。

她頹然坐在地上,茫然地望著這一切,卻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堅持什麼。她稀罕這個皇后之位嗎?不!她更想在草原上騎馬,在一望無際的穹天綠野里縱橫。她想念科爾沁草原,更想念在額吉身邊的日子。她已經太久太久沒有開懷大笑過了。當初在草原上歡快明麗的小女孩真的是她嗎?素勒覺得,那個放肆歡笑的小姑娘好像一場不真實的夢。她已經忘記了快樂和放肆的滋味。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被困在這個冷冰冰的地方,欺辱、責難、冰冷,沒有人真心對她笑,沒有人真心跟她說說話。這是不是很可怕?

不,素勒閉上眼睛,逼回眼眶裡絕望的淚水,慘然一笑。那可怕嗎?不。比那更可怕的是,她不知道這種日子何時是盡頭。

如果要廢后,那就拿出皇帝的氣魄來,斬釘截鐵地得廢除她這個並不想在後位上苟延殘喘的皇后啊!素勒喉間微動,吞下哽咽,眸子卻是一片死寂。可偏偏他又不敢,不敢跟太后撕破臉。可是,誰敢呢?素勒自嘲地笑笑,皇上不敢,難道她自己就敢了嗎?太皇太后氣勢懾人,一句話便能決定整個家族的生死榮辱,素勒對老人家除了順從,還是順從。順從皇帝,順從太后,順從整個科爾沁家族對她的期許,順從這大清天下對她的矚目與束縛。皇帝沒有選擇,不敢反抗,她自己又何嘗不是?

只是這日子實在……了無生趣。

素勒神情一片漠然,目光不經意一掃,卻發現被她放在枕邊的那匹小馬玩偶。做工粗糙又廉價的小玩意兒,卻讓素勒眼神一頓,眸中漸漸多出些溫度。

「桑枝。」素勒心裡軟軟的,唇角不經意露出些笑意。然而片刻功夫眉頭卻又攏起來,不由得心裡一緊,「她知道了。」知道自己是什麼人的桑枝,桑枝還能像以前那樣待自己嗎?

畢竟——素勒抿緊薄唇,心裡一片苦澀,畢竟尊卑有別,而坤寧宮又那麼不受待見。她想,桑枝說得對,人人都想留在承乾宮。誰會願意待在這個坤寧宮呢?便是素勒自己,也寧可經常跑去清凈的永壽宮,陪陪廢后。至少永壽宮沒有那麼多齟齬齷齪和人情冷暖,永壽宮裡常年不會有人去,畢竟靜妃是被皇上厭棄的人,誰願意跟她沾上關係呢。素勒覺得自己比不上靜妃,靜妃是個多麼縱性的人,哪怕跟皇上也是三言兩語不和就直接吵起來,就連太皇太后也拿她沒辦法。所以當初皇上廢后的時候,太皇太后見他態度堅決也就沒有十分執意的阻止,因為連太后也不是很能降服住烈性又倔強的靜妃。這宮裡容不下靜妃那種嫉惡如仇不肯彎腰的人。可現在換成了一個好拿捏的自己,反倒兩頭都要委曲求全。

可是,素勒到底不是靜妃。她做不到靜妃那麼性烈如火愛憎分明。她委曲一次,便會委曲第二次第三次。不是人人都有靜妃那樣的勇氣,也不是人人都能有靜妃那樣的運氣,即便皇帝廢了孟古青的后位,但是在皇帝心裡,只怕屬於孟古青的位子連董鄂妃都無法動搖。因為靜妃是那樣鮮明的一個人兒啊,時刻都有為愛赴死的決絕。可她,博爾濟吉特·素勒,甚至連愛是什麼都不知道,就更別提赴死了。她心性向來恬淡,便做不得第二個孟古青。何況,她也沒辦法像靜妃那樣決然自私,只顧自己全不管身後的家族。

一切的路,都是命中注定沒有選擇。素勒垂眸,起身走向鳳榻,握住那匹小馬躺下來。也許,在夢裡,她還能在月光下,在草原里,縱馬揚鞭自由馳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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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枝回到儲秀宮就一直發燒,背上鞭傷難愈,又在雪地里受寒,她雖然沒徹底昏過去,但一直迷迷糊糊神志不清。過了五六天才漸漸醒轉,睜開眼睛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守在她床邊的綠鶯。

可她腦子裡有一瞬的空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裡。怔怔的望著綠鶯半晌,桑枝才徹底找回神智。

噢,還是在這裡。並不是一場夢。

目光轉到綠鶯身上,桑枝心裡一暖,十分感激。便在這時綠鶯睜開眼睛,「桑枝!你醒啦!」.

「嗯。」桑枝面帶笑意,「這些天一直是你在照顧我?」

綠鶯嘆道,「是啊,除了我還能有誰啊。」

桑枝忍著痛意調笑道,「讓娘娘身邊的綠鶯娘守著照顧這麼些天,只怕我已經聲名遠播了吧。」

「你倒真是聲名遠播,不過不是因為我。」綠鶯搖搖頭,「這幾天,宮裡快鬧翻天了。」

桑枝聽著奇怪,「發生什麼事情?」

綠鶯看她一眼,「天冷寒氣重,太皇太后鳳體抱恙,皇貴妃娘娘日夜侍奉,倒讓我們這些宮人得了閑。」

「這不是好事嗎?」桑枝不解道,「皇貴妃娘娘伺候太后,你們也好歇口氣。」

綠鶯搖搖頭,「要只是這樣倒好了,只是呀,鬧得不是承乾宮,而是坤寧宮。」

桑枝心裡猛地一跳,「坤寧宮?!」

「對,」綠鶯放低聲音,「看樣子這次,皇上是下定決心要廢后了!」又道,「今兒早朝皇上剛剛下的旨意,停中宮箋表,皇後娘娘現在一點權力都沒啦。」中宮箋表,如同皇帝詔書,是皇后統攝六宮特有的權利,由皇后口述,代詔女官筆錄,加皇后寶冊鳳印,是一項極大的權利。箋表一出,雖聖旨也不可以輕易反駁,可以制約妃嬪皇子們。皇帝停止中宮箋表,就等於中止皇后職權。「對,」綠鶯放低聲音,「看樣子這次,皇上是下定決心要廢后了!」又道,「今兒早朝皇上剛剛下的旨意,停中宮箋表,皇後娘娘現在一點權力都沒啦。」中宮箋表,如同皇帝詔書,是皇后統攝六宮特有的權利,由皇后口述,代詔女官筆錄,加皇后寶冊鳳印,是一項極大的權利。箋表一出,雖聖旨也不可以輕易反駁,可以制約妃嬪皇子們。皇帝停止中宮箋表,就等於中止皇后職權。

「什麼!」桑枝猛地起身,「為什麼!」

「聖旨上的意思是,因為皇後娘娘品德有失,伺候太皇太后不如咱們皇貴妃娘娘盡心。」綠鶯輕描淡寫,語氣平平。

桑枝卻恨的咬碎后牙槽,「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太后是皇后在後宮最大的靠山,就算皇上不盡心,皇后也不可能不盡心。皇上就連這個廢后的借口都這麼敷衍!她徒有一腔憤懣,卻無可奈何,只憂心忡忡,「那皇后呢?」

「被軟禁在坤寧宮了。」對皇后的軟禁,才是真軟禁。

桑枝心緒難平,遙望著坤寧宮的方向,暗自焦急。「素勒……」她心裡默默念著這個名字,「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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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宮令G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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