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父子算計
第四十九章
大年初一清晨,李梔梔在隱隱約約的爆竹聲中醒了過來。
她睜開眼睛,發現寬大的拔步床上空蕩蕩的,只剩下了她自己;尚夫人的錦被和紗枕已經被收起來了,疊放得整整齊齊放在一邊。
四周溫暖馨香,簇新的彩綉淺粉連珠縑絲帳與黃花梨攢海棠花圍拔步床為她營造出了一個安全幽暗的小世界,讓她在這個小世界里舒舒服服躺著。
李梔梔翻了個身,攤開四肢閉上眼睛繼續趴在柔軟的床上,預備清醒一些再起床。
床帳外似乎人在說話,聲音壓得很低,可是她還是聽見了。
是尚夫人和如畫她們在對話。
「梔梔還在睡,你們說話走路都輕一點。」
「夫人,您今日還穿大紅么?」
「換件素凈些的吧,梔梔還在孝期……」
「是。」
「公子進宮了么?」
「稟夫人,尹媽媽夜間去看了,公子到時間就起來了,是尹媽媽看著他出發的。」
「那就好,正旦大朝會是朝廷大事,可不能耽擱了。」
「……」
李梔梔伸手拽過自己的紗枕,把臉埋了進去——這樣的被人關愛的溫暖,令她幸福得想要落淚……
不知過了多久,她確定淚水都滲進紗枕中了,這才決定起床。
尚夫人已經出去了,李梔梔索性進浴間洗了個澡。
小櫻自然進去侍候她洗澡。
趁如珠如玉出去準備李梔梔要換的衣物,李梔梔悄悄囑咐小櫻:「你去問一下如玉,看如何給在房內侍候的人紅包,大概需要包多少銀子,你看著準備一下。」
小櫻答了聲「是」,悄悄出去了。
李梔梔身子後仰,靠在了浴桶閉上,在溫暖濕潤的霧氣中閉上了眼睛。尚夫人昨夜雖然給眾人發過紅包了,可今日一定還有人來給她拜年,李梔梔決定再發一次。
一時洗罷澡出來,如珠捧出一疊新衣讓李梔梔看:「姑娘,這是夫人給您挑選的新衣,您看怎麼樣?」
李梔梔看了一眼,見都是她沒見過的衣裙,色彩淡雅,料子細密,很是精緻,知道是尚夫人特地給她備下的,便含笑道:「姨母備下的,自然很好!」
她很快便在如珠如玉和小櫻的伺候下梳妝打扮齊整,這才出了卧室。
尚夫人正坐在錦榻上與尹媽媽閑談。
見李梔梔出來,尚夫人和尹媽媽抬頭看去,不由都是一笑——李梔梔肌膚雪□□嫩,眉目精緻如畫,嫩黃扣身襖和白紗羅百疊裙襯得她柳枝般的細條身材娉娉裊裊,看上去就如春風中初開的一枝迎春花一般,嬌美又柔弱。
尹媽媽原本是在靠西牆的綉墩上坐著的,見狀忙站了起來:「給姑娘拜年!姑娘新年好!」
李梔梔見尹媽媽給自己拜年,笑意從丹鳳眼中滿溢了出來,轉身眼波如水看向身後跟的如玉。
如玉知機,忙拿出提前備好的紅包遞了過去。
李梔梔雙手捧了紅包給了尹媽媽。
尹媽媽得了紅包,笑了起來,忙謝了李梔梔。
李梔梔看向尚夫人,見她也在笑,便知自己做得還算妥當,就上前屈膝給尚夫人行禮:「給姨母拜年!」
尚夫人起身扶起李梔梔,讓她挨著自己坐下,然後把自己尾指上戴的一枚鑲紅寶石赤金戒指捋了下來,細細地戴在了李梔梔左手無名指上,柔聲道:「梔梔,這是姨母給你的新年禮物,祝願你年年紅火,歲歲平安!」
李梔梔舉手看那紅寶石戒指,發現黃金赤澄,寶石成色特別好,紅得極為剔透,戒圈大小合適,顯見是特地為自己準備的,心下更是感動,依偎進尚夫人懷中,咕噥道:「姨母,你待我太好了,我會恃寵生嬌的……」
尚夫人在她肩上輕輕拍了拍,笑道:「我沒有閨女,娘家又在遙遠的甘州,身邊的親人不過是阿佳和你,不疼你疼誰?你儘管恃寵生嬌吧,反正咱們關起門來,誰也管不住咱們!」
尹媽媽在旁湊趣道:「瞧夫人您說的,姑娘是那樣的人么!」
眾人都笑了起來。
北方大年初一早上是要吃餃子的。
用罷早上那頓餃子,尚夫人與尹媽媽等三位年高德勛的媽媽坐在堂屋打馬吊,李梔梔坐在尚夫人背後看牌,同時吩咐丫鬟端茶倒水,一家女眷足足樂樂大半日。
到了晚上,用罷晚飯,尚夫人和李梔梔談起了給李梔梔請老師的問題。
尚夫人歪在錦榻上,一條條分析給李梔梔聽:「梔梔,咱們這樣的人家,家裡盡有針線上人,若是不喜歡的話,就命人去蘭雅衣舍訂購,女主人用不著特地去學什麼針線,會胡亂扎兩針,綉個荷包也就行了,如果不是實在喜歡,不必把時間浪費在這些事情上!」
李梔梔聽了尚夫人的高論,覺得大有道理,連連點頭。
尚夫人又道:「我的陪嫁中有不少店鋪田產,府中又有祖上留下的祖產,阿佳自己這幾年也掙了不少私房,這些將來都要由你來管理經營的,你學習管理經營這些產業才是應當的!」
李梔梔沒想到尚夫人考慮得這麼長遠,頓時呆住了,實在不好意思連聲應和。
尚夫人瞅了李梔梔一眼,見她丹鳳眼寶光璀璨,小臉泛紅,知她不好意思,便笑道:「傻姑娘,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你是尚府未來的女主人,阿佳又一心只管公事不理俗務,不都得你來操心?」
李梔梔含羞起身,從丫鬟手中接過一盞冰糖銀耳梨水遞給了尚夫人:「姨母,喝點糖水潤潤喉嚨吧!」
尚夫人吃了幾口,接過絲帕拭了拭唇角,接著道:「管家理事的學問,由我慢慢來教;咱們只需再請兩個女先生,一個教詩詞歌賦彈琴畫畫——所謂的女子無才便是德純屬狗屁,這個下回我再和你聊——另一個教禮儀,你將來是要跟我出去交際的,阿佳的官位也會越做越高,你一成親便是誥命夫人,禮儀上一絲都不能差的,我會請一個宮中教習來家,你跟著學就是了……」
李梔梔見尚夫人說得雖然俗了些,可是句句貼心,便認真地聽著,間或還與尚夫人討論,一大一小處得開心極了。
眼看著夜深了,尚夫人有些擔憂道:「阿佳怎麼還不回家啊?」尚天恩不回來是正常的,可阿佳去哪裡了呢?
此時的尚佳正隨著父親進入缺月齋的東廂房。
玉明和景秀跟著走了進去。
天和與佳音帶著一隊親兵原本守在缺月齋大門外,得到景秀的信號之後便迅疾沖了進來,很快就無聲制住了在書房院子內侍候的小廝們,把整個缺月齋控制了下來。
尚佳一進東廂房,便發現外間錦榻上擺著幾樣精緻菜肴,菜肴一旁擺著一個小小的赤金酒壺,小炕桌兩端一左一右擺著兩個精緻的赤金酒盞,酒盞是空的,還未斟酒。
他在心裡冷笑了一聲——他爹一向自命文人雅士,從不用這些金質酒器的,今日真是反常啊,那個赤金酒壺裡定有乾坤!
尚佳抬眼狀似無意地看了一眼通往裡間的門,發現簾幕低垂,什麼也看不出來,趙然說的那三位清倌人怕是就在東廂房裡間呆著。
尚天恩笑眯眯抬手示意兒子在錦榻東邊坐下,他自己在西邊坐了下來。
父子二人坐定之後,尚天恩分外慈祥,問起了尚佳參與的軍事會議。
尚佳從不在家談論政務,閉口不言。
尚天恩也覺得問這個沒意思,便又談起了今日正旦宴中趙然被蘭太監當眾叫小名「然然」之事,說罷他自己哈哈大笑了幾聲,見兒子面無表情,這才想起兒子和自己不同,兒子是趙然那個陣營的,當下便如被掐了脖子的雞一般,把那餘下的「哈哈」都給咽了下去。
尚佳不願和父親多聊這些無聊的話,便作勢欲去拿酒壺斟酒。
尚天恩見狀,當下差點急出了一身汗,忙探身搶過酒壺,先給自己斟了一杯,然後又撥了撥藏在壺柄內的消息,起身給尚佳斟了一杯——朱碧青給的葯藥力甚強,一杯酒就足夠阿佳夜御數女了,可得悠著點,只能讓他喝這一杯!
兒子是自己親生的,可不能大意。
尚佳接過酒杯,凝視著杯中酒液,抬頭看向自己父親。
尚天恩笑眯眯舉杯:「阿佳,滿飲此杯!」
尚佳略一沉思,突然左手端著酒杯長腿一邁下了錦榻,朝著父親走了過去。
尚天恩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阿佳你怎麼……」
尚佳走到父親身邊,左手端著酒杯,右臂探了過去,緊緊禁錮住尚天恩的下巴,左手的酒杯對準尚天恩的嘴巴,把杯中酒液全倒了進去。
尚天恩猝不及防,一杯酒全咽了下去。
他咳嗽了一聲,掙扎了起來,可惜尚佳是武將,他這文人體格在尚佳那裡根本沒用。
尚佳隨手扔掉手中酒杯,端起赤金酒壺,壺嘴對準父親的嘴便灌了下去。
尚天恩嚇得魂分魄散,胡亂掙紮起來,衣襟都沾濕了,酒倒是沒喝進多少。
正在這時,守在外面的天和、佳音和景秀撞開門沖了進來,徑直奔向東廂房裡間,隨著一陣響動,很快便一人拽了一個女孩子出來了。
尚佳立在錦榻邊,一邊悄悄禁錮住父親,一邊淡淡道:「全送到流民署,讓流民署安排她們各自回鄉!」
佳音清脆地答了聲「是」,幾人一涌而出。
見佳音他們都出去了,尚佳這才鬆開自己的父親,然後大踏步走了出去。
一出東廂房,尚佳順手拉上了門,插上門閂,把鎖掛了上去。
尚天恩終得解=放,當下坐在錦榻上破口大罵了起來:「阿佳,你這不孝子!你——」
他正罵得起勁,忽然覺得自己的身體有些不對勁兒,叫罵聲戛然而止。
尚佳一揮手,眾親兵都潮水般退了出去,偌大的缺月齋瞬間空蕩蕩的。
回頭看了一眼透著些燈光的東廂房,尚佳沿著甬道大步出了缺月齋。
他的親信小廝玉明和校尉柳辛帶著人守在缺月齋大門外。
尚佳淡淡吩咐道:「不管裡面有什麼動靜,都不準進去。一個時辰后再打開大門。」
玉明柳辛齊齊拱手,答了聲「是」。
尚佳自回東院睡覺去了。
初二早上,李梔梔尚在熟睡,尚夫人洗漱裝扮罷正端坐在堂屋錦榻上喝茶,尹媽媽走了進來,湊近尚夫人低聲道:「夫人,昨夜老爺不知道怎麼回事,三更半夜只穿著單衣就跑了出來,一直衝到了薛姨娘住的西樓,後來又命人叫了新秋院的董姨娘和兩個通房丫鬟過去,整整鬧了半夜……今天一大早,管家就出去請太醫了……奴婢使了銀子讓人打聽了,說是老爺的那裡破得不成樣子,都腫了……」
尚夫人冷笑一聲,壓低聲音道:「想必是吃了什麼噁心人的葯,藥量太大了!」
她不願談自己那不成器的丈夫,便轉移話題,問尹媽媽:「阿佳還沒回來么?」
聽到夫人問尚佳,尹媽媽眉眼裡全是笑意:「公子夜裡就回來睡下了。今天大清早公子就起來了,由景秀陪著在練功房踢沙袋呢!還命玉明來給奴婢帶話,說中午過來陪您用午飯!」
尚夫人聞言也笑了,道:「你讓人去吩咐小廚房,多準備幾樣阿佳和梔梔愛吃的菜!」
尹媽媽答應了一聲,親自去小廚房了——她怕小廚房的人不清楚李姑娘和公子的喜好,覺得自己有必要去一趟當面交代清楚。
東院練功房內,尚佳光著上身,只穿著雪白的綢褲和皂靴在踢沙袋。
他身高腿長,全身沒有一絲贅肉,白綢褲子的褲腰掛在細瘦的腰上,瞧著很是彪悍。
他那裸=露的上身肌肉很是勻稱,頗具爆發力,上面布滿細碎的晶瑩汗粒。
尚佳眼睛微眯盯著懸在前方的沙袋,突然後退了一步,然後飛身而起一記凌空飛踢抬腿踢向沙袋。
碩大無比的沙袋被他踢得飛了起來,一下子撞到了雪白的天花板上,撞出了一蓬鋪天蓋地的灰塵。
尚佳當下靈巧地往門邊一閃,躲開了灰塵的襲擊。
經過這一番運動,他心中的積鬱一掃而空,覺得痛快又輕鬆。
尚佳剛洗過澡出來,玉明便進來稟報道:「大人,老爺讓您過去呢!」
拿過錦袍穿在身上之後,尚佳懶洋洋道:「我這就去!」
他接過玉明遞過來的玉帶,心道:父親不知道傷成什麼樣子了,是得去看看!
缺月齋書房裡間內,太醫剛剛告辭,尚天恩正躺在床上傷心地哭泣。
太醫說了,他那裡徹底傷著了,得好好調養幾年才能繼續使用。
對於風流倜儻的他來說,身體受傷疼得要死不說,人生至大的一個樂趣從此沒有了,怎麼能不令他傷心?
想到尚佳那個不孝子,尚天恩哭得更傷心了——若是別人這樣坑他,他還可以照原樣還回去,可這是他的寶貝兒子啊!
尚佳自顧自推開缺月齋書房的門,進了裡間,把一個圈椅拉到床邊坐了下來,桃花眼微眯看著在床上哭泣的親爹,清俊的臉上滿是不耐:「父親,現在怎麼樣了?」
尚天恩淚眼婆娑,手指對準兒子指點了幾下,正要聲討,尚佳先站了起來。
他一臉正氣看著自己的父親,沉聲道:「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爹爹您怎能這樣對待自己的兒子?萬一我有個好歹,老尚家豈不是要絕後了?父親,您對得起尚家的列祖列宗嗎?」
尚佳實在是太正義凜然,太理直氣壯了,直把尚天恩起了個倒仰——你害了你爹,你還有理了!
尚天恩氣得閉上眼睛不說話。
他很了解自己的兒子。尚佳小時候不愛說話笨嘴拙舌的,後來拜在小趙太師趙青門下,飽受伶牙俐齒愛戲弄人的趙然擠兌,為了和趙然拌嘴,尚佳下了好大功夫苦練吵架之法,終於變得很會吵架,只要他開啟吵架模式,一開口便是各種歪理邪說,伶牙俐齒得連趙然偶爾都要甘拜下風。
尚佳見父親被自己氣成這個模樣,也有些心軟,便柔聲撫慰道:「爹爹,我聽說青山道長陪著鄭曉從宛州回京了,現如今正住在鄭家的運河別業,我這就去請青山道長,讓他來為您診治。」
尚天恩心中怒火稍微平息了點,嘴上卻依舊很硬,背轉身子不理尚佳。
尚佳心中暗笑——父親既然有力氣慪氣,說明傷得還不是特別嚴重。
他悄悄退了出去,預備先陪母親和梔梔用午飯,然後去請青山道長為父親看傷,只求治好外傷,不求治好內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