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滅族
鎏蘇大抵是早就預料到,今日合該是他的死期的。
只是心底那隱隱升起的一絲不該有的幻想,終究是打敗了這份已經清楚的事實。
最初,他還會惶恐,整日希冀著能夠有一天,再一次以巫頌的身份被迎接出這個黑獄——在這無邊的地底中,一切的希望,都在這漫長無法估量的時光中被蹉跎殆盡了。
他被離夜親手關進這個黑獄,以巫族叛天的罪名,就這麼讓整個天上十萬本就對巫族忌憚重重的諸神全數信服,將自己以及巫族子民全數關入了這一絲光亮、聲音都沒有的牢獄之中。
這對於一直崇尚光明的神、或是巫族來說,這無疑是最殘酷的刑法。
在這裡,每日只有那麼兩次,從獄外會有一個掌燈者從外進來,手中提著一盞蓮花燈,散發出的微弱的光芒,雖然只夠照亮他身邊的方寸之地,可即便是這樣,這持續不過一瞬的光芒,也成了這黑獄之中唯一的色彩。
最初在看到光的時候,鎏蘇滿心希望著,將他送入黑獄的離夜會按照他所說的,平定了三十三重天上三千作亂的妖魔叛亂之後,就會將他風光迎出,並會以天上最高禮節,尊他為副主。
而讓他心動的,卻是離夜說,可免去巫族死後再不入輪迴之苦。
這一切的變數……也不過是源於,位於九十九重天頂峰的苦寒崖最深處的那一株並蒂的龍生蓮。
……
……
黑獄之中,唯一能夠發出響動的,就只有最外圍的大門被打開的時候,會發出一種老舊又刺耳的『吱呀』聲。
那個聲音經過長廊兜轉迴響,最後會叫醒整個黑獄中的犯人。
鎏蘇並不意外,卻並沒有像是身邊被關押的妖魔一樣,奮力嘶吼,狀若瘋狂的撞擊著那根本就堅不可摧的千年玄鐵和萬年冰晶煉製而成,即便是他也無法打破的獄門。
黑獄中一切噤聲,寂靜的就像是整個世界就只有你一個人,在黑暗中已經獨自呆了不知道多久的鎏蘇並不知道,這其實是一個禁咒而已。
因此,在聽到耳邊悉悉索索的腳步聲的時候,他也是驚訝的抬起了頭。
面前的人,身上穿著只有天帝才該有的銀底聖服,上面綉著一隻半垂著眼睛的龍。
龍紋繡的極其惟妙惟肖,嘴側的八條鬍鬚熟悉的讓鎏蘇當下都有些出了神。
「阿蘇。」離夜身邊空無一人,紫金冠前的朝墜微微搖晃,看不清他的眉眼,只是語氣中,卻又冷的讓鎏蘇覺得,就像是第一次才認識他。
「只要你助我得了這三十三重天,登上那無上王座,我就赦免全巫族,免於一死。」
鎏蘇淡淡的笑了,黑暗之中他看的並不分明,離夜身邊的掌燈者,面生的很,想來又是他做出的一個傀儡。
「天帝並非是你。即便是我助你上了那個位子,終有一天,你也會因此死無葬身之地。」鎏蘇笑的淡然,雙手放在膝上,端坐在雜亂的牢獄中,卻偏偏看不見一絲狼狽。
離夜似乎是想到了鎏蘇會說的話,只是勾起了一抹諷刺又殘忍的笑意,「我今天來,並不是請求你。」他揮退了身邊的掌燈者,自己親手拿著那個有著細長燈盞的蓮花燈,打開了牢獄的門。
鎏蘇起身跟在他身後走了出去。
他的手心出了許多汗,可跟在離夜的背後,卻又兜兜轉轉不知是走到了哪裡。
直到他看到遠方躍動著的火光時,才恍然想到,是黑獄中的囚室。
這是要屈打成招?
鎏蘇垂眸,嘴角帶著笑意,面上不動聲色,跟在他身後走了進去。
太長時間沒有看到過什麼強光,鎏蘇眼睛被刺得發疼,眼睛自動溢出了淚水,可還沒有落地,就被這黑獄中的靈一擁而上,吸收殆盡。
比之如此,他看到的,卻是在前面的囚神柱上,用隕霜鎖捆綁住四肢,吊在半空中的人。
「這份禮物,你可還滿意?」離夜向前走動了半步,微微側過臉,半明半暗,看著鎏蘇已經僵成了一片的臉。
被綁著的人,是巫族大長老,巫伢。
巫伢長老被吊在囚神柱上,神情狼狽,雙眼緊閉,從他身上有極其微弱的靈犀傳來,卻也足夠證明了,他此刻並沒有死去。
鎏蘇唇邊勾起一抹諷刺的笑意,淡的幾乎要看不到,語氣卻如同以往一樣的溫潤,「這就是你晉陞……天帝之後的待客之道?」
離夜並未答話,只是看著鎏蘇說道:「巫族但凡有巫頌誕生,下一代帝王就會以此為標準被選中。」
鎏蘇垂眸,知道他說的是事實,也是因此,巫族每逢有巫頌誕生,都會被整個天上視為頭號大敵。
離夜沒有再說什麼,只是讓鎏蘇看了一眼巫伢長老之後,就把他又帶了回去。
鎏蘇看著他面前那有千鈞重的牢門緩緩降下,回首再看去,巫伢長老蒼白的髮絲在臉邊滑落,顯得狼狽至極。
……
……
「三日之後,我將迎娶北冥龍族公主冥姬為妻,封之為後。」鎏蘇盤膝而坐,心裡嗤笑。
北冥龍族屬於妖龍一脈,身上妖氣衝天,本性喜好殺伐。
在三日後,也就是離夜真正的想要通過天道認證成為天帝,那麼,在那一刻降下的天罰必定會被引到兩人之中妖氣最重的一人身上,之後,冥姬必定身死,而離夜,也會通過這一個漏洞真正的晉陞成帝。
「我知道,巫族中人不死不滅……」離夜看鎏蘇不答話,也沒有羞惱,只是看著他,轉了一個語氣,說道。
鎏蘇當下有種不好的預感,他抬起頭,看著面前那人乾淨的下顎,說道:「任誰都不知道,巫族中人並無輪迴的機會,一旦從誅仙台上,被天帝以逐刑誅殺……」
此巫也就會再無任何復生可能。
「天下巫族都在這無邊的黑獄之中。」離夜右手在面前虛虛的劃了一下,一副波瀾的影像就出現在了鎏蘇面前。
在那看不見光的黑獄之中,所有他巫族的子民都以一種極其奇怪的位置錯落的盤膝坐著,離夜並未察覺這看似紛雜的坐姿,只是說道:「三日之後,巫頌鎏蘇流放誅仙台,巫族大長老巫伢會被以極刑千刀萬剮。」
巫族中人不死不滅,身上但凡是受了傷,都會在極其短暫的時間內痊癒。
可這個速度,卻根本不會比得上離夜傷人的速度。
他這樣,是打算著,讓巫伢大長老在親眼看著自己的骨肉掉落在地上之後,在受盡折磨疼痛而死。
鎏蘇最後看了一眼離夜,將雙手平放於膝上,再也不去理會。
……
……
在離夜走了之後,鎏蘇面對著四周已經重新回歸了黑暗的一切,默默的又把方才族人坐落的位置在腦海中過了一遍,滿心有的,只剩下了悲傷。
這所有的一切,從頭至今,解釋起來,也不過是一句話。
巫族自從第一任巫頌誕生以來,為保證天族不會對巫族進行滅頂之災,因此,在每一代巫頌與大長老襲乘的傳承記憶中,都會有一個所有外人都不知的秘密。
合巫族上下萬人血肉,以巫族所有人不滅的神魂,以身祭天,換取當代巫頌重生,為整個巫族上下留下最後一絲微薄生機。
鎏蘇睜開眼睛,眼角微微濕潤,眼中的悲悼幾乎要滿滿的溢出。
可這一切,就連長老巫伢都不知道,在每一任巫頌的記憶中,還殘留著這整個陣法最關鍵的一環——祖龍的鮮血。
若要助巫頌重生,必得要有至尊銀龍的鮮血為輔,自上而下的散落在轉生池旁,淋落整個轉生池的氣澤,將之強行轉為時光鈕。
可巫族內,所存有的祖龍鮮血早已乾涸,祖龍在龍漢初劫時期早就已經身死消亡,餘下兩族更是本就稀少難以產下後代,純正的龍,除去天族天降的帝王之外,再無其他。
巫族為了他而備下的這一戰,註定是要無疾而終,說不得,即便是他身死,也都還要背負上整個巫族就此滅族的代價。
而這一切的緣由,說到底,卻都是因為他認錯了人,扶持了一個冒牌貨登帝,正統的天帝下落不明,這天上地下,若是沒有一絲逆轉的機會,就真的變了天了。
*
重天無數,其中仙氣最為靈韻富足的三十三重天中的鴻蒙神殿,是歷代天帝與帝后的居所。
太陽直射下的鴻蒙神殿在所有表情肅穆,一絲不苟的神仙之下顯得格外肅靜,宮門外偶爾游過的浮雲一片,也都快速的消散於外界刺目的氣澤中。
鎏蘇身著一身巫袍,上下一塵不染,筆挺的直立站在大殿中央,代表著巫頌的鴻蒙紫氣自他身後映出,數名上仙幾乎都要把持不住,想要在他周旁打坐修禪,可得一個事半功倍之效。
此刻就在他的身後,渾身狼狽,已經不能站起來的巫伢長老,就如同一個將死之人一樣,面朝下,一絲不動。
三日之前,在這浩瀚無垠的三十三重天上已經舉辦了盛大的迎后大典,痛失愛女的北冥冥宗信服了離夜所說,將一切罪責都歸咎在了他的身上,在他背後的巫族眾人,更是背上了一個及其可笑的黑鍋。
還未全數撤下的由彩雲編織而成的七色錦緞依舊懸挂在宮殿各方,顯得諷刺又可笑。
自北冥冥宗來了后,本來肅穆的大殿就像是炸開了鍋一樣。鎏蘇耳邊能聽到他們的指指點點,巫族自古為尊,血脈上甚至是高過了天族本生的上神,可千百代巫頌中,卻只到他這裡,硬是多了如此的變數——簡直是折辱了巫頌二字的存在。
對此,鎏蘇卻是無話可說。
離夜本就是一個冒牌貨,可天定該是先出生的帝燁反而是慢了一步誕生,讓離夜搶先一步,導致自己認錯,這個罪,又該是他的,還是這詭摸不定的天道的?
耳邊響起了執刑天官撕心裂肺的高喊,隨後,身後噼噼啪啪,棍棒敲擊在皮肉上的悶響,筋骨血肉分離的聲音聲聲傳來,可卻聽不到一聲巫伢長老的痛喊。
耳邊指責聲音更重,鎏蘇抬眼,狀似無波的一一看去,目光所及,一個個道貌岸然的上神都唯恐不及的避開了視線,再不答話。
只剩下一些竊竊耳語傳入耳中,說的他幾乎都要相信,自己居然是那麼不堪。就淡漠的站在這裡,耳邊聽著如同自己生身父親一樣的巫伢長老受刑而紋絲不動。
可又有誰知道,胸腔喉哽一陣陣血腥味道,又是從何而來。
他的嘴邊已經隱隱出現了紅色,可就在這個時候,身後卻突然傳來執刑天官的慘叫,鎏蘇閉上眼睛,掩下眼中的絕望。
「我家阿蘇是我巫族最純血脈!」
「我家阿蘇集我巫族萬千眾人精華,難道就只是為遇到你?!」
一身襤褸的老者狂笑,身上鮮血如同泉涌一樣從身上千百道傷口中流出,已經可以看到白骨的身體顯得更為可怖,他伸出一根已經沒了血肉的指頭,指著在他前方寶座上端坐著的離夜說道:「你以為,我巫族第二任守護無上天書的巫頌出現,就只是在這窮華之地遇到了你不成!」
此言一出,殿中再無一絲聲音。
巫伢長老的聲音還在繼續,口中卻已經湧出了鮮血,「我巫族就此滅族,合族上下只吾一人獨活,今,洪荒諸神見證。」
巫伢長老踉蹌兩步,強撐著沒有跪倒地上,咳嗽兩聲,「合吾巫族萬人血脈,不滅神魂,祝願吾主……」
巫伢長老雙眼閉上,復又再睜開,將視線轉向了鎏蘇,目光溫和,就像是在看一個頑皮的孩子,用鴻蒙密語一字一頓的說道:「祝願吾主重生,不求造化,但願來世享盡一世安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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