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局篇(上):婚期終有期

結局篇(上):婚期終有期

3月,眉生屈從於現實,為了保住兒子而在無奈之下選擇放棄了另外一個無法成形的孩子。

手術算是很成功的,但身為女子,眉生依舊為此而遭了不小的罪。

卧床不能動倒是小事,手術后的第三天,她終於可以下床,每每去洗手間,總還是會有清晰可見的血絲。

傷口很疼。輸卵管被開了個窗,一個小小的胚胎被取出,那種疼痛,雖然比不上女子真正妊娠之痛,卻也已經差不多。

顧眉生人生初次懷孕。為了她與欒亦然的第一個孩子,她實在是受了不少的罪。

3月,本來是眉生的生日月。

3月,也是她與欒亦然相識重逢的月份。

只是今年的三月,春天來得很晚。天氣始終顯得很寒涼。

3月9日,傭人端著早餐敲門進來的時候,顧眉生已經洗漱完畢。傭人見她從盥洗室走出來,被她格外蒼白的臉色嚇了一大跳:「太太,您沒事吧?」

顧眉生輕輕搖頭,她看了眼早餐,道:「粥留下,其他都拿出去吧。」

沒有胃口,但她逼自己要吃東西。

人在身體患有疼痛的時候,會覺得時間過得格外地慢。

顧眉生不想就這樣一直躺在床上,她渴望窗外那抹明媚的春光。傭人抬了一張藤製的軟榻放在院子里,又體貼地替眉生鋪了厚厚的一層墊子,讓她坐在花樹下晒晒太陽。

她捧著電腦坐在樹蔭下看股市漲跌。欒氏實業這兩年風頭越來越強勁,欒亦然的身價又在不知不覺間升值了不少。

徐徐的微風輕吹在眉生的身上,她覺得身體的疼痛在這樣開闊的環境里頓時舒緩了不少。肚子有些餓,她讓傭人送來點心和水果。

指尖敲擊鍵盤,顧眉生用個人名義買進了許多欒氏實業的股票。

顧鴻華會突然出現,顧眉生倒是沒有想到的。

上午10點的陽光很和煦,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顧鴻華走到她面前的時候,顧眉生抬頭看向他,並不起身,也不開口喚他。

「眉生,我來看看你。」

顧眉生安靜吃著水果。來看她是吧?來看她有多傷心?還是來看她的孩子有沒有事?

看吧。仔仔細細地看看清楚。

「我聽欒亦然說,你們已經領證。這件事,欒家人知道嗎?」

顧眉生慢條斯理地吃完了一個橙子,抬頭看了父親一眼,輕聲道:「你想說什麼?欒家背景複雜?欒老爺子會不高興?還是我未婚先孕,丟了顧家的臉面?」

顧鴻華輕輕嘆了口氣,「眉生,你畢竟是女子,又還這麼年輕,為什麼要如此著急呢?你看看你身邊同齡的女孩子,她們還在享受人生,還在煩憂自己的未來和前程。你卻將所有的賭注都壓在了欒亦然一個人身上。」

顧眉生看著父親,道:「你忌憚欒家的人,所以喂你自己的女兒吃下了過量的避孕藥?你痛恨欒亦然騙走了本該屬於你的一切,所以你對自己的女兒和外孫下毒手?」

顧眉生很想笑的,但手術后傷口有些疼,她輕輕閉上眼:「你離開吧。」

她不是能夠輕易寬恕別人的女子,此刻見到顧鴻華,她連呼吸都隱隱覺得氣惱,但眉生剛剛放棄了自己的一個孩子,再讓她泄憤似地去懲罰自己的父親嗎?

顧眉生自問做不到,這一刻,她的身心都很累。

她需要暫時遠離顧家的一切人與事。

顧鴻華看著女兒,輕道:「你就這麼相信欒亦然?為什麼?」

顧眉生睜開眼,看了他一眼:「大伯之前不是很想知道那200億美金的下落嗎?那筆錢在我這裡。」

顧鴻華眉頭深斂:「什麼時候的事?

「這重要嗎?」顧眉生說:「重要的是,如今的整個榮城,若論財富,論身家,我的確是佔了第一名。」

她說:「我也不怕這筆錢究竟被多少人惦記著。我是個孕婦,時間有的是。這輩子,我也不會做別的事,從15歲開始最擅長的便是謀算人心,殺人嫁禍,謀財害命。」

顧眉生眸色清冷地看著顧鴻華:「你心中大概又在杞人憂天了吧?這次打算做什麼?擔心有人對你的女兒謀財害命,所以打算自己動手殺了我嗎?」

顧鴻華被眉生的話激得面色很難。他忽然明白:他們父女之間,大概再也回不到過去的那份親密和信任了。

一陣深濃的無力感慢慢地浮上了心頭。

他甚至不記得自己是怎麼離開眉居的。

顧鴻華精明了一世。哪怕到了今時今日,有人聊起顧鴻華,依然會認為他是城中數一數二的成功商賈,他一手創辦的鴻雲集團,如今依舊是如日中天,地位沒有任何一家公司可以企及。

他是一個活在塵世中,格外真實的男人。

聰明,果敢。

大男子主義濃重,對待情感執拗卻也專一。

他又是一個極其自我為中心的男人,他愛的的人,在意的人,顧鴻華都希望可以納在自己的羽翼之下,讓她們按照自己安排好的軌跡去走。

他習慣了掌控別人的命運,連自己的妻女也不例外。

顧鴻華站在眉居的大門外。梅林里的臘梅早就已經謝了,乾巴巴的枝幹上漸漸長出了繁茂的綠葉。粉色的櫻花倒漸漸盛開,帶著溫暖的色調。

他倏而轉身,重新往回走去。走到庭院外又再一次停了下來。

他想告訴眉生:「爸爸從未曾想過要令你吃苦……」

驕傲如顧鴻華,這樣的話,他終究是說不出口。

還有,剛才眉生那張臉究竟有多蒼白,顧鴻華都悉數看在眼裡。世事十之七八總不能盡如人意。

他從未想過要令女兒受一絲一毫的傷害,眉生卻因為他的強勢和自負而一次又一次的受到皮肉之苦。

愛上張小曼的時候,顧鴻華有錢有權,有一切。他覺得這世上除了他自己之外,再沒有任何人能配得上這個清淺若春風拂面的溫婉女子。

與他結婚,難道張小曼真的就覺得這麼委屈嗎?難道他們二十多年的婚姻,到頭來只落得個春如舊,人空瘦的結局嗎?

顧鴻華心不在焉地駕著車在空曠冷清的馬路上行駛著,一路上他闖了好幾個紅燈卻並不自知。卻不料在經過一個三叉路口時,遇上一個罔顧交通信號的男人,他的自行車就這樣重重地撞在了顧鴻華的前車燈上,然後整個人也被極用力地撞到了半空中。

空寂的道路上,那一聲尖銳的剎車聲彷彿久久不絕於耳。

顧鴻華匆匆開門下車,在看到那張血肉淋漓的臉時,面色煞白。他用手撐著車頭勉強站住,重重地閉了下眼睛,然後又重新睜開。

禮墨……?!怎麼會是禮墨呢?!

顧鴻華又用力地晃了晃自己的頭,然後再定睛望去,這才鬆了口氣。

地上的男人並不是顧禮墨。

很快,救護車呼嘯著趕來,警察又請顧鴻華去警局做了一份詳細的筆錄,顧鴻華回到秋波弄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兩三點了。

他覺得腸胃很不舒服,翻箱倒櫃找出一瓶胃藥,吃下幾顆就回房休息去了。

昏昏沉沉間,他隱約能感覺到床邊似乎站著兩個人。

「不如勸他去看看醫生。」

「他這是心病,聽說張小曼現在人在香港,不如告訴雲卿,讓他去找她吧。」

「唉,我去替他訂機票,暫時離開榮城也好。若是被雲卿看到那份被神秘寄來的DNA報告,他怎麼受得了啊……」

說話聲漸漸輕了下來,顧鴻華受藥物影響,意識渙散,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再醒來時,已經是深夜時分。

顧鴻華猜想,站在他床前說話的人,多半是顧雲禮和顧鴻夏。

他們提到了DNA報告……

顧鴻華與榮城許多名醫都有交情,他打電話給劉醫生,請他幫忙查找最近一段時間是否有與自己有關的DNA報告。

鴻雲集團里,邵雲對欒亦然說:「的確如你所料,顧鴻華已經在調查關於DNA報告的事。」

欒亦然面色清冷坐在辦公桌前:「顧鴻華這人,太自負,又太自我為中心。旁人越有事瞞著他,他就越想要知道。」

欒亦然說完,冷冷輕哼:「總要請顧老闆也好好體驗一下,親手殺了自己的骨肉究竟是怎麼樣的一種感覺。」

*

當天,欒亦然回到眉居正值晚飯時間。

他走進飯廳,卻並沒有見到心中一直牽挂著的人兒。欒亦然問正端著熱湯走進餐廳的傭人:「太太呢?」

「太太中午吃了飯就一直在房間……」

欒亦然拔腿就往二樓的卧室走去。

推開房門,靠近露台的大門大開著,涼風輕吹著房間的每一個昏暗角落。顧眉生坐在藤椅上,雙腿盤在椅子上,出神地望著不遠處那海天一色的美麗夕陽之景。

女子柔軟馨香的髮絲被輕輕拂起,一層層,像煙花一般綻放著。

欒亦然隨手拿了一條她的披肩,一步步走近,然後從眉生的身後將她擁住:「坐在這裡多久了?不覺得冷嗎?」

顧眉生抬眸看向他,眸子水潤潤的,她將頭輕輕地靠在丈夫的懷裡:「亦然。」

要知道,眉生從來不是溫柔如水的女子,她心中雖然深愛著欒亦然,卻鮮少如此柔軟又繾綣地喚起他的名字。

該如何去形容那一刻的感覺呢?

就好像一渠春水悠悠碧碧,柳絲吐絮,鶯語似歌。流年在她那樣婉轉的一聲輕喚之中一下子被染上了俗世喜色。

若他今天是初次遇見顧眉生,欒亦然也必然會在她這樣的一聲呼喚之中再一次深深地愛上她。

「嗯?」他用羊絨披肩輕裹住她衣著單薄的身體,用自己的面頰親昵地摩挲著眉生的鬢額。

顧眉生在他懷裡輕輕道:「你信嗎?有很長一段時間,我總在夢裡遇見你。」

女子的雙手輕輕地搭放在自己漸漸凸起的肚子上,「那時,我耳朵聽不見,心卻是不盲的。地獄又黑又深,四周到處飄蕩著怨恨又孤獨的靈魂。我一個人躲在角落裡,你就站在我面前,眸色又黑又亮,就像星辰,令我再不懼怕地獄。」

「人活著真是累啊。我從15歲開始,每日蠅營狗苟,步步謹慎,生怕一不小心就被人推進地獄,生怕自己會以最狼狽無助的模樣出現在你的面前。」

她輕輕地嘆著氣,「剛剛懷孕的時候,我總想:如果這一胎是個女孩,我要怎麼教養保護她,才能令她不必過我這樣的生活呢?我想過無數種可能,可沒有一種可能是:她無憂無慮地長大,生命旅程中只有快樂和幸福,只有平安和順遂,只有愛與光明。」

「俗世不是天堂,她總會有吃苦傷心的時候。」

「我不能想象自己的女兒傷心落淚,疼痛難過,甚至像我這樣,每日戰戰兢兢,在血肉人生中眼巴巴地渴望著那一點點的生活之樂。」

欒亦然安靜地聽著她的話。他不曾垂眸,也不曾變化過任何一種姿勢。

他就這樣緊緊地抱著她,抱著他可憐又可愛的妻子。

失去了一個女兒,眉生的心已經碎成了一片,她的臉色是那樣的蒼白而憔悴,她躺在床上輾轉難眠,她一個人躲在盥洗室里悄悄地流著怎麼擦都擦不幹的淚水。

她卻依舊不曾忘了要安慰他。

她竟然在安慰他。

欒亦然的心在剎那間潮濕汪洋成了一片深寂沼澤。

眉生啊眉生……

欒亦然的手情不自禁地將她抱得更緊了一些,雙眸微熱,他是那樣深切地心疼著自己的小妻子。

他輕輕吻著眉生的額頭,話語像是一種誓言:「沒有女兒,我們再也不生女兒。眉生,你就是我欒亦然生命里唯一的女孩。」

她生命里所有缺失的情感和安全感,他都願意補償給她。只給她一個人。

生命那麼痛,就讓他變成她人生之中唯一的溫暖。

顧眉生抬眸看向他,瑩瑩霧水在她眼中氤氳。

眉生卻笑著說:「海風吹沙了我的雙眼。」她倚在他懷裡,臉上的笑容泛著最迷人妖嬈的弧度,淚輕輕緩緩地落在白皙如雪的面容之上。

她那麼美,哭也像笑。

令男人會心疼入骨的笑。

這一年的3月,顧眉生剛剛成為欒亦然的妻子。他將她當成了自己最重要的珍寶,變著法子地哄她高興,像照顧孩子一樣地照顧她的起居和三餐。

早上眉生醒得太早,欒亦然便開始遷就她的生活作息,陪她一起早起去海邊散步。散步回來,他親自下廚準備她的早餐。

他從家中的廚師那裡學會了做各種營養早餐,然後連哄帶騙,同時兼顧著妻子的胃口和營養需要。

他開始盡量將繁重的工作壓縮,每天多抽時間陪著妻子。兩人出去購置嬰兒用品,眉生走得腰酸腿酸,速度漸漸減慢,欒先生從來不考慮場合或是地點,直接將她攔腰抱起。

每周兩次,家中會有瑜伽老師上門教眉生練習瑜伽,欒亦然總是不放心,一定會在一旁看著眉生,深怕她閃了腰或是太累了。

夜裡睡覺前,欒先生會將小妻子擁在懷裡,給她讀一些眉生平時喜歡的古籍或是散文。

眉生側著頭安靜凝著他,男人英俊的臉在溫暖的燈光總顯得很誘人。顧眉生抬起頭,輕輕吻著他單薄又好看的雙唇,笑著道:「真把我當成了你的女兒嗎?」

欒亦然放下書,輕笑回吻她:「不好嗎?」

顧眉生伸出手,拉近他的臉,俏皮而柔軟的舌頭輕輕地溜進他的唇齒之間,用他最熟悉又最難招架的方式,深深地吻著欒亦然。

男人的呼吸漸漸變得急促,眸間藏著隱忍的*,身體漸漸貼近,卻被妻子凸起的肚子給輕輕彈了回去。

欒亦然瞬間瞪大了眼睛,「這小子居然敢踢老子?!」

顧眉生一愣,隨即又摸著肚子笑出了聲。

*

周末天氣好的時候,欒亦然會陪著眉生去看望張春晉和鄭溫娟。

鄭溫娟在廚房裡燉了一鍋土雞湯,身上穿著米色的圍裙,銀白的髮絲在滿室的香氣間染滿了人間煙火氣息。

顧眉生能從外婆看似清冷的臉上看出那一絲溫暖。她捧著一杯水,微笑站在廚房門口,說:「記得小時候,我與阿棠哥哥也曾經像這樣眼巴巴地站在廚房門口,等著鮮美的雞湯出鍋。」

鄭溫娟看了她一眼:「你小時候可要比阿棠頑皮得多。」

眉生走過去,親昵地挽著外婆的手臂:「外婆,阿棠哥今年都30了,總這麼單著可真讓人擔心呢。」

鄭溫娟輕輕摩挲著眉生的髮辮,道:「阿棠從小最疼你,你勸勸他,或許他能聽得進去。」

她說著,輕聲嘆了口氣,「時間過得真是快啊。一轉眼,我的外孫女都到了要當媽媽的年紀了。」

在認識欒亦然之前,眉生最依賴外婆,懼怕也是有的,但那種懼怕也來自依賴。鄭溫娟從小對她就很嚴苛,但眉生知道,這種嚴苛來自於最最深濃的骨肉親情。

眉生像小時候那樣,輕輕蹲下身,將臉貼在鄭溫娟的肩膀上,語氣是有些孩子氣的:「外婆,你不要老。」

「嗯。」鄭溫娟微笑握著她的手:「外婆以後還要給我們小眉生帶孩子。」

蘇棠回來的時候,正巧看到這樣的一幕。他手裡拿著公文包,眼中瀰漫著深深的柔軟。

日子彷彿又回到了如水一般的從前。

鄭溫娟還不曾老,他與眉生還不曾長大。

張家的一切猶如舊事依舊。身為孤兒的蘇棠常常會感嘆自己的好運,他在這個家裡也曾經體嘗到了親人的關懷,家人的呵護,還有眉生的信賴和陪伴。

他微笑著走進廚房:「外婆。」

鄭溫娟放開眉生,抬頭看著蘇棠,玩笑了一句:「咦,我們家阿棠好像又長高了些嘛。」

眉生站在外婆身旁失了笑,她煞有其事地點點頭:「好像是。阿棠哥哥現在看著,有兩米了吧。」

蘇棠沒好氣,「你就欺負我吧。」

顧眉生笑嘻嘻,突然走過去趴在蘇棠的背上,雙手箍住他的脖子,口中還小聲警告道:「我可是個孕婦哦……」

蘇棠:「……」他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說吧,公主殿下,這是要我背著你去哪裡玩呀?」

眉生笑得開心道:「咱們去陽台找外公,讓他講一個阿凡提的故事吧。」

蘇棠背著她往陽台走去,嘴裡卻是不饒她:「對,你是你阿凡提,我是帥驢。」

陽台上,欒亦然又在幫張春晉搬弄他最心愛的花花草草,餘光瞥到趴在蘇棠背上的妻子,倒是吃了一驚,起身上前將眉生抱著攬進了自己的懷裡。

張春晉卻道:「你不用擔心,阿棠不知多疼愛這個妹妹。他自己摔倒,也絕不會讓眉生受一點點傷的。」

蘇棠朝著欒亦然微笑打了個招呼,然後脫下外套,捲起衣袖,繼續替張春晉打理著花草。

張春晉走到一旁坐下來喝茶,他看了眼蘇棠,說:「阿棠,我們局裡新來了幾個年輕的女工程師,我見過,模樣都很不錯。我安排你們見個面?」

蘇棠頭也不抬,對張春晉說:「您的好外孫女,每天丟給我處理的工作那麼多,我哪裡有時間去見女孩子。」

欒亦然遞了一杯溫水給顧眉生,對蘇棠道:「我給你批假。」

在場的三個人都輕輕笑了起來。

蘇棠抬頭看了他們一眼,回答倒是有些出人意料的:「也好。」

晚上吃過飯,蘇棠與他們夫妻二人一起離開張家。趁著欒亦然取車的時間,顧眉生對蘇棠說:「阿棠哥哥,有兩件事需要你幫我去做。」

蘇棠輕輕頷首:「你說。」

「你找時間去見一見彭青,史文雲還在他那裡。」

「好的。」

顧眉生又道:「再調查一下欒氏實業的底。」

蘇棠這下倒是有些意外了,他轉過頭看著眉生:「你懷疑欒先生什麼嗎?」

眉生淡淡搖頭:「我已經與欒亦然領了證,早晚都是要面對他的家人的。我爸爸的某些顧慮未必沒有道理,在嫁進欒家之前,我總要清楚欒家的一切家底。」

蘇棠說:「你完全可以問他本人。眉生,你們一路走來不容易,可別因為彼此的猜忌而影響了這麼多年的感情。」

眉生輕輕搖頭:「你歸你去查,我也會與欒亦然說。」

蘇棠這才安了心,上了車:「我知道了。」

*

3月中旬的一天,蘇棠趁著傍晚吃晚飯的時間,從鴻雲去了一趟彭青的家。

兩人事先有約,彭青見他來,便將一疊蔣平南的資料都交給了蘇棠:「張春晉最近在鐵路局的日子怕是不好過,蔣平南是打算利用顧眉生在榮城的金融地位來反策他了。」

難怪眉生催促著他來找彭青。蘇棠將資料放進公文包里,又道:「史文雲呢?」

彭青眼中劃過絲絲冷意,語氣卻是極平靜的:「我會看著他。」

蘇棠舉目四望,公寓並不大,每個房間的門都大開著,卻哪裡都見不到史文雲的身影。彭青淡淡瞥了蘇棠一眼:「蘇先生,好奇心殺死貓。」

蘇棠並不是多管閑事的人,他又看了彭青一眼,起身離去。

蘇棠不知道,公寓的盡頭有一間很小的儲物間,裡面漆黑一片,是個封閉幽暗的空間。蘇棠離開之後,彭青慢慢起身,走到儲物室的門口,打開門。一個襤褸的身影就這樣倒在了他眼前。

一旁的高台上供著關羽像,彭青隨手拿了幾根檀香,然後把燃燒著的那一頭,一根根插在史文雲眼球上。

痛得地上的男人悶聲呼疼。

史文雲話語凄凄,總似嘆息:「你怎麼能這樣對我,我到底是你的……」

彭青皺起了眉頭。電話卻在這時響起,他走到客廳去接,史文雲忍著疼痛坐在地上,心中鬆了一口氣。

電話那頭是將悅然:「晚上一起吃個飯,你有時間嗎?」

彭青將手插在褲袋中,語氣是柔軟的:「好,我來接你。」

史文雲坐在不遠處靜靜看著他,心中的情緒很複雜。

那樣溫柔的神情,他曾經在何美琪的臉上見過,彭青的五官與何美琪實在是有五六分相像的。

遺傳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彭青不知道,何美琪也曾經用這樣的一份虛偽的溫情對待過史文雲。

這一年,彭青還很年輕,但他掌控情緒的本領,卻像一個在俗世中已經掙扎了許久的人。

他拿起車鑰匙準備出門,史文雲遠遠看著他,輕聲道:「你連自己的感情也拿來交易?」

彭青置若罔聞,頭也不曾轉一下,就徑直出了門。

車子在高架上走走停停,在這座悲喜城裡,彭青是個鮮少能感受到自己真實情緒的男人。

他生活在一片片麻木的日子裡。

春節,他初次見到史文雲,就已經知道這個男人十有*是他的父親,所有的一切都可以造假,唯有他們之間如此相似的五官,無法偽裝掩蓋。

境況不同了。

彭青不再是當年那個精神殘缺,處事極端又隨性的男孩。

痛恨一個人的時候,他不會再面露一絲猙獰。

顧眉生對他說:「史文雲暫時還不能死。」

彭青便不殺他。他將史文雲關在漆黑逼仄的儲物間里,他用滾燙的煙蒂或是香灰灼傷史文雲的身體和眼睛。他總是喜歡將最殘忍的手段用在史文雲最脆弱的地方。

心情不錯的時候,彭青也會與史文雲說上幾句話:「你也不必覺得我殘忍嗜血。我請你嘗試的這些招式,都是我曾經體驗過得特別美好的一些經驗。」

彭青生來懂得毀滅。在他還沒學會如何去愛人的時候,他已經知道用什麼樣的方法可以去摧毀一個人生存的意志和勇氣。

史文雲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蔣悅然也不是。

蔣悅然如今在榮城的地位很尷尬,在法律上,她是白沫先的妻子,每個月可以從律師那裡領取頗為豐厚的生活費,但在上流社交圈裡,蔣悅然是個不受歡迎的人。

家人利用她,世人不齒她。蔣悅然生活中唯一的一絲期盼就是彭青對她的感情。

經過了數月的相處和歡愛,此刻的蔣悅然已經儼然是彭青手中的扯線木偶。

無論他說什麼,做什麼,落在蔣悅然眼中,都是美好的。

這一年的3月,城中關於蔣悅然和彭青之間的流言越傳越凶。蔣平南數次警告女兒:「悅然,你昏了頭!你怎麼能與那樣的男人湊在一起?!」

蔣悅然不以為然,冷聲對父親道:「彭青哪裡不好?他總要比死了白沫先好上千百倍吧。蔣局長,你在鐵路局管人管慣了吧?您可別忘了,我早已經在你的安排下成了個寡婦!」

蔣平南氣得半死,直接一個巴掌甩在了女兒的臉上:「你懂不懂事!你就算要瘋,也等到我在白氏掌了權。到時候,無論你想與誰在一起,爸爸都不會阻攔你。」

蔣悅然冷冷摸著自己*辣的面頰,輕哼了一聲,道:「我算是看明白了。這個家裡,我們每個人都是你手裡的工具。先是姑姑,然後是我。你如果真的有本事,這麼多年為什麼總是被別人壓著呢。鐵路局裡,你被張春晉壓著;家裡,你被爺爺壓著;現在你想掌權,卻又被欒亦然壓著。」

蔣平南聽不得這樣的話,他揚起手又想打蔣悅然,這次卻被她抓住了手腕:「爸,野心是要用實力去支撐的。你不如收手吧。」

父女倆何其地相像。

蔣平南讓蔣悅然與彭青劃清界限,蔣悅然不肯。

她勸父親放棄心中的深濃*,蔣平南不甘。

他們都不肯認命。

3月末,欒亦然開始對蔣家人趕盡殺絕。

3月21日上午,警局收到報警電話,有人在登山途中發現了半截死人的上臂。經過法醫數日的鑒定,證實死者就是白沫先,死亡時間就在他與蔣悅然結婚的那幾日。

此時,蔣悅然與彭青的情事早已經是眾所周知。白沫先的死亡時間一經公布,許久人都將懷疑的目光投向了蔣悅然身上。

蔣家也被白沫先的死所牽連。

蔣勛苦心經營了許多年的聲譽,在這樣的一場變故中已經毀去了一半。

然而,這對於蔣家的眾人來說,才不過是一場極長噩夢的開端。

蔣悅然被人當成了殺人嫌疑犯,走到哪裡都會有人在她的身後指指點點。她心中很苦悶,找彭青的次數也就越發頻繁了起來。

彭青待她越是溫柔,蔣悅然就越依賴他。夜裡,他們在數度抵死纏綿之後,蔣悅然精疲力盡地靠在他懷裡:「我什麼時候才能脫離這樣的生活?你究竟什麼時候才能幫我逃離這一切?」

彭青輕聲道:「一走了之當然很容易,但是我們身無長物。沒有金錢,沒有物質支撐,我們又能走到多遠呢?」

蔣悅然長長地嘆息:「那我們該怎麼辦?」

彭青輕揉地輕撫著她的肌膚,道:「既然勸不動你父親,那就試試說服老爺子。你守著白太太的空頭銜這麼久,我們總不能正大光明地見面,這樣的付出犧牲總不能到頭來什麼都沒有吧。」

蔣悅然點點頭,從他懷裡起身:「你說吧,我應該怎麼做?我都聽你的。」

彭青凝著她,說:「把真相都告訴你爺爺。我還這樣年輕,你值得更好的人生。我們是真心相愛的,你當初嫁給白沫先已經為了蔣家而犧牲了自己,現在白沫先死了,世人又將一盆髒水潑在了你的身上。你做錯了什麼?你什麼都沒有做錯。你爺爺如果真心疼愛你,他會願意把他自己手裡的白氏股份拿出來送給你。」

彭青說著,低下頭吻住了蔣悅然的紅唇:「有了物質支撐,就再也沒有任何人能夠拆散我們了。」

蔣悅然在他的懷裡哭得泣不成聲。這座城市裡,真正願意設身處地為她考慮的人,只有彭青一個。

3月22日,蔣悅然帶著彭青特意替蔣勛買的一盒西洋參回蔣家看望老人。

蔣勛面前,蔣悅然哭得很委屈。她將彭青教她的那些話又加油添醋了一番,真的說動了蔣勛。蔣勛思量再三,對蔣悅然說:「爺爺已經老了,你與你姑姑都為這個家吃了不少的苦。這些股票和錢我可以給你,但你需答應我,你要將其中的一半留給你大姑姑,也好讓她維持下半生的生活。」

蔣悅然有過短暫的沉默。

蔣勛於是道:「你若不肯,那就走吧。你父親手中還有一大筆錢,以後總是要給你的。」

蔣悅然只得答應了蔣勛的要求。

走出蔣家,她打電話問彭青應該怎麼辦。

彭青卻將這件事告訴了顧眉生。

顧眉生在電話里安靜聽完他的話,問:「你想從我這裡打探些什麼?」

彭青在電話那頭的聲線很平淡,他對顧眉生說:「我聽你的吩咐做事,這幾個人如何處理,總是要問過你的。」

正是中午,眉居的花園裡百花盛放。顧眉生穿著舒適又不失精緻的寬鬆衣衫,優雅地站在院子里澆著花:「能怎麼處理呢?我大約是在某本書上讀到過這樣的句子:死亡並不可怕,死亡就是通向天堂的梯子。」

「三四月的季節,他們若在這樣絢爛的春色之中死亡,前往天堂的梯子上大約會開滿了許多美麗的繁花吧。」

「死了的好。」

腹中,孩子輕輕踢了母親幾下,小小的他彷彿也開始有了情緒,顧眉生撫著肚子輕輕揚了揚唇,不再多說什麼便掛斷了電話。

3月23日一大早,彭青陪著蔣悅然一起回了蔣家。在律師的見證下,蔣勛立下了一份遺囑,將自己名下所有的財產一分為二,一份留給女兒蔣梨,另外一份留給孫女蔣悅然。

立過遺囑,蔣悅然對蔣勛說:「大姑姑現在腿腳不方便,您很久都沒見過她了吧?不如我今天陪您一起去看看她?」

書房裡,蔣勛抬頭看了眼牆上的全家福,默然嘆息,「也好。」

蔣悅然笑著轉眸看了一眼一旁一直沉默寡言的彭青,說:「你去叫司機備車吧。」

律師這時也微笑著對蔣勛說:「蔣老,那我也先走了。」

彭青與律師一前一後下樓走到蔣府的院子里。彭青淡淡看著律師:「那份遺囑沒有問題吧?」

律師四下看了一遍,輕輕點頭:「我全都是按照眉生小姐的吩咐做的。」

彭青頷首,轉身往蔣家的車庫走去。司機正在洗車,彭青走過去,「老爺子一會兒要出門。」

司機有些錯愕,然後道:「那我趕緊熱一熱車。」

彭青看了他一眼,「你繼續擦車,我來替你熱車子。」

司機點點頭,連連朝著彭青道謝。

彭青剛剛坐上車子不出十分鐘,蔣悅然就陪著蔣勛走了過來。司機一邊不停地抹著汗,一邊道:「老爺,我馬上就能好。」

蔣悅然見他渾身是汗,又見彭青已經坐在了駕駛座里,於是對蔣勛道:「爺爺,今天不如就讓彭青開車吧?」

蔣勛看了眼蔣悅然,心知她這是在替彭青尋找著表現的機會。蔣勛也不揭穿孫女的心思,開了車門坐進去:「那就走吧。」

一個小時后,他們三個人走進了病房。蔣梨那時被欒亦然打殘了四肢,雖然僥倖撿回了一條命,身體卻是從此敗了。再加上心中鬱結難舒,她這半年來倒有一大半的時間都是在醫院裡度過的。

蔣勛來的時候,蔣梨正在為了檢查費用的事情與護士爭執。

蔣悅然上前接過蔣梨手裡的賬單,對護士說:「我替她付。」

蔣梨看了她一眼,又看向一旁的蔣勛,淡淡地叫了一聲:「爸。」

蔣勛怎麼也沒想到蔣梨會落魄到這樣的地步,他望著她憔悴又不修邊幅的樣子,輕輕擰著眉頭,道:「今天天氣不錯,我年前去西山買了一塊墓地,這兩天應該已經建好了。陪我一起去看看?」

蔣梨聽到父親的話,心中泛起一絲凄惶。她默默地點了點頭。

從醫院去西山大約有兩個小時的車程。車子駛到過江隧道的時候,蔣悅然擔心彭青辛苦,於是道:「後面的路我來開吧,西山墓地的路你也不熟。」

彭青於是將車子停在了一旁,他對蔣悅然說:「我抽根煙,你們等我幾分鐘。」

他說完,一邊從褲袋中摸出香煙和打火機,一邊往車尾走去。

蔣悅然坐上了駕駛座。

彭青站在車尾,冷眼望著車裡的那一家三代人。

家人……

彭青不無諷刺地勾起了唇角。他將吸了幾口的煙放在手裡,打開後車廂,隨手拿起一個空的塑料瓶,將點燃的半支煙和打火機都扔了進去,再重新扭緊瓶蓋,放進後車廂。

做完這一切,彭青坐進了副駕駛座里,對蔣悅然說:「走吧。」

車子還沒有駛出隧道,就已經燃燒了起來。

彭青在一片混亂中抱著頭跳下了車。火勢很猛,燒到了他的頭髮和皮膚,他氣喘吁吁地跌坐在路沿上。耳邊傳來蔣悅然痛哭中尖銳的求救聲。

「彭青,救我!」

彭青抬起頭,看到了蔣悅然在熊熊烈火中的那雙無助又渴望的雙眼。

他冷眼望著她在火焰之中的垂死掙扎。

汽車的後座,蔣勛和蔣梨已經失去了生命跡象。蔣悅然尖叫連連,火開始灼燒她的雙眼。

彭青起身倒著走,他殘忍地想要親眼見證蔣悅然的死亡。

蔣悅然在死亡之前,使出了身上所有的力氣撞開了車門,她匍匐掙扎著爬出來,焦黑的雙手艱難地在地上動著,她的眼睛已經瞎了,卻依然能夠精確地判斷出彭青的位置。

她聲嘶力竭:「彭青!你騙得我好苦……!」

這世上怎麼會有如此嗜血殘忍的男人!他用滿滿的虛情假意設計了她的死無全屍!

彭青慢慢地走出了隧道,四周早都被顧眉生的精心安排下封了路。身後的隧道里忽然傳出幾聲爆炸巨響,鋼筋水泥鑄就的城市建築物在頃刻間崩塌。

隧道里的蔣家三代三人都葬身其中,屍骨難覓。

蔣勛是榮城裡最德高望重的退休外交官,他的死亡引來了社會多方的關注。其中,不乏蔣勛當年與顧家以及白沫先的那些陳年舊事。

*

4月初,眉生的身體終於漸漸好轉。張小曼人在香港,說了好幾次要回來照顧懷孕的女兒。

顧眉生與欒亦然一商量,決定去香港探望母親。

四月的香港已經初顯熱潮。

張小曼見女兒來,心情很愉快,親自下廚準備了一桌子適合孕婦吃的菜肴。

春節的時候,欒亦然和眉生已經來過一次香港。

張小曼一直很喜歡香港,她的粵語也有底子,住在這裡全然不覺得彆扭。2月份的時候,她與女兒商量:「我在這裡還有幾箇舊友,想請他們幫幫忙,為我找一份教書的工作。」

眉生問母親:「媽媽,您這是打算在這裡長居嗎?」

張小曼說:「長居是不現實的。你外公和外婆還在榮城,你又快要生孩子,我只是想趁這幾個月過一過自己過去一直希望但總不能如願的日子。住幾個月而已。」

「那又何必出去工作呢?」

張小曼笑:「不然我一個人在這裡怎麼打發日子呢?總要找些事來做。」

眉生不願干涉母親的決定,她笑著頷首:「好,那我過段時間再過來看你。」

4月,顧眉生再見張小曼,覺得她眉眼間的憂鬱散去了許多,話也顯得多了起來,笑容不時爬上母親的臉龐。

心情影響外表,眉生甚至覺得母親胖了一些,整個人也顯得年輕了不少。

張小曼在這裡有她自己的生活。

欒亦然與眉生早晨起來,只看到廚房裡有溫熱的早餐,張小曼已經出門去工作。

周末,她會約上朋友一起練練書法或是畫畫。

晚上吃飯的時候,眉生不禁笑著對她說:「又是你要我們來,你卻每天這麼忙,連人影都見不到。」

張小曼笑,說:「你們年輕人有年輕人的世界,媽媽懂得。」

眉生從未在秋波弄里見過母親這樣的笑容,她也陪著母親笑。

她知道,母親在這裡是真的很快樂。

4月5日,欒亦然有很多工作,眉生陪他一起回榮城。張小曼去機場送完他們,回家的路上經過一間復古的茶餐廳,忽然覺得很熟悉,於是下了車走了進去。

她沒想到會在這裡遇上欒傾待。

欒傾待身上穿著一件休閑的格子襯衫,他坐在角落的沙發坐上,微笑著朝她揮手。

起初,張小曼以為那只是她的幻覺。

她站在門口,目不轉睛地看著欒傾待。

欒傾待起身走向她:「沒有看到我嗎?」

「看到了。」張小曼語氣倒是很平靜的,「只是我一直以為你死了,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你。」

欒傾待淡笑望著她:「不是來吃飯的嗎?一起坐吧。」

張小曼跟著他走到位子上坐了下來,欒傾待替她倒了茶,「原來你也記得這裡。」

張小曼看著他,輕輕點頭:「我們曾經來過,這裡的蛋撻和絲襪奶茶很出名。那一次,我們排了很久的隊才買到,吃到嘴裡卻沒想到是一股香樟味。」

欒傾待輕輕笑起來:「那是我吃過最難吃的蛋撻,卻是終生難忘。」

張小曼慢慢喝了幾口茶,盯著眼前的茶杯,問道:「這幾年,你都去了哪裡?」

欒傾待說:「舊金山,香港,澳洲,英國。四處遊走。」

「老爺子知道你的事嗎?」

「還不知道。」

張小曼抬眸看向他:「欒亦然知道?」

欒傾待頷首:「是。假死遠離榮城,遠離你,是當時我為了保護你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張小曼沉默著站起身,在欒傾待全然沒有準備的情況下,她將一整壺綠茶都倒在了欒傾待的身上,然後一言不發地離去。

欒傾待急匆匆地追出去,街道兩側,皆不見女子熟悉而曼妙的身影。欒傾待頹然地重新回到了餐廳。

張小曼站在某間珠寶店的玻璃門口,清晰地將他臉上的表情悉數看在了眼中。

時至今日,張小曼才真正看清楚她與欒傾待之間的情感模樣。

薄脆,淺薄,不堪一擊,根本承受不起一絲一毫的生活之重。

情緒在焦灼起伏之間慢慢歸於平靜,張小曼又重新回到了餐廳里。

她望著對面的男人,說:「那一年,我們的世界里還沒有顧鴻華。你來香港看我,你信誓旦旦地抱著我,說:小曼,我欒傾待對天發誓,這輩子都會對你好。我總有一天會娶你。」

「我相信了。」

「後來,顧鴻華費盡心機想要娶我。你呢?你在哪裡呢?」

欒傾待面色有些凄惶:「小曼……」

「董秀雅出事,我母親的手指被折斷,家中遭遇前所未有的經濟危機,我每晚睡覺都會被枕巾上潮濕一片的淚水給驚醒。那時,你又在哪裡?」

「一次又一次,你總是在我最需要你的時候悄然消失。」張小曼輕輕冷笑著:「但你卻口口聲聲說這一切都是為了保護我。」

兩人一時間沉默無言。

許久之後,張小曼望著欒傾待,說:「欒傾待,我們之間的那些前塵往事,不如就此終結吧。我對你曾經是一根筋,愛你信你,為你等為你哭。我的人嫁給了顧鴻華,心卻不知廉恥地替你守著。我在婚姻里不忠於丈夫,在感情里不幸福,我卻將這一切都怪責在了顧鴻華一個人的頭上。」

「如今想來,我這樣固執地守著這份感情,得到了些什麼?」張小曼輕輕嘆息:「我們以後就不要見了吧,我已經不愛你了。至於你,恐怕是早就心裡沒有我了。」

欒傾待連連搖頭,他急急地想要去握張小曼的手,「不是這樣的。」

張小曼已經收回了手,準備離去。

欒傾待望著她的背影,竟忘了自己正身處鬧市,忽然大聲開口道,「小曼,你難道不記得我們曾經有過一個孩子嗎?」

*

這一定是世上最為荒誕的笑話之一。

身為一個女人,一個母親,張小曼竟然不知道自己除了眉生之外,還有過另外一個孩子。

那個孩子如今身在何處?是生還是死?是男孩還是女孩?多大了?

張小曼想得頭痛欲裂。

她還是認得住所的方向的,她慢慢地在路上走著。

欒傾待一直沉默地跟在她的身後。

經過一間戲院,裡面隱約傳來一首老歌:「起初不經意的你,和少年不經事的我。」

張小曼駐足抬頭,果真看到了《滾滾紅塵》的電影海報,那樣舊舊黃黃的顏色,分明是屬於他們這個時代的電影。

她長久地凝視著海報上正當芳華正茂的林青霞和秦漢。

曾經那樣相愛的一對璧人,如今早已經是勞燕分飛。

張小曼緩緩回身,望著站在不遠處的欒傾待。忽然明白了。

明白什麼?

明白她這漫漫半生為什麼總是不快樂,明白她在情感的路途上為什麼總是不順遂。

因為她與欒傾待的感情只有開頭,卻欠缺完整的結局,所以她心心念念,始終不曾放下。幾年前,她以為欒傾待死了,好不容易放下了,他卻又再一次地出現在她的面前,還告訴她他們之間還曾經有過一個孩子。

一個多小時,張小曼大開公寓的大門,轉身看了一眼欒傾待,輕聲道:「進來坐吧。」

她去廚房給欒傾倒了一杯橙汁,「家裡沒有熱水了,煮不了茶,你將就著喝吧。」

欒傾待輕輕道了一聲謝。

張小曼在一旁坐下,臉上的神色是平靜的,「孩子的事……」

欒傾待凝著她:「你……真的完全沒有印象嗎?」

張小曼輕輕搖頭。

欒傾待深深地斂起了眉頭:「怎麼會這樣……」

張小曼說:「你都知道些什麼呢?」

欒傾待望著她的目光漸漸染上了一抹極其奇妙的情愫,他數度張口,卻彷彿又覺得有些羞於啟齒。

張小曼一直安靜地等著,一雙眸安然茹素,倒是讓欒傾待慢慢放下了心中的顧忌:「那一年你18歲,剛剛來香港念書的第一年,我從榮城千里迢迢地跑來看過你……」

那一日,欒傾待在張小曼的公寓里一直待在黃昏時分。

夕陽鉑金色的光忙伴著絲絲入耳的塵世雜聲一起溜進了正沉默安靜的公寓里。張小曼身上穿著一件深墨色的盤扣上衣,她安靜地望著窗外的那抹旖旎金色。

夕陽之美,美在那抹艷光背後總藏著深濃的蕭條感,張小曼在這樣的夕陽中忽然覺得很恐慌。

她的人生里,曾經有過這樣的一段無邪而美麗的時光,但她如今卻全部都記不起來了……

八年光陰空白無從記憶。

欒傾待的聲音這時有輕輕地在她耳邊響起:「如果我們的孩子如今還活著,他應該已經30歲了,比亦然還要大一歲……」

張小曼轉眸看向他,一雙眸子不知何時已經盛滿了盈盈欲墜的熱淚。

*

*

四月,眉生孕期最危險的一段時間終於安然度過。

夜裡,欒亦然一邊替妻子揉著腰,一邊道:「顧眉生,我們也該把婚禮正式提上日程了吧?」

眉生舒服地側躺著,語氣很慵懶,她說:「不是都已經領了證?我現在肚子已經很明顯,一般的婚紗可穿不上。」

欒亦然笑著道:「等你生下來,我們就辦儀式。」

顧眉生輕輕蹙眉,說:「不如旅行結婚。」

欒亦然一眼就看穿她的心思:「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你早晚是要面對爺爺和欒家的一大家子人的。」

顧眉生倚在他懷裡,頗有些無奈地長吁短嘆:「能拖一天是一天呀。」

欒亦然挑了挑眉,抬起手,在她的臀上不輕不重地拍了一下,道:「我今天早上已經給爺爺打過電話,他們這兩天就會來榮城。」

他停了停,整個人躺了下來,吻了一下妻子的雙唇:「你擔心什麼,你肚子里的那個,可是欒家小一輩里的長孫,爺爺和爸媽只會慣著你。」

顧眉生可不稀罕母憑子貴這一套,她輕哼了哼,固執道:「不要辦儀式。」

欒亦然詫異地看著她。

顧眉生揚揚眉:「你兒子的意思,借我的口說出來而已。」

「……」欒亦然輕輕閉上眼:「睡吧。」

幼稚。

顧眉生側頭看了他一眼,「我聽到了。」

欒亦然睜開眼睛看向她。

眉生用力在他腰際捏了一把,道:「你肯定在心裡說我幼稚。」

欒亦然:「……沒有。」

4月,眉生正值孕中期,她的觸覺和感官都遠比普通人敏感。平時這丫頭就精明犀利,如今肚子里多了一個,她簡直都快成半仙,連他心中的腹誹和弦外音居然都能猜得到。

殊不知,他們兩個人在一起這麼久,有些東西早已經在潛移默化之中一點點地成為了默契和習慣。

尤其是顧眉生,她對欒亦然有著兩世的記憶和兩世的了解,能夠精準地猜到他的心思,實在並不是特別困難的事情。

人間四月天,芳菲滿,春花綻。

眉居里,傭人們對於顧眉生是又敬又怕。

她不像那些懷了孕就會變得格外柔軟溫和的豪門女子。顧眉生太精明了。

自從眉生3月動完手術,欒亦然就不惜擲下重金,從各地搜羅來各自適合她食用的補品,每天讓廚師變著花樣的給她補身體。

那些補品實在是太多了,廚房旁邊有一整個柜子裝還是無法裝得下。

便開始有傭人將補品一點點,不著痕迹地私藏進自己的口袋裡。

那點東西對於這家的主人來說,根本是九牛一毛,但對於普通人家來說,卻已經是極好的奢侈品了。

他們料想顧眉生是不可能知道的。

誰知,有一日中午,眉生吃過午飯,管家就替她在院子里放了一壺補身的熱茶和一大盤水果。顧眉生在門廊處來回慢慢地踱著步消食。

她看了一眼管家身邊的中年白衣女子,她身上殘留了一點點鹿胎粉的污漬,那污漬原本不明顯,但白色的衣服在日光下就會有些反光。眉生只匆匆一瞥,就已經看到了。

她看了眼那女傭,然後開口對管家道:「家裡的補品實在太多,你拿一部分出來,給大家都分一分。」

管家點點頭:「好的。」

眉生指了指白衣女子,微笑道:「她就不用了吧,她應該已經自己分過了。」

那白衣女傭面色瞬間煞白,端著空盤子站在眉生面前,既尷尬又難堪無比。

眉居的眾人們見見意識到這位女主人的難纏,再加上顧眉生其實對傭人也很大方,所以他們漸漸也不再干中飽私囊的事。

管家對眉生是心中佩服的。她不像很多富豪嬌妻,對家中的一切都非要指手畫腳。大部分的時候她都不會去插手管家的一切工作和決定。

顧眉生是個大氣的女人。

4月26日上午,顧眉生剛剛起床吃過早飯,就接到了欒亦然的電話,「我有份重要的文件忘在了家裡,你幫我送來?」

上午11:00,眉生一進鴻雲,並不急著去找欒亦然,她先去了一趟金融部。公共辦公區里一片忙碌,每個人都各司其職,忙得不可開交。對面的獨立辦公室里,蘇棠暫代在金融部坐鎮,不時有人進進出出,請他簽署各種合同和文件,更有不少的事宜等著他來敲定。

也不知是誰眼尖,第一個看到了顧眉生,連忙上前迎她:「眉生小姐,您來了。」

眾人紛紛起身與她打招呼,顧眉生的秘書更是一路小跑來到她的面前,「您身體好些了嗎?」

顧眉生指了指身後司機手裡滿滿幾大袋的補品和糕點,對秘書說:「你給大家分一分吧。」

她說完,走進了蘇棠的辦公室。

蘇棠實在是太忙了,手邊電話不斷。顧眉生走到他身邊坐下,瀏覽著最近的證券和各種銀行交易明細。

大約過了二十分鐘之後,蘇棠才開口對顧眉生說:「史文雲幫我們銀行做的防火牆已經基本完成了。」

「找人測試過嗎?」

「邵雲那邊已經在安排人了。」

蘇棠又道:「彭青已經把蔣勛的遺囑發過來了。」

顧眉生很謹慎,她問道:「上面的內容你找林世均看過嗎?有沒有問題?」

「林律師說完全符合訂立遺囑的程序,彭青又是見證人。這份遺囑是有效的。」

4月26日,蔣勛死亡事件再次升級,他生前立的遺囑被曝光,蔣勛居然將自己的全部財產都悉數送給了史文雲。

史文雲這個名字,開始在網路上被瘋狂的人肉。他與顧白蔣三家人之間那些骯髒的秘密和交易也慢慢曝光於人前。

眉生從金融部離開去找欒亦然,已經是一個小時之後的事了。

殷實一直在電梯口等她,見她出現,忙道:「太太,這可怎麼辦?老闆還在會議室里開會。」

顧眉生輕輕眯起藍眸,盯著殷實看了好一會兒,直看得他心裡發毛。他一邊打著哈哈,一邊將顧眉生迎進了欒亦然的辦公室。

「要不然,您在這裡等他一會兒。」

顧眉生倒要看看他們究竟背著她策劃了什麼,於是什麼都未說,安靜地將整個身體半窩在沙發上。

兒子似乎是在她的肚子伸了一個懶腰,動靜很輕,但眉生還是感受到了。她微笑著輕撫著肚子,他已經在她的身體里生長了五個月,血肉相連,眉生能感覺到他是個很健康又很有活力的小傢伙。

顧眉生自己是不知道的。

那樣的一個她,落在旁人的眼中,究竟是怎樣的一種風情萬種。

會議室里,攝影師對欒亦然說:「您真是了解您的太太,連她最美麗的角度都這樣清楚。」

欒亦然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屏幕里的小妻子,他的臉上泛著極為柔軟的光,輕聲道:「我太太,無論哪個角度都是極美的。」

攝影師靜靜看著顧眉生。良久之後,他點點頭,「眉生小姐才真正當得起美妻這樣的頭銜。」

欒亦然已經起身往辦公室走去,眉生雙手輕放在肚子上,眼睛已經半眯了起來。欒亦然走到她身邊坐下,讓她靠在自己的懷裡:「又犯困了?」

顧眉生將頭輕埋在丈夫的脖頸之間,迷迷糊糊地應了一聲。

欒亦然眼中的笑意越發的深濃,他輕輕吻著眉生的額頭,抱著她起身:「吃了午飯再繼續睡。」

顧眉生的雙手很自然地環上男人的脖子,在他懷裡沉默了一會兒,然後道:「你兒子中午想吃火鍋,吃刺身,吃冰淇淋。」

「……」欒亦然表示不想搭理她。

顧眉生輕輕睜開眼,看著他,好像生怕欒亦然不相信似的,拉著他的手撫上自己的肚子:「真的,不信你自己問他。」

欒亦然氣不動她,再看她此刻俏臉上的表情竟是從未展現於其他人面前的一份可愛。一份胡攪蠻纏的可愛。

那是一種極難得才會在顧眉生身上找到的情緒。

欒亦然越看她,越覺得自己的小妻子怎麼就這麼可愛呢?

那樣豐富又生動的表情,那樣孩子氣的言辭,怎麼就如此令他覺得快樂呢?

欒亦然抱著她走出電梯的時候,唇角正上揚成最最俊美而開朗的弧度。

那樣的一份快樂和滿足,這世上也唯有顧眉生一個人能夠帶給欒亦然。

顧眉生要吃刺身和火鍋自然是胡扯,但兩人吃過午飯,欒先生還是讓司機去給妻子買了一個巧克力味的單球冰淇淋。

看她吃的高興,欒亦然卻還是不忘在她身邊叮囑道:「吃慢一點。」

第二天,顧眉生吃早飯的時候隨手翻了幾頁報紙,一下子就看到了自己的照片正登在報紙生活版面最顯眼的位置。

欒亦然的辦公室里,四月末的暖陽像是一首歲月繾綣傾瀉而下的華麗詩章。顧眉生身上穿著一件純白色的孕婦長裙,裙擺上綉著一點點,像風吹落的雪色花瓣。她的手輕搭在自己的肚子上,眉眼見寫滿了即將成為母親的那一份天然的溫情。

一旁,管家忍不住輕聲讚歎道:「太太,這張照片將您拍得真是太美了。」

顧眉生默念著照片旁的文字。題記是一段簡短的摘抄:

「若我在臨水照影里,想起你;若我在柳枝新綠前想起你;若我在一切無從說,說不好的美麗里想起你,我在那一切陶醉里,已非自醉,你可曾感受到,遙遠的舉杯致意。逝去的從容逝去,重溫的依然重溫,在滄桑的枝葉間,折取一朵明媚,簪進歲月肌里,許它疼痛又甜蜜,許它流去又流回,改頭換面千千萬,我認取你一如初見。」

文章的末尾,那筆觸淡雅的作者寫:欒先生說:這一生遇到顧眉生,與她成百年之好,結白頭之約,皆是必然的。

只因這一生,欒亦然只認取顧眉生一個女子。

顧眉生在這樣的一段文字里被深深地打動了。她目光流轉,搜尋著作者的名字,臉上慢慢泛起了美好的笑容。

這篇文字原來是唐朦寫的,難怪字字句句皆能如此精準地入了她的心。

她眼中有極溫暖的笑意,撐著頭安靜地坐在桌前。

這個欒亦然啊……

顧眉生輕輕放下報紙,對管家說:「你替我打電話給先生,就說讓他定婚禮的日期吧。」

------題外話------

結局情節比較多一點,分三部分上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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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之美妻名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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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局篇(上):婚期終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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