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終人散,花月常在(正文終)
5月末,張小曼與欒傾待從香港回到榮城,第一件事便是去張家找母親鄭溫娟。
「蘇棠是不是我的孩子?」
鄭溫娟猛地聽到張小曼問及蘇棠,一時無語,長久地靜坐於書房之中。那些回憶,就好像是榮城初夏時分漸漸潮濕的氣候。
許久后,鄭溫娟對女兒說:「是的,蘇棠是你的孩子。」
她輕輕摘下一直架在臉上的老花眼鏡,聲調極輕極緩地與張小曼說起了三十年前的事情。
「若要說青梅竹馬的情感,你與傾待之間,遠遠要比寧茴與傾山早上許多。你18歲那一年,與傾待之間發生過……」
欒傾待沉默地坐在一旁,腦中漸漸回想起了那一年他與張小曼在香港發生的一切往事。
張小曼18歲那一年,欒傾待去大學看她。課堂上,那位頭髮花白的教授說:「相濡以沫,不過是古人欺騙世人的傳說。」
欒傾待望著坐在自己身邊,專心記著筆記的張小曼,心中莫名地生出了幾分命運未知晃蕩的不安感。
那天下課之後,欒傾待對張小曼說:「你快要大考,學生宿舍太嘈雜,圖書館又很悶熱,不如去我住的賓館,那裡的條件更好一些,適合你複習。」
張小曼卻有些不好意思,「難得你大老遠來看我,我卻沒有時間陪你四處轉轉……」
欒傾待微笑著揉了揉她的頭:「這有什麼?我又不是馬上就回去。等你考完試,我們再出去玩。」
欒傾待雖然從小就與張小曼認識,但像當時那樣朝夕相對,卻是過去從未有過的一種體驗。
白天,張小曼在房間里複習,欒傾待就替她準備一日三餐,為她安排生活里的一切瑣事。
對於張小曼,一向浮躁愛動的欒傾待卻有著極佳的耐心。
她在桌前埋頭苦讀,他就在一邊看報紙,偶爾會伸手將幾顆剛剛洗乾淨的櫻桃送進她的嘴裡。
張小曼垂著頭,粉唇輕啟,吃櫻桃的同時也不小心輕咬到了他有些涼涼的手指。一陣酥麻感毫不設防地湧上了心頭。
她心神一震,抬眸看向了身旁的男人。
欒傾待的唇就是在這個時候貼上來的。
雙唇相觸,那是欒傾待和張小曼之間的第一個吻。
欒傾待一開始不敢動,靜靜地等了一會兒,發現張小曼並沒有將他推開,欒傾待心中大喜,隨即便進一步加深了這個吻。
微甜的氣息帶著潮濕的空間,在兩人的唇舌之間流連輾轉。欒傾待將她舌尖上的櫻桃核卷進了自己的口腔中,他在這樣的一個深吻中漸漸迷失,一雙手擁著她的肩膀,兩個人的臉貼得無比的近。
欒傾待在這樣的一個深吻中,徹底確認了自己對張小曼的那份感情。
他不捨得放開她。
要不是張小曼後來因為缺氧要敲起了他的肩膀,欒傾待願意將這個吻無線地持續下去。
深吻過後,他將張小曼緊緊地擁在懷裡,口中一句話都說不出口,但他急促的心跳聲已經說明了一切。
張小曼將頭輕輕地倚在他的懷裡,18歲的少女心上,無聲地開出了顏色瑰麗的愛情之花。
房間里一時陷入了一種極為曖昧的沉默之中,張小曼紅著臉輕輕推開他,攏了攏頭髮,試圖想要重新投身於書本之中。
只是……
怎麼可能呢。
身邊的男人什麼話都沒有說,但他炯炯熱烈的目光始終落在她的身上。
張小曼心中難免有些心浮氣躁,放下書,瞪著欒傾待:「我還是回學校吧。」她說完,起身真的打算去整理行李。
欒傾待連忙站起身,一把按住她的手:「你這是做什麼?」
張小曼的眼睛情不自禁地瞥向他的嘴巴,面色又紅了,連忙垂下頭:「你在這裡,我……我根本看不進書……」
欒傾待愛極了她的這份慌張,笑著將她攬進懷裡,看了眼窗外的天色:「你也在房間里悶了很久,我們出去走走吧?」
他們在酒店附近找了一間火鍋店,走進去大快朵頤。張小曼平時不大能吃辣,但這一天,她見欒傾待吃辣吃得那樣開心,也想要嘗試一次。
欒傾待抬頭看了她一眼,忽然俯下身,又忍不住吻了她很久。
許久之後,張小曼紅著臉,對他說:「你怎麼這樣?到處都是人,你……你還……」
欒傾待笑吟吟,反問她:「怎麼樣?這樣的辣,你能吃得消嗎?」
欒傾待初嘗情事,他心中藏著許多許多的想法,想要一一與張小曼去完成。
吃過晚飯,欒傾待笑著指了指自己吃撐了的肚子,對她說:「不如坐電車去中環轉一轉?」
兩人一路說說走走。夜漸漸深沉,欒傾待與張小曼卻一點都沒有察覺到似的,一路牽著手,從中環走到了酒店。
也許是很少吃類似火鍋那樣重口味的東西,張小曼夜裡不停地想要上廁所,一直到第二天中午,她在學校的最後一門考試結束,張小曼走出考場,見到欒傾待的那一刻,整個人終於再也撐不住,昏倒在了他懷裡。
醫院裡,欒傾待忙前忙后,事無巨細地照顧著張小曼。夜裡,張小曼將自己的一張臉輕輕地貼在他的掌心之間,覺得格外地安心。
第二天,張小曼出院。欒傾待問她:「要不要即刻買機票回家?」
張小曼依偎在他的懷裡,搖頭,說:「我沒事。」
晚上回到酒店,張小曼洗澡時忽然感覺到一陣頭暈目眩,她心中慌張,本能地大聲喚著欒傾待的名字。
欒傾待以為她發生了什麼意外,急匆匆地撞開了盥洗室的門,整個人還沒來得急反應過來,就看到張小曼整個人倒在了他懷裡。
驚魂過後,張小曼緊緊地抓著欒傾待的手,平息著自己的呼吸。
那璞玉般的前胸風景,在昏黃的燈光下,像是一種蠱毒,一下子就奪去了欒傾待所有的呼吸和理智。
他擁著她的手緊緊收緊,口中情不自禁地喚起了她的名字:「小曼……」
那是屬於他們彼此的第一次情事。
纏綿過後,欒傾待溫柔地吻著張小曼的唇,對她說:「小曼,等你一畢業,我們就結婚吧。」
他們從回到榮城之後沒過多久,欒傾山就與寧茴結了婚。
欒傾山的結婚儀式上,欒傾待卻突然衝到了台上,當著在場所有賓客的面向張小曼高調示愛。
欒家的所有人,還有張春晉和鄭溫娟都被他嚇了一大跳。
婚禮后,欒劍誠問小兒子:「你是認真的?」
欒傾待無比肯定地點點頭:「要是娶不到小曼,我情願終生不娶。」
欒劍誠倒沒有反對。欒家與張家的關係一向很好,張小曼也是欒劍誠看著長大的,她的心性淡雅,欒傾待又那樣喜歡她,欒劍誠沒有反對的理由。
至於張春晉和鄭溫娟,他們對於這兩個孩子的姻緣也是樂見其成的。欒家離張家那麼近,以後他們如果想女兒,可以隨時叫她回家吃飯。
長輩的默許,使得欒傾待與張小曼之間越發沒有了顧忌。他們開始天天黏在一起,暑期的時候,欒傾待有朋友組織旅行野營,欒傾待也一定會帶上張小曼一起去。
兩人初嘗情事,又正是熱戀之中,纏綿繾綣起來難免會忘卻了理智。
第一個孩子來臨的時候,張小曼才18歲,她在濃烈的初戀中忘記了一切的現實。那一年的夏天,張小曼在知道自己懷孕之後,心情一時大亂,她騎著車去了鄭溫娟上班的鴻雲集團。
她在那一天遇見了顧鴻華。
顧鴻華對於張小曼,是一見傾心。
但這世間的女子何其多,顧鴻華雖然在初見時對張小曼印象深刻,可當時他身邊終究還是有一個何美琪的。
那段時間,又是顧鴻華事業的爬升期,他不是會因為情感而一味失去理智的男人。
那時,張偉南正四處尋找合適的工作,他曾經屢次請鄭溫娟出面,希望可以在鴻雲內部謀得一個財務的職位,但是每次都被母親拒絕了。
可是這一年的夏天,隨著張小曼的意外懷孕,鄭溫娟不得不在取捨之間放棄了鴻雲的工作,並且同時向顧鴻華推薦了自己的兒子。
顧鴻華覺得很可惜,他問鄭溫娟:「如果你家中有困難,不妨說出來,或許我能幫上忙。」
鄭溫娟說:「我丈夫薪水微薄,顧先生如果能錄用我的兒子代替我繼續在鴻雲工作,就已經是幫了我的忙了。」
顧鴻華點點頭:「聽說您的女兒還在香港讀書,想必家中開支不小。反正鴻雲現在需要用人,你就讓他儘快來公司報道吧。」
鄭溫娟離開鴻雲那天,顧鴻華還特意叮囑底下的人多算了三個月的薪酬給鄭溫娟。
鄭溫娟不願意收,她讓張小曼去替自己退還那筆錢。
那是張小曼第二次見到顧鴻華。
身為首富,顧鴻華太忙了。張小曼在他的辦公室里看完了整整三本雜誌,喝完了四五杯茶,又去了好幾次盥洗室。等到顧鴻華終於出現在辦公室的時候,張小曼已經抱著一本書,斜靠在沙發上睡著了。
身後,秘書看到沙發上面目陌生的年輕女子,嚇了一跳,想要上前把張小曼喚醒,卻被顧鴻華揚手制止了。他讓他們都出去,自己則走到辦公桌前坐下,偶爾翻閱文件,偶爾抬眸打量沙發上好夢正酣的年輕女子。
顧鴻華是記得她的。她叫張小曼,是鄭溫娟的小女兒,目前在香港念大學。
顧鴻華這時家中已經有了一個何美琪,有了兩個兒子,他也並不是沉迷女色的男人,這麼多年,他對待何美琪的態度始終很冷淡。
他也從來未曾像此刻這樣,對一個女性產生探究和興趣。
18歲的張小曼,五官無疑是迷人的。
她的美麗,與何美琪不同。
眉眼並不會太過艷麗濃郁,但眼角彎彎,淡雅間有種自然而然的笑意蘊藏其中。此刻,她的眼睛輕輕閉著,五官少了一份靈動,卻又多了幾分靜雅。
顧鴻華在名利場沉浮了許多年,身邊的女子大都有著一雙精明和現實的眼睛,唯有張小曼,望著他的時候,眸色清淡,疏遠,像一片連綿蜿蜒的山。
他在張小曼身上讀到了一份山水之遠的舒適。
心上的一份舒適。
那天晚上,張小曼醒來之後,很不好意思地朝著顧鴻華連聲道歉,她將那筆錢還給顧鴻華,然後道:「那我先走了。」
顧鴻華輕輕頷首,微笑著目送她離開。
樓下,欒傾待已經等了她很久,終於見到她出來,連忙走上前將張小曼攬進自己的懷裡:「怎麼這麼久啊?」
張小曼輕輕咬著唇,低聲道:「我不小心,在上面睡著了。」
欒傾待愛極了她臉上的那份迷糊和嬌羞,情不自禁地附身吻上了她的雙唇。
身邊,有黑色轎車經過。
顧鴻華坐在車裡,看著那年輕的女孩與另外一個人男人相擁接吻。
月色迷濛,年輕的兩張臉在夜色下像被時光精心描繪過的剪影。
那畫面很美好,卻令從來沒有機會體嘗過情感滋味的顧鴻華感覺到了一種隱約的羨慕和失落。
無聲的黑暗中,顧鴻華輕輕地嘆了口氣。
或許,他這一生,都是一個與情感無緣的男人了。
*
得知張小曼懷孕后,鄭溫娟問女兒:「若是別的人,我也就不問你了。直接替你聯繫好醫院,去做人流。但你與傾待將來是會結婚的,這個孩子,你可想要?」
張小曼鄭重其事地點頭:「當然,這是我與欒傾待的孩子。或許,我可以先退學,像寧茴那樣,直接與欒傾待結婚。」
鄭溫娟聞言,輕輕皺起了眉頭:「然後呢?家裡的條件你也知道,你哥哥也準備要結婚,你的學費和生活費每年也是筆不小的開支。你如果現在嫁給欒傾待,我跟你爸怕是連一件像樣的陪嫁都拿不出來。」
張小曼沉默一陣,然後握住母親的手,「媽,對不起,我令你和爸爸為難了。」
鄭溫娟輕輕嘆息,「事到如今,這種話就別說了。只要你與傾待的感情能一直這樣好下去,這事倒也未必全然是件壞事。」
「你肚子里懷的畢竟是欒家的骨肉。欒劍誠那裡,我會讓你爸爸去說。」
張小曼有些擔心,「欒家的人會不會對我有想法……」
鄭溫娟拍了拍她的手:「放心吧。」
幾天後,張春晉將張小曼懷孕的消息告訴了欒劍誠。欒劍誠聽了之後,不知道多高興,指著老友笑罵道:「你與鄭溫娟都是老古董!這還有什麼好商量的?結婚,馬上讓他們結婚。嫁妝什麼的,那都不是問題!」
那一頭,欒劍誠回到欒家,就對欒傾山說:「準備吧,準備老二的婚禮。我們在華庭一號的房子就給老二和小曼當婚房吧。」
欒劍誠真的是很疼愛這個小兒子,欒傾待與張小曼的婚事,幾乎都是他自己一手操辦。
那段時間,鄭溫娟陪著張小曼去大學辦理休學手續。
欒傾待就在榮城與父親一起籌備著他與張小曼的婚禮。
9月末的時候,白沫先城建的過江隧道發生大面積的坍塌,相關部門全力追查事故發生的原因。
當天夜裡,顧鴻夏來找欒劍誠:「這是一個絕佳的機會。」
欒劍誠輕輕揚眉:「你什麼意思?」
「將軍,讓你的部下在處理事故現場時,順便掩蓋掉一些真相。」
欒劍誠輕蹙了眉:「這件事是你乾的?」
顧鴻夏淡笑道:「您也有份的。事故地段,鋼筋不承重,材料不過關,那是因為那些錢有至少一半都進了你與我的口袋。」
欒劍誠聞言大怒,「你陷害我!」
顧鴻夏道:「聽說將軍家最近喜事不斷,花了不少錢吧?你若想要獨善其身也可以啊,把你之前收的那筆錢原封不動地還回去。」
欒劍誠並沒有更多的選擇。俗世之中,他身在軍中,職位所限,欒家其實與張家一樣,在榮城的地位雖然崇高,但財力卻遠遠比不上榮城的幾個巨賈。
欒劍誠想要維持一家人的生活水準,就無法像張春晉那樣,獨善其身。
為了欒傾待與張小曼的婚事,欒劍誠選擇了與顧鴻夏合作,一起掩蓋他們在過江隧道中的過失,並且試圖將所有的責任都推到白家人的身上。
那段時間,顧鴻華一直想要讓大哥去鴻雲幫他的忙,但顧鴻夏卻總是不答應。後來,幾經輾轉,顧鴻夏才將自己的目的告訴了顧鴻華:「明面上的事你已經做的很好;但有些灰色地帶,也總是需要有人來做。我們兄弟倆的目的都是一樣,讓父親的生活更篤實,但我們在榮城的地位更穩固。」
一個多月後,顧鴻華去紐約出差,途中在香港中轉。
趁著有空,他去中文大學見了一位相熟的教授。
顧鴻華在那裡的圖書光中再次見到了張小曼。
她獨自一個人坐在角落裡,手中正捧著一本線裝版,已經隱約有些發黃的《紅樓夢》,正看得津津有味,桌上,還放了一包秘制話梅,她不時捻取一顆放在口中輕抿。
那些話梅想必是很酸的,因為顧鴻華總是見她微微地眯起雙眼。
他走到張小曼的面前,輕聲與她打招呼:「真是巧啊。」
張小曼抬頭見是顧鴻華,臉上有不曾掩藏的意外,「顧先生?」
顧鴻華指了指她對面的座位,「可以坐嗎?」
張小曼點點頭。
他們坐在圖書館里,輕聲地說著話。
顧鴻華目不轉睛地望著她。
那是這個男人生命之中為數不多的浪漫時光。
那也是顧鴻華真正意識到自己愛情開始的瞬間。
第二日,他離開香港,轉機去了紐約。
工作閑暇之餘,他總會莫名地想起張小曼。他意識到,自己原來喜歡的是像張小曼那樣類型的女子。
顧鴻華便想:去哪裡轉一轉,才能有機會再邂逅一個猶如張小曼那樣的妙齡卻淡然若菊的女子呢?
最後,他去了圖書館。
他在圖書館里看到了珍藏版的《紅樓夢》,彷彿鬼迷了心竅,他將自己的行程一拖再拖,將正本書手抄了下來,訂成冊,派人送去了張家。
那本冊子,最先並沒有送到張小曼的手裡。最開始的時候,是欒傾待拿到了顧鴻華手抄的那本《紅樓夢》。
他將那本冊子隨手放在了桌上。寧茴看到后,愛不釋手:「傾待,這是你給小曼手抄的嗎?」
欒傾待看了寧茴一眼:「不是。顧鴻華派人送來給小曼的。」
寧茴愣了一下:「誰?」
欒傾待沉默了一會兒,重複道:「你沒有聽錯,就是那位榮城首富顧鴻華。」
寧茴慢慢放下冊子:「顧鴻華怎麼會認識小曼呢?」
欒傾待沒有回答,反而問寧茴:「他將這個冊子送給小曼,是什麼意思?」
寧茴沉默。已經快要而立之年的顧鴻華,對一個年僅18歲清湯寡水一般的少女動了心?
這實在是太令人覺得匪夷所思了。
寧茴問欒傾待:「你還打算把這本冊子給小曼嗎?」
「給啊。」欒傾待說:「不過是一份禮物,為什麼不給呢?」
欒傾待嘴裡說的很大方,但是到了凌晨時分,他爬窗去張家找張小曼。
夜色中,他悄悄地爬進了張小曼的被窩裡,貪婪的吻帶著許許多多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情緒。
張小曼醒來看到他,嚇了一跳,一邊將他往外推,一邊道:「你也未免太膽大了!」
欒傾待卻緊緊地抱著她,一隻手不停地想要褪去張小曼身上的衣服:「別怕,我們都快要結婚了,不是嗎?」
他的躁動和輕浮惹怒了張小曼,她用力一腳將欒傾待踢下了床,又大聲喚來了鄭溫娟。
欒傾待因為這件事,被欒劍誠狠狠地揍了一頓,並且警告他:「結婚之前,不許你再隨便去張家。你不要臉,我還要臉呢!」
第二天,張小曼來欒家,欒傾待心中正生她的氣,將那本手抄的《紅樓夢》扔給了她,自己卻躺在沙發上,說:「我老頭子說了,結婚前,讓我別見你,免得我婚前侵犯了你。」
張小曼心中也有氣,拿著冊子轉身就走:「不見便不見。」
此時,張小曼已經懷孕5個月,好在天氣冷,衣服穿得多,再加上她一向體形消瘦,所以肚子並不大明顯。
她獨自一個人坐在咖啡館里,點了一杯熱可可,心中覺得很委屈。再過幾個星期,她與欒傾待就要結婚了,這個人卻竟然對她做出了那樣失禮又荒唐的事情來。
難道快要結婚的人,彼此之間就不需要尊重了嗎?
這一天,顧鴻華約了朋友在附近見面,經過咖啡廳見到張小曼,眼中劃過幾分驚喜。他走到門口,卻在看到張小曼隆起的肚子時止了步。
她這是……懷孕了?
顧鴻華站在門口凝了張小曼許久,心中莫名涌動著一份極其深濃的失望。
在他好不容易對一個女子動心的時候,卻發現她已經是羅敷有夫。
顧鴻華嘆了口氣,轉身準備離開。
一陣極輕的涼風吹過,張小曼從手冊中抬頭,開口喚他:「顧先生?」
顧鴻華知道那是她在叫他,但他已經無意回頭再去看她。
*
這一年的年底,欒劍誠與顧鴻夏發生了意見衝突。
欒劍誠說:「我需要從鴻運拿出一部分資金來發展自己在澳洲的生意。」
顧鴻夏不同意:「你要發展什麼生意,我們可以一同投資。鴻雲里的錢,雲卿都有安排,不是可以輕易動用的。」
欒劍誠執意要從鴻雲撤資的後果,就是被顧鴻夏用過江隧道的事狠狠地擺了一道,將欒家這幾年利用職位之便私斂錢財的事都抖了出來。
欒劍誠在榮城的聲譽不保,只得暫時離開榮城,去美國任職教官。
那短時間,欒傾待與張小曼也不時發生爭執,導致一早安排好的婚事被數度推遲。鄭溫娟心中很著急,因為張小曼此時離臨盆已經沒剩幾個月了。
同月,張偉南在鴻雲任職期間,被查出他挪用巨額公款,鄭溫娟為了兒子的前途,不得不出面為了張偉南向顧鴻華求情。
顧鴻華見到鄭溫娟,就不免想起了張小曼。
他想起顧鴻夏與欒劍誠之間的交易,開口問鄭溫娟:「您女兒腹中的孩子出生了?」
鄭溫娟不明白他為什麼會突然說起張小曼,搖頭,「還沒有。」
顧鴻華輕輕挑起了眉:「張家的家風倒是開放,女子尚未結婚就已經準備生子,兩位就不怕閑言碎語嗎?」
鄭溫娟垂頭蹙眉:「顧先生,我今天是為了偉南的事來的。」
顧鴻華說:「他挪用的數目不小,我雖然也想賣您一個人情,奈何鴻雲有這麼多員工,這個先列一旦開了,只怕後患無數。」
鄭溫娟沉思許久,道:「我會想辦法填補那筆錢。」
顧鴻華在那一刻想到了交易。
一筆事關他此生情感的交易。
一開始他也曾經在心裡問過自己:值得嗎?
然後,張小曼就出現了。
此時,離他們在咖啡館見面又隔了很久了。
再見她,顧鴻華覺得她的臉色蒼白了許多,他凝著她,忽然問鄭溫娟:「中午一起吃個飯吧?」
鄭溫娟沒有拒絕。當時那樣的情況,她也沒有資格拒絕。
餐廳里,顧鴻華就坐在張小曼的對面。
斟茶遞毛巾,他的目光始終落在張小曼的臉上。
午飯過後,他看出了張小曼臉上淡淡的倦意,於是開口對自己的助理說:「送張小姐回家。」
張小曼離開之後,顧鴻華輕輕將肩膀靠在椅背上,閉著眼沉思了許久之後,他才重新望向鄭溫娟。
他問她:「在您眼中,兒子重要還是女兒重要?」
鄭溫娟心中泛起一陣極其不好的預感,她是一個聰明的女子。鄭溫娟得體地從座椅上站起身:「多謝顧先生今天的款待。」
顧鴻華望著鄭溫娟離開,輕輕勾唇笑了。
那一刻,他已經很確定,他愛上了張小曼。
時年18歲,卻已經懷了其他男人的孩子的那個張小曼。
後來,顧鴻夏曾經罵過他:「她都已經要與欒家的二兒子結婚了,又懷著孕。你究竟看上她什麼?憑你現在的地位,就算真的不喜歡何美琪,想要娶一個女人進門,那是多麼容易的一件事?」
顧鴻華聽而不聞,他是真的愛上了張小曼。
原本,他擔心這個女子太完美了,自己身邊已經有了一個何美琪,已經有了兩個兒子,如果再娶張小曼,那該多委屈她呀。
所以他遲遲不敢行動。
現在,他聽說了欒家與顧鴻夏的暗中交易,手中又拿捏著張偉南私吞公款的罪證。最最重要的是,張小曼懷了孕卻還不曾結婚。
她身上也有污點,反而令顧鴻華心中徹底沒有了顧忌。
他要得到她。
他會娶她的。
一方面,他利用手中的權利和金錢瘋狂地打壓著欒家在榮城的一切勢力。
另外一方面,他利用張偉南的事逼迫鄭溫娟和張小曼妥協。
終於,有一天,張小曼來鴻運找他。
她在他面前脫去了自己身上的衣服,她讓他看自己已經隆起得極度明顯的肚子:「顧先生,我的身體和心都是屬於別的男人的,我的肚子里還懷著別人的種。這樣,你還要苦苦逼迫,讓我這樣的一個殘花敗柳嫁給你嗎?」
顧鴻華看到了她白皙若梨花般細膩又柔美的肌膚。那一刻,他藍眸中的光芒很複雜,他長久地凝著張小曼,說:「如果他真的很愛你,為什麼到了現在卻遲遲不娶你呢?」
他說著,一步步走近張小曼:「他愛你,卻不知道該怎麼呵護你?你懷了他的孩子,他卻讓你在這樣的一個深夜獨自出現在另外一個覬覦你的男人面前。」
顧鴻華望著她:「你敢不敢當著我的面,理直氣壯地告訴我:那個男人愛你愛得像我這樣失了理智嗎?」
張小曼說不過他。她氣惱地瞪著顧鴻華:「這世上竟會有你這樣顛倒黑白的人!」
顧鴻華卻在這時捏住了她的下巴,將一個蘊藏了許多熱情的吻悉數封印在她的唇齒之間。許久之後,他將頭深深地埋在她柔軟的髮絲之間,輕聲道:「別掙扎了,這輩子除了我,你誰都不準嫁。」
顧鴻華心思難測,作風狠絕,從不給別人留半絲餘地。
他遲遲得不到鄭溫娟的答覆,直接將張偉南的事曝光。張偉南被收押候審,隨時等到將牢底坐穿。
鄭溫娟只得再去求顧鴻華。
顧鴻華的心思始終不變:「我跟您說過的,想要救你的兒子,只能用你的女兒來換。」
鄭溫娟說:「小曼已經懷了孕,馬上就要臨盆了,你又何必非要強求呢?」
顧鴻華淡笑著道:「沒有關心。我認識一個醫術了得的醫生,他手上有一個奇方,不但能讓孩子流掉,還不會傷了女子的元氣。」
鄭溫娟心中大驚:「我是絕不可能將女兒嫁給你的!張偉南自己做的錯事,就讓他自己承擔吧,我以後不會再來求你!」
顧鴻華輕輕笑了,「事到如今,可已經由不得您來決定了。」
鄭溫娟這才真正意識到,顧鴻華想要娶張小曼的決心,竟然是那樣的堅決。
欒家被顧家兩兄弟打擊得境況一日不如一日,他們連自保都已經很困難,更不要提保護張小曼了。
鄭溫娟在萬般無奈之下,將張小曼悄悄送去了自己的老家。
張小曼在那裡生下了蘇棠。
顧鴻華找來的時候,鄭溫娟已經悄悄叫親戚將蘇棠抱走,自己則守在張小曼身邊一直照顧著她。
顧鴻華望著張小曼已經平坦的小腹,問鄭溫娟:「孩子呢?」
鄭溫娟冷冷看了他一眼:「我不信你口中的醫生,既然要打胎,我總得找個信得過的人。」
顧鴻華望著昏睡中的張小曼:「等到小曼醒后,你準備怎麼跟她說呢?」
鄭溫娟搖頭。她的確是不知道該怎麼去告訴張小曼這樣殘酷的事實。
顧鴻華於是道:「美國有人新研製出一種藥物,可以令人忘卻某一段傷心或者她不願意回憶起的往事。可以讓她試試。」
顧鴻華是有私心的。他希望張小曼可以藉此徹底忘了欒傾待,以及她與欒傾待之間發生過的一切。
鄭溫娟站在女兒的角度上思慮,也覺得或許這樣的結果對她是最好。忘了她曾經生過一個孩子,忘了一切的黑暗和齷蹉,或許張小曼的人生還可以重頭開始。
從那時開始,鄭溫娟已經明白,欒傾待不會是張小曼生命中的良人。
他太年輕,太衝動,他保護不了張小曼,更不要提讓他去照顧那個剛剛出生的孩子。
鄭溫娟從往事中回神,看著女兒,輕聲嘆息:「我與顧鴻華都沒有想到,那個藥劑的效果並不如介紹的那樣神奇。你依然還是記得欒傾待,你甚至還能記得你們在香港的某些往事。」
「你與顧鴻華結婚前夕,你還冒著大雨跑去找欒傾待。你就那樣站在大雨里,無論誰來勸都不肯離開。」鄭溫娟說:「顧鴻華一直受在你身旁,我能清晰地看到他的那雙眼睛中像雨水一般洶湧不停的憤怒。」
「你們結婚後的第二天,偉南和董秀雅居然想要教唆欒傾待去找你。」鄭溫娟說:「他們這對夫妻一輩子都是不懂得進退,他們都不曾親眼見識過顧鴻華的手段。他們也不知道顧鴻華當時對欒傾待藏了多少的嫉妒和恨意。」
鄭溫娟用自己的三根手指為代價,保住了欒傾待,還有張偉南的命。
*
時隔多年,顧鴻華已經不再是當年的那個顧鴻華。
隨著兩個兒子的死,顧雲禮的死,顧鴻華身上的戾氣和稜角早已經被這物是人非的現實磨盡了。
秋波弄里,他看到蔣平南來找顧鴻夏。
他聽到了他們的對話。
原來當年的那個孩子並沒有死。
顧鴻華心中莫名地鬆了一口氣。這漫漫大半生,他覺得他欠妻子的太多,最虧欠的就是當年害她失去了一個已經懷胎七八個月的孩子。
沒想到,鄭溫娟卻瞞過了所有的人,將蘇棠一直養在身邊,如今還成了眉生身邊最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
不知不覺間,他走到了空置許久的水上居門口。
初夏時光,日頭在地上投下了一個極長極長的陰影。
他在這樣的光線下,想起了那一年何美琪的死……
顧鴻華望著秋波弄始終旖旎如夢的春色,忽然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不如,就借著這個機會,讓一切都回到原點吧……
*
6月中旬,何美琪被殺的真正視頻,以及那根染了鮮血的拉弦被公諸於世。毫無意外地,顧眉生被當成了最大的嫌疑犯,被警方帶走了。
那一天,是6月9日。
深夜時分,顧鴻華來獄中看望女兒。他對她說:「孩子,別害怕。現在整個榮城,惟有這裡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顧眉生皺眉望著父親,「你到底在籌劃什麼?」
顧鴻華卻只是朝她笑了笑,起身離開了。
顧眉生覺得眼前的這一切都很詭異。雖然說是被拘留,但她住的卻不是牢房,而是有人專門為她準備的一輛設施豪華的房車。
夜裡,她睡不著,就拉開帘子,躺在床上安靜地看著星星。
顧眉生隱約意識到,她被顧鴻華和欒亦然極其有默契地保護在了一場一觸即發的是非之後。
6月10日,蔣平南與顧鴻夏多年來的各種交易被公諸於世。這些交易之中,既包含當年白氏城建的過江隧道,也包括今年即將竣工的城北項目。
因為各項罪名都太充足,蔣平南和顧鴻夏都被即時收押入監。
顧鴻夏到被抓的那一刻,依舊不相信是顧鴻華揭發了這一切。他瞪著顧鴻華:「你也未免太狠了,你揭發我也就算了,大不了多坐幾年牢。眉生呢?眉生怎麼辦?那可是要槍斃的殺人罪名!」
幾日之後,6月18日,城北項目全線竣工后的首次通車。
顧眉生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新聞,她看到了欒亦然陪著欒家眾人一起坐上了火車。
手中的杯子不小心滑落在地,顧眉生急急忙忙地起身,「不能讓他上那輛火車!不能讓欒亦然坐上那輛火車!」
蘇棠就是在這時出現的,他將情緒激動的顧眉生緊緊地抱住,在她耳邊輕聲說:「我替你留在這裡,你現在就去找欒亦然吧。」
顧眉生轉身望著他,一點點地恢復了理智。她說:「我爸在這個時候揭發了我當年謀殺何美琪的事,多半是擔心我與欒亦然會因為這件事而被大伯和蔣平南威脅。就算他真的恨我,但我是孕婦,不會因為殺人而被判死刑。但是阿棠哥,你不一樣的,我不能讓你替我頂罪……」
蘇棠輕輕搖頭:「眉生,你忘了嗎?我當時就跟你說過,若當晚的事真的會被發現,禍由我來背。」
顧眉生還沒來得及再開口多說什麼,彭青已經用手帕捂住了她的唇鼻。顧眉生漸漸失去意識倒在了彭青的懷裡。
他橫腰將眉生抱起,只淡淡地看了蘇棠一眼,就抱著顧眉生,一路暢行無阻地離開了看守所。
6月18日上午10:30左右,城北鐵路首次通車,在半路上遭遇了線路中斷,後來又不幸遇到了雷電襲擊,整列火車在行進間脫了軌。
顧鴻華得知消息之後,在秋波弄里靜坐了許久。
那天傍晚,張小曼匆匆來秋波弄里找他。
兩個人許久未見,張小曼一步步走近他,就在顧鴻華終於看清楚她的容顏時,張小曼卻噗通一聲跪在了他的面前:「我求你。顧鴻華,我求你,救救蘇棠吧。」
顧鴻華扶著妻子起身,一邊替她拂去身上的灰塵,一邊道:「小曼,你我總算是夫妻一場,這是做什麼?」
張小曼隱忍了數個月的情緒,終於在顧鴻華的面前徹底崩潰。她不曾多想,整個人深深地依偎在他的懷裡:「這麼多年,我從來沒有為阿棠做過什麼。好不容易知道了他原來也是我的孩子……,鴻華,他與眉生從小親厚,你看在眉生的面子上,你救救他吧……」
顧鴻華輕輕地拍著妻子的背脊,無聲地安撫著張小曼的情緒,長長地嘆了口氣:「誰讓他自作主張去給眉生頂罪了?」
6月18日晚上7:30,顧鴻華走進了拘留所,他望著辦公室里的一位穿著制服的警員,道:「我來自首。」
「那一年,眉生雖然將大提琴的拉弦插進了何美琪的心臟,但那一下其實並不是致命的。她與蘇棠離開之後,何美琪還是有意識的,她在夜色中看到了我,她掙扎著,想要抓住我的手。她希望我可以救她的命……」
顧鴻華聲線平靜地述說著當年的事:「但是我沒有。那一刻,我望著何美琪在黑暗中的垂死掙扎,我腦海中想到的是她多年來對我的欺騙。如果沒有她,或許我的人生不會走得那樣的坎坷;如果不是因為她,我的妻子不會總是用那樣冷漠又鄙視的眼神看著我;如果沒有她,也許我與妻子之間會有困難重頭來過……」
他緩緩抬起頭:「所以,我當時重新拿起了地上的那根大提琴的拉弦,在她原本的傷口上又補了一下。然後,何美琪就徹底死了,她死的時候,雙眼瞪得極大。我想,她是死不瞑目的……」
*
6月19日清晨,顧眉生醒來的時候,人已經躺在了眉居的卧室里。
屋子裡到處可見從院子里新鮮採摘下來的嬌艷黃玫瑰。
她緩緩從床上坐起身,轉眸望去,身邊卻沒有男人那熟悉又溫暖的笑容。
顧眉生起身下床,走出卧室去了客廳。
客廳的南北兩扇大門對開著,沁涼的風從四面八方吹進屋來,陽光隱約有些刺眼,顧眉生輕輕用手捂住了雙眼,整個人搖搖晃晃地站在走廊中。
傭人急匆匆地拿了一雙家居鞋跑過來,「太太,你怎麼連雙鞋也不穿呀。」
顧眉生沒有心情穿鞋,她在客廳里四處轉著:「報紙呢?電腦呢?電視遙控呢?開電視,我要看新聞。」
傭人們唯唯諾諾地站在原地不肯動。
顧鈺墨和唐家兩兄妹走進眉居客廳的時候,就看到顧眉生頭髮凌亂著,衣衫單薄地在客廳里四處尋找著電視機的遙控器。
唐朦連忙走上去,拉住好友的手:「眉生,你先冷靜下來……」
顧眉生看到唐朦,緊緊地拉著她的手,問道:「欒亦然呢?你見到欒亦然了嗎?」
顧鈺墨站在不遠處,「眉生……」
唐胥卻在這時拉住了顧鈺墨的衣袖,用眼神示意他住嘴。
顧眉生驀然轉身,望著顧鈺墨和唐胥:「你們知道,是不是?」
她慢慢地坐在了地上,那大理石的地磚可真是涼啊,凍得她抱著雙臂瑟瑟地發著抖。
他們什麼都不肯說,但顧眉生自己什麼都猜到了。
他帶著欒家眾人一起坐上了那輛火車,火車猶如命運設定的那般脫了軌,所以……
四周站滿了人。
顧眉生低著頭,但她可以感覺到眾人投射在她身上憐憫的目光。
人群之中,也不知道是誰悄聲說了一個「死」字,顧眉生猝然抬頭,聞聲望去,一雙藍眸充斥著血紅色的光:「欒亦然沒有死!」
她突然站起身,不管不顧地沖了出去。
唐胥和顧鈺墨在背後不停地喚著她的名字。
眉生徹底失去了理智。
她像瘋了似的,赤著腳在滾燙的柏油馬路上不要命地狂奔著。
唐胥幾個箭步衝上去,將眉生用力地攬進懷裡。他豁了出去,在她面前大聲地道:「眉生,欒亦然已經死了!他坐的那列火車脫了軌,整個欒家都喪身了!」
顧眉生不信他,她忘了自己還是個孕婦。她一拳一腳,毫不留情地打在唐胥的身上:「你為什麼要這樣咒他?!他沒有死,如果欒亦然死了,我就拉著整個榮城一起給他陪葬!」
*
那天晚上開始,唐朦什麼都不做,每天陪著顧眉生。
她的情緒也漸漸平靜了,她開始關注每一個與鐵路脫軌有關的新聞和消息。
第二天一早,眉生甚至出現在了鴻雲集團,為城北項目帶來的各種後果和負面新聞處理善後。
消防員依舊在搜尋著遇難者的屍首。
唐朦有一次忍不住輕聲問她:「眉生,你要不要……」
顧眉生垂眸處理著手裡的工作,語氣格外地堅定:「他一定不會死。」
唐朦不再繼續問了,她無聲地嘆息著。
固執如眉生,只要一天沒有親眼看到欒亦然的屍體,她就始終相信他還活著。
從6月中旬一直到7月末,鴻雲集團遭遇著前所未有的危機。欒氏實業因為欒亦然的意外出現了嚴重的經營危機,鴻雲也因為顧鴻華的鋃鐺入獄而受到了波及。
顧眉生每天都要與蘇棠處理許許多多棘手的事物。她忙得根本沒有時間去傷春悲秋。
8月的時候,唐胥主動找到了顧眉生,對她說:「我幫你重新修復城北鐵路。」
顧眉生有些意外地看向他。
唐胥凝著她,又道:「眉生,只要你願意,我願意一輩子照顧你們母子。」
顧眉生輕輕蹙了眉,低下頭,冷著聲道:「你走吧,我不需要。」
蘇棠開了門送唐胥離開。一路上,他對唐胥說:「你不知道眉生心頭的痛楚嗎?怎麼還忍心拿著刀往她的心上捅呢?」
唐胥隱忍了許久,終究是在蘇棠面前吐露了真心話:「欒亦然已經死了,難道要讓眉生替一個死人守一輩子嗎?」
蘇棠沉默凝著他:「沒有人發現過欒亦然的屍體,你怎麼知道他死了?」
唐胥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眉生失了理智也就罷了。蘇棠,你是他的哥哥,你難道不應該點醒她嗎?」
蘇棠看著唐胥,其實他才是那個真正不理智不清醒的人。
「唐胥,放棄吧。眉生這一生只認準了欒亦然一個人。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她都只愛欒亦然。」蘇棠輕聲嘆息道:「你以後也不要再隨意提及欒亦然的死,萬一你說的多了,她信以為真了呢?」
「如果有一天眉生真的信欒亦然死了,那我就真的就要失去這個妹妹了……」
唐胥回到家,意外看到了許久不曾回來的妹妹,「你今天怎麼回來了?」
唐朦嘆了口氣,「眉生說她一個人沒關係。」
她輕輕垂眸攪動著碗里的湯,「怎麼會沒關係呢?她只是特別善於控制自己的情緒罷了。」
有一次,眉生在花園裡澆花,忽然抬頭,笑語晏晏地朝著屋子裡應了一聲「好。」
唐朦當時還在納悶,都沒有人對她說過話,她怎麼自言自語呢?
下一秒,她卻見眉生緩緩地蹲下了身,整張臉深深地埋在自己的一雙臂彎之中,哭得泣不成聲。
唐朦說著說著,也輕輕地哽咽了起來:「後來我才知道,她以為自己在日光下看到了欒亦然,她聽到欒亦然叫她別在太陽下站得太久……」
唐胥的心像是被人用刀狠狠地戳了一下,痛得他整個人坐在餐桌前,呆若木雞。
這世上,沒有人會明白,兩度失去欒亦然,對顧眉生來說,究竟是一種怎樣的劇痛。
每晚躺在床上,她一閉上眼,耳邊總是能聽到他格外熟悉的呼吸聲輕輕傳來,他曾是那樣真實地在她的世界里存在過。
懷孕七個月的時候,顧眉生其實每天晚上都睡不好。
早晨起床,她總是在恍惚間見到欒亦然高大的背影在盥洗室里一邊刷牙,一邊將牙膏擠在她的牙刷上。
她早已經習慣了每天刷牙直接將牙刷放進口中,一直到牙齒間傳來刺痛感,她才開始四處尋找著牙膏。
盥洗室里,水流聲不停。
顧眉生頹然地坐在地上,眼淚不停地滾落臉頰。
世界里少了一個欒亦然,顧眉生連最最簡單的刷牙都再也做不好。
*
9月末,顧眉生的預產期越來越近了。
張小曼與鄭溫娟一起陪著眉生住進了醫院待產。
9月18日,顧眉生夜裡想要起來上廁所,正吃力地起身,右手就被一隻大而有力的手掌給緊緊握住了。
顧眉生倏爾清醒,望著眼前的男人,以為自己尚在夢中。
欒亦然緊握著妻子的手不放,布滿了青色鬍渣的臉上是顧眉生深深眷戀著的溫暖。她想要起身,卻因為肚子太大而只得作罷。
顧眉生眼中藏著氤氳的霧水,凝著他,道:「我要上廁所。」
欒亦然極其熟練地將她抱起。
那天晚上,欒亦然一直守著她。眉生幾次從噩夢中驚醒,第一件是就是確認他是不是在身邊,確認這個擁著她的男人是真實的欒亦然。
第二天早上,欒亦然陪著她在醫院樓下散步,「對不起,這幾個月,讓你吃苦了。」
顧眉生心中情緒很複雜,但她卻柔聲對他說:「沒關係,都沒關係。只要你好好活著,我可以什麼都不再計較。」
9月21日上午,顧眉生順產,一個小時不到就很順利地生下了一個兒子。
病房裡,張小曼和鄭溫娟爭著要抱剛剛出生的小人兒。欒亦然溫柔地輕吻著妻子的額頭:「累嗎?好好睡一覺吧。」
那天下午,唐家兄妹和顧鈺墨來醫院看眉生。
唐胥看到欒亦然,眼中情緒很複雜。欒亦然知道他有很多話想說,與他一起走出病房,唐胥沉默了良久之後,道:「對不起。」
欒亦然沉默沒有回應。
唐胥道:「我承認,我是有私心的。鐵路製造是我們唐家的強項,史文雲的那套技術被我用高價買下了,我還答應將他送回葡萄牙,讓他可以過上他一直想要過的平靜生活……」
欒亦然打斷了他的話:「史文雲坐上了那輛火車,還有張偉南和他的兒子,還有幾個蔣平南在榮城的親信,都被我送上了火車,成了我們欒家的替死鬼。」
唐胥因為驚訝而瞪大了雙眼,「你既然一早就知道我在火車上動了手腳,為什麼還要失蹤那麼久?難道你不知道眉生……」
欒亦然冷聲笑了起來:「你現在還有資格在我面前說這些嗎?我不動你,已經是最大的仁慈,作為交換,我希望你從此不要再出現在眉生與我的面前。」
他說完,轉身走回了病房。
*
10月初,張小曼去監獄看顧鴻華。
「才一個月不見,你好像又瘦了。」
顧鴻華隔著玻璃窗,望著張小曼,笑著道:「不會,這裡的生活很平靜,作息也很正常。」
張小曼輕輕嘆了口氣:「你這又是何苦呢?又不是沒有辦法出去,你卻非要待在這裡面受罪。」
她說著,又笑著說:「眉生生了個大胖小子,6斤八兩,可把我們兩家人都給樂壞了。」張小曼說著,拿出手機,給他看外孫的照片。
顧鴻華看著看著,忽然對張小曼說:「你以後就不要每個月都來看我了。」
張小曼蹙眉,「為什麼?」
顧鴻華輕輕嘆了口氣,道:「你也該有你自己的生活了。你有時間,可以多陪陪蘇棠……」
他說著,又道:「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麼你母親要讓蘇棠姓蘇呢?」
張小曼凝著他,然後道:「我外婆是姓蘇的。」
顧鴻華笑著頷首:「原來如此。」
探視的時間到了,兩個人同時站起身,張小曼說:「我下個月再來看你。」
顧鴻華卻說:「你下個月不用再來了。」
張小曼沒好氣,道:「你要在這裡懺悔是你的事,我每個月來探望你是我的事。」
顧鴻華輕聲嘆息,說:「你還有大把的時間,每個月來看我,你又能堅持多久呢?小曼,不要讓我每個月等待你等成了習慣,然後又突然消失。如果是這樣,那不如從下個月開始就不要再來,斷了我的念想。」
張小曼凝著他,「你怎麼知道我不能堅持?」她說完,轉身離開了。
她剛剛走出監獄,就看到了欒傾待。他朝著張小曼走過來,笑著道:「我送你回去吧?」
張小曼站在原地看了他幾分鐘,然後道:「傾待,我們找個地方吃個飯吧。」她說完,卻坐上了自己的車,一路帶著後面的那輛車,去了一間港式餐廳。
張小曼點過餐,喝了一口茶,然後對欒傾待說:「我愛上了顧鴻華。」
欒傾待心頭一顫,杯中的茶水灑在了手指上,他抬眸,沉默地看著張小曼。
張小曼遞給他一張紙巾,輕聲道:「我最近常常在想,如果我那一年沒有遇到顧鴻華,而是與你順利地結了婚,我們之間會發生什麼樣的故事呢?」
「我們都是心智不成熟的人。熱情過後,你會開始過你自己的生活,而我呢,我會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我可能會怪你不關心我,不夠愛我,怪你揮霍了我的青春,害得我連書都沒有讀完就已經當了媽媽。」
欒傾待輕皺著眉,「小曼,你為什麼就不能往好的方面想呢?」
張小曼看著他:「傾待,你還聽不明白嗎?我已經不再愛你了,我沒有想要與你白首相守的願望。我可以每個月堅持去監獄中探望顧鴻華,卻很久都想不起來要與你同桌吃一段飯。」
欒傾待問她:「那阿棠呢?」
張小曼輕輕嘆了口氣:「我與蘇棠談過這個問題,他已經是而立之年,他有選擇自己生活的權利,我不想干涉他。而他呢,希望一切都可以保持原來的模樣。他依然叫蘇棠,眉生依然是他的妹妹,一切都不變。」
她說完,輕輕起身:「傾待,這一次,讓我們好聚好散。」
*
月子過後,有設計師給顧眉生送來幾張婚紗的設計圖:「您如果不滿意,我再改。」
顧眉生詢問欒亦然的意見,欒先生一邊喝著茶,一邊道:「你喜歡就好。」
顧眉生來了一句:「我都喜歡。」
欒亦然輕輕挑了眉,想了想,說:「那我們就辦上幾場婚禮,讓你每場換一身。」
「……」顧眉生懶得與他說話,放下婚紗,轉身去看兒子。
顧眉生很「不幸」,她生了一個處女座的兒子。
那個作的啊……
簡直叫家裡的傭人頭疼不已。喂他喝奶,他用慣了一個奶准,從此便只認準那一個,連母親親自喂他喝奶,他都不要。
尿尿,哭鬧都愛掐著點來。
精準地像個天然的小鬧鐘。晚上9點一次,11點一次,半夜1點一次,3點一次。鬧得身邊的人一個個都得了神經衰弱,這小子的哭聲卻依舊洪亮。
10月,欒劍誠與欒傾山夫婦來眉居看重孫子。顧眉生讓欒劍誠抱孩子,誰知這小子一到了欒劍誠的手裡就開始不停地噴口水。
一邊噴還一邊不停地朝著欒劍誠瞪眼睛,一副不喜歡他的樣子。
欒劍誠氣得將這小子重新又還給了顧眉生:「果然是你生的。」
下一秒,他又道:「名字起了沒啊?」
顧眉生搖頭,「還沒顧得上。」
欒劍誠說:「我給他想一個。」
顧眉生還沒開口說話,懷裡的兒子就開始揮著雙手哭鬧了起來。寧茴連忙上前,將這小子抱在懷裡,心中歡喜的緊,輕生道:「不如叫樂生,但願他能夠快樂健康地生活。」
在場的人都還沒有開口說話,小人兒卻已經望著自己的祖母嘿嘿地笑了起來。
寧茴心中大喜,望向眉生:「他很高興,他說喜歡。」
顧眉生笑,這麼點大的孩子懂個什麼,他就是純粹喜歡長相溫柔的寧茴,不喜歡兇巴巴的欒劍誠罷了。
黃昏,欒亦然回到家,就看到顧眉生抱著兒子,坐在沙發里,與欒家的幾個長輩又說又笑的樣子。
晚上,他們一起出門去送欒劍誠。回來的路上,欒亦然問她:「心中還怨恨爺爺和爸爸嗎?」
顧眉生看向他,笑著輕輕搖頭:「什麼都沒有的時候,心中才會有怨恨。但是現在,我有你,有樂生,還有許許多多的家人都在身邊。我還有什麼可怨的?」
欒亦然笑著俯下身,深深地吻上了眉生的雙唇。
那天晚上,他們牽著手在海邊走了很久。後來,眉生有些累了,欒亦然又背著她繼續走。
回去的路上,顧眉生安心地將臉貼著他的背脊,說:「唐胥昨天將整個唐氏的都交給我資產重組了。」
「嗯。」
顧眉生道:「他這等於是將整個唐氏都交到了我的手裡。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欒亦然沒有回答,但他心中是明白的。
那或許是唐胥為這份深藏經年的情感,唯一能夠付出的東西了。
欒亦然背著顧眉生,心中再一次確認,這一生能夠得到顧眉生的情感,能夠與她彼此相攜著走過人生之中的所有曲折和坎坷,就是他最幸運的事情。
若人生的荊棘之路上,是你與我紅塵作伴,我願意背著你,就這樣走盡一生的路……
------題外話------
後天開始更番外。么么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