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運氣(2)
縣太爺為了這云云姑娘不知投了幾多銀子費了幾多力氣受了夫人幾多撓,現在也只能牽個小手喝杯小酒,乍聽這僕從說居然有人能將溫云云請到府上,他是不信的。
他打量了沈光明一番,心頭暗暗地笑了。
這少年如此人品居然只是個僕從,不知他的少爺是什麼人物。可慶安城中所有的權貴人家沒縣太爺不熟悉的,少年身上並無任何一家的標示,他越看越是懷疑。
沈光明見他這樣不斷上下打量自己,微微笑了一笑。
「我是魯王府的人。」他說。
縣太爺的臉色再次劇變。
沈光明不再說話,平靜站在一旁。
縣太爺呆了一陣,小心探問:「你的主人是小王爺?」
沈光明沒理會他,鼻孔沖著他翕動,很有狗仗人勢的傲氣。
屋裡沉默了一陣,只聽縣太爺又小心翼翼地問:「不知小王爺找云云姑娘去,是為了什麼事?」
他剛剛說完便愣了一下:沈光明伸出食中二指勾勾,明顯是想讓他掏錢。縣太爺立刻樂呵呵地把一塊分量頗足的銀子塞進了沈光明的手裡。要放在京城裡,王爺府里的僕人,面子可比他這個六品小官還大。他不能不示好。
沈光明將銀兩別入腰帶,臉上仍是一派平靜:「小王爺不僅請了云云姑娘,還請了雲繡閣的潘老闆。大人您也許不知道,云云姑娘看布眼光十分老到,潘老闆更不在話下。小王爺請他們去,是為了鑒一匹布。」
「什麼布?」縣太爺更加好奇了。
「飛天錦。」沈光明微笑著說,「世間金貴無比,僅有二匹。」
唐鷗蹲在屋上,將沈光明和縣太爺的對答聽得一清二楚,忍不住笑了。
他此時才明白沈光明的用意。魯王爺管轄包括慶安城在內的幾個城鎮,沈光明自然聽過他名號,縣太爺更不用說。他亮出這樣一副神秘派頭,又搬出魯小王爺的大號,縣太爺一時間吃驚更甚於懷疑。
而他根本不給縣太爺足夠的時間再次組織起懷疑,便立刻拋出了一個噱頭。
屋中沈光明正跟縣太爺繪聲繪色地說著飛天錦的故事。
「沒錯,就是神織府的布匹。神織府是天下織造第一府,飛天錦是神織府的一等織娘花了十年時間製作的。我們小王爺費了許多力氣才到手,甚是重視。」他壓低聲音,說得很是真切,「是要給皇太後送去的。」
縣太爺眯眼看他:「這麼了不得?」
沈光明心道自己牛皮吹得有點大了,連忙又扔出個轉折:「可惜啊。東西送來的時候遭遇流民哄搶,遺失了一匹。」
他說完瞥了縣太爺一眼,故意深深嘆氣:「大人,我還是給你提個醒吧,這飛天錦正是在慶安城外不見的。」
面前的肥胖男人頓時驚得渾身肥肉發顫。
「什麼!我怎不知道!」他嚇得夠嗆,「本官從未接過這樣的報告……」
「那是因為小王爺他說——」沈光明突然咬斷了話頭,為難地皺了皺眉,又站直了。
縣太爺見他那副樣子,急得連連冒汗,又掏出一塊銀子塞他手裡:「小王爺是什麼個意思哎?哎喲你就告訴我吧。那布又是什麼樣的?既然偷了他就要賣啊,只要想賣咱們就能找到……」
沈光明終於等到這個問題,立刻抓住銀子和話頭不放:「大人……哎,我再多說點兒吧,你可千萬別跟小王爺講是我漏出來的啊。那飛天錦外表看上去和普通的錦緞無甚區別,就是上面綉了一篇什麼……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我沒讀過什麼書,記不清了。不過小王爺很喜歡,天天在那兒念。繡的字平時乍看是看不到的,須在光線下……」
他話未說完,縣太爺已膝蓋發軟,差點跪下去。沈光明眼疾手快地扶著他,假模假樣地安慰:「大人為何這樣害怕?定能尋回的,小王爺現在已悄悄安排人去找,要是找到在哪戶人家裡,不管是未銷贓還是買了贓,都一定要給個教訓。這事大人你不需理會,小王爺管著呢。正因已查出眉目,他心情頗好,才讓我來請云云姑娘去鑒另一匹飛天錦。」
縣太爺一把抓住沈光明胳膊,力氣之大差點令沈光明叫出聲來。
「你認得飛天錦,是也不是?」他急急地問。
「我……我不能再說了。」沈光明雖忍不住縮起來,仍舊將戲演得十足。
「那就是認得了……」縣太爺立刻放開他,對侍從耳語幾句。眼看那侍從匆匆跑走,縣太爺堆著笑意對沈光明說:「說來也巧,前日衙差們捉了個大盜,恰巧在他藏匿贓物之處發現了一匹好布。我可看不出這布是好是壞,但聽起來,倒很像是你說的飛天錦。我已差人去取,勞煩小哥給鑒定鑒定?」
沈光明心頭暗暗舒了一口氣,不想再與縣太爺說話,裝作慌亂的模樣連連擺手,走了出去。
他在硃紅色的廊下坐了,縣太爺一行人緊緊跟了出來。
風中有香粉的甜膩氣味,隱約還能聽到從各處緊閉門戶內傳出的女子嬉笑之聲。
沈光明知道唐鷗一定在自己不遠處。他怕說得越多便露出越多破綻,面對縣太爺的熱情,只是連連擺手,不發一語。
連他自己都沒想到居然有那麼好的運氣。
方大棗教他如何騙人的時候曾說過,騙術最忌輾轉多處,也最忌讓受騙之人與他人交談。騙徒也是賭徒,場面能否被自己把控是能否騙取成功最重要的一部分。
因此與其哄得縣太爺帶他到府上看布,不如把布直接誆到自己身邊。
縣太爺夫人要買那匹布是為了做衣裳,讓縣太爺在那個什麼老爺面前不落面子。那麼布匹到手之後夫人一定立刻為縣太爺量體裁衣,而縣太爺也應該會知道那匹布的來歷,以及看到布上的紋路。
沈光明賭的正是這一個可能性。他知道也許夫人熟悉老爺身材因而自己便拿去找人裁了,也許縣太爺看到布也沒想起要問一問來歷,也許問了來歷卻沒有合適的光線能讓他看到飛天錦上的《道德經》。
沈光明每說一句便心驚一次,可偏偏這一次運氣好得離譜:就連最令他擔心的因素——那位他實際上從未見過更不曾相識的云云姑娘——居然也未出現搗亂。
等了一盞茶時間,那侍從抱著個布包氣喘吁吁地回來了。
沈光明哪裡懂得看,但縣太爺恭恭敬敬拿了過來,他也就一臉為難地接了過來。
「此處光線不足,大人你隨我過來吧,這裡應有魯王府的印戳……」他引著縣太爺一路往走廊上去。
走廊依江而建,此時天光明亮,江水湯湯,日輝將飛天錦上隱藏的字紋一行行映了出來。
「還未裁呢,因我妻找不到合適的裁縫……」縣太爺說了一半猛覺失言,連忙改口,「那盜賊還沒找到合適的裁縫。」
「大幸,大幸啊。」沈光明不住感慨,「此布正是飛天錦,大人,你此番可立了一大功,小王爺一定——」
他話未說完,手臂狠狠用力一擲,布匹在正凝神細聽的縣太爺臉上重重砸了一記。不等遠處的侍從反應過來,沈光明已將飛天錦往江中扔去。
「唐少爺!你接好了!」
他哈哈大笑,隨之翻過走廊欄杆跳下去。
唐鷗正在走廊上方聽著,看到飛天錦被扔出來時還以為是沈光明被識破了。他顧不得許多,雙腳一彈就往那匹正在風中散開的布躍了過去。
沈光明正在他身後跳入江中。唐鷗無法折身返回,而縣太爺的侍從此時才跑過來,無人能攔阻他。沈光明甫一落水立刻潛入水底,往上游潛游而去。
唐鷗堪堪抓住飛天錦,雙腿將就在江石上一蹬,身子騰空下落,眨眼已穩穩落在江邊。
看著頭頂走廊上一片亂叫,又低頭瞅著手裡的飛天錦,唐鷗才明白自己又被沈光明騙了。
沈光明從昨夜答應自己開始便設了個雙重騙局,一是從縣太爺手裡騙取飛天錦,二是從自己眼皮底下騙取脫逃的機會。這個騙局最重要的一刻,便是飛天錦從縣太爺手裡轉移到沈光明手上之時。那一刻縣太爺和唐鷗的注意力都集中於飛天錦,縣太爺沒想到沈光明可以捨棄飛天錦遁逃,唐鷗沒想到沈光明居然不顧自身安危,選擇了這樣危險的方式逃跑。
本應生氣的,但唐鷗發現自己氣不起來。
與其對沈光明生氣,不如說是氣自己。
不知他能游到哪裡,也不知他是否受了傷。唐鷗夾著飛天錦往上走,想到還要跟官老爺解釋自己為何會出現在此處,著實又好氣又好笑。
小騙子挺厲害。他想。
縣太爺光天化日之下於清倌館子里被人騙走了一匹價值連城的布的醜事傳完整個慶安城,沈光明才濕漉漉地從江中爬上來。
他渾身濕透,手裡還攥著縣太爺給的兩塊銀子,心中舒暢快活。
又是一條自由自在的好漢。他樂呵呵地想。此時他已在慶安城之外,即便城門閉鎖搜尋人犯,也奈何不了他。
沈光明走到不遠處的破廟中,將自己藏在此處的衣物找出穿上,不多時又是個油光水滑的俊俏少年。
他信奉當捨得舍的原則,當日能在沈晴的哀求中扔下自己也十分喜歡的琉璃匣,今日自然也能扔了飛天錦以求自身平安。
廟中常有乞丐留宿,但現在天光正好,連乞丐也去幹活討飯了。沈光明知道他們將多出的食物與錢銀藏在什麼地方,於是輕鬆愉快地在破廟裡翻來翻去。
他翻了一陣,發現在半個饅頭和五六文錢之下,居然還有一本簇新的春宮圖冊。沈光明笑了一陣,將圖冊也揣入自己懷中。他四處打量,發現廟中的兩根柱子上有幾個模糊鞋印,料到那些乞丐應該在屋上也藏了東西。
沈光明對那藏得密實的物件來了興趣,爬上房梁,在廢棄的鳥巢里掏出了半塊玉片。
「什麼玩意兒?」
玉片上還有被烈火燎燒造成的黑色裂痕,沈光明不明所以,但既然藏在這裡,應該是值錢的。他將玉片收在懷裡,順手放了一塊銀子在鳥巢中。
「那玉片比銀子值錢?」廟裡突有聲音問道。
「不值錢。」沈光明將銀子放好,順口答道,「但銀兩可以再騙,這玉片能做道具,不可多得——」
他突然意識到不對,連忙往下看。
唐鷗腋下攜著飛天錦,正站在破廟之中抬頭看他,似笑非笑。
沈光明:「……」
他有點慌了,但還勉強能鎮定下來,於是笑笑道:「唐少爺連衣服都沒濕?真是好功夫,在下佩服。」
「我更佩服你。」唐鷗說,「小混蛋。下來!」
沈光明忍不住連連腹誹,但又無可奈何。這人比他功夫好得多,他原先覺得自己打不過,現在發現自己更逃不過。他慢吞吞從柱子上滑下來,將就抱著柱子不走。
「……過來!」唐鷗厲聲道,「你還能抱著這柱子不放?」
「我能。」沈光明說,「你奈我何?」
唐鷗笑了:「你不能,沈光明。我先揍你一頓,看你還有沒有力氣抱。」
眼看他作勢走過來,沈光明一時不能確定唐鷗說的是真話假話,連忙放開手。他不知唐鷗如何逃脫縣太爺的追捕,也不知道他如何找到這邊來,惶然片刻,只好服軟:「我跟你走。不過不關柴房行不行?」
「誰還關你柴房了?」唐鷗揪著他衣領把他拉到自己面前,將飛天錦塞到他手裡,「拿著!這是見面禮。我帶你上子蘊峰,見我師父。」
沈光明獃獃看他片刻,結結巴巴開口:「唐大俠,你是不是傻?」
唐鷗:「……沈光明,你是不是欠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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