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番外:唐鷗和小騙砸(4)
傑子樓位於郁瀾江下游,卻不似辛家堡或少意盟那樣臨江。<>它在郁瀾江的支流上。
也因為是支流,水流並不湍急,兩岸風景秀美,草樹叢生。
沈光明一路上都四處眺望,卻不見有任何似樓的建築。原先那馬受不了兩人的體重,唐鷗在路上又買了一匹,依依不捨地與沈光明分騎。馬兒在溪邊吃水,尾巴甩來甩去。沈光明洗了頭臉,問唐鷗:「還有多遠?」
「過了這座山就是了。」唐鷗笑道,「你見了一定會很吃驚。傑子樓聲名遠播,不僅因為田苦家裡幾代人苦心孤詣地經營,更是因為傑子樓本身就是一件了不起的工程。」
沈光明心中冷笑,面上也冷笑:「哼!」
兩人在路上走走玩玩,已耽擱了兩個多月功夫。唐鷗恨不能將自己見過的好地方都給沈光明見識,沈光明也恨不能把自己所知的稀奇古怪的東西都展示給唐鷗看。反正大哥不到,田苦也不敢娶沈晴,沈光明樂得拖他時辰。兩人回子蘊峰上餵雞種樹,又在鎮子里過了個熱鬧的新年,不趕時間也沒有急事,過得非常開心。
等唐鷗慢悠悠地幫沈光明把腳也洗了,日頭已經漸漸偏西。
「走了吧?」唐鷗問他,順手往他臉上彈了一串水。
沈光明躲閃不及以至差點吃下去,大怒:「你剛洗了腳!」
「你自己的腳,怕什麼。」唐鷗起身踢他屁股,「走了走了,你素來拖拉。」
兩人整理行裝,很快上路。翻過這座山嶺后道路突然變陡。沈光明騎在馬上,馬站在林間,可他把眼睛都看疼了,也還是沒看出來哪兒有樓。
「田混蛋的樓呢?被雷劈了?」他幸災樂禍地問唐鷗,隨即想起沈晴也在那裡,臉色一變,「不不不,我呸!說的什麼話……」
唐鷗騎馬走在他前面,帶他拐過幾個道,只見眼前豁然開朗,竟是一處極寬極深的峽谷。
峽谷裡頭,密密地矗立著無數樓宇。
「這就是傑子樓。」唐鷗指著峽谷中的建築對沈光明說,「傑子樓不是指一棟樓,而是你在這個峽谷里能看到的所有建築。但是它們確確實實就是一棟樓,相互聯繫,不可分割。」
沈光明呆了半晌,唐鷗牽著他韁繩,帶著他慢慢往下走。
越是走近,越覺得峽谷深不可測,也越覺得眼前仿似一個巨大城鎮。這城鎮儼然一個整體,沒有街巷、沒有分割,樓群密密麻麻,隨意抬頭便能見到廊上窗邊有人好奇地探頭出來,看著這兩位陌生訪客。
人聲風聲混雜,群鳥驚飛,而谷底青煙繚繞,鐘鳴從四角隱隱傳來。
道路並不直通谷底,沈光明與唐鷗都下了馬,只見眼前是一片開闊的石頭平台,走入平台便看到平台一側的粗糲山壁上是遒勁有力的狂草:傑子樓。
筆力狂放,意味不絕。沈光明不懂書法,也覺得這三個字令人心馳神往,不禁盯著仔細地瞧。
「這裡面是不是有什麼劍法刀法?」他問唐鷗,「戲文和話本里都是這樣說的。」
他話音剛落,身邊就有一個陌生聲音回答道:「是的。這三個字是我祖父以內力……」
沈光明猛地回頭。
在他身後的正是田苦,正滿臉笑容地想為他解說,不料他回頭太猛,不禁嚇了一跳。
沈光明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田苦。
當日在辛家堡里第一次見到田苦,沈光明並未將他放在心上。田苦當時身邊有司馬鳳和遲夜白,堂上又有辛暮雲和照虛,個個都比他好看,沈光明差點連他模樣都想不起來。不過此時再認真瞧,田苦面目俊朗,就這一點也基本合了沈光明的意。
他瞧瞧田苦,又瞧瞧唐鷗,嘿地笑了一聲——還是差了些。
田苦被他這樣子弄得很糊塗,不由得朝唐鷗投去求救眼神。
唐鷗與田苦相識,知道他為人認真性情老實,不會趁人之危去騙沈晴,是個可靠的人。想罷拉著沈光明,讓他站到田苦面前,禮貌一點兒。
三人正式見過了,田苦讓人牽馬離開,轉身帶兩人走入傑子樓。
傑子樓結構複雜,雜糅了多派建築的特點,其中暗含無數密道機關,因而這連綿一片的三百多棟房子,全基於一個地基,也全用通道、閣樓、地道等連接起來,形成一個渾然整體。田苦給兩人介紹傑子樓的內里關竅,冷不防被沈光明打斷了。
「三百多棟房子?」沈光明詫異道,「真有錢。」
唐鷗:「……」
沈光明:「你家底究竟多少,說一聲,我心裡也好有個數。」
田苦坦白道:「這個我著實不清楚,都是我父母管。我只管理傑子樓的其他事務,就這三百多棟房子里的東西,已夠我研究一輩子了。」
沈光明很欽佩有學問的人,但怎麼看田苦怎麼不順眼,從鼻子里噴出個氣兒來。
「不過沈晴來了之後,我著實輕鬆許多。」田苦溫和笑道,「她的記憶力也很好,我們特別聊得來。」
他剛剛說完,便見到沈光明狠狠瞪了自己一眼,大步往前走了。
田苦:「???」
他再次茫然,只能看向唐鷗。
唐鷗以口型告知他:暫時不要在他面前提沈晴的名字。
這邊正無聲交流,那邊突然咔噠一聲脆響。
兩人抬頭,看到沈光明以一個奇怪姿勢跪在地上,一條腿踏穿了地板。
「啊啊。」田苦冷汗都要冒出來了,「大哥,對不起!這兒有個機關的,你瞧這個標誌,這個標誌就說明地上有……」
「誰他媽是你大哥啊!」沈光明怒吼,「唐鷗!」
唐鷗忍著笑走過來,幫著他從機關里掙脫。
沈光明:「卡著呢,別拔!」
唐鷗:「你罵我做甚,不高興就罵你妹夫。」
沈光明:「……」
他深吸一口氣,正要衝著田苦再吼幾聲,忽聽頭頂一聲清脆的「大哥」,隨即穿著竹青色綢裙的沈晴翻過上面的欄杆,直接跳了下來。
沈光明立刻將嘴邊的話全都吞進了肚子里,下一刻便被沈晴抱了個滿懷。
「你真的沒死呀!」沈晴狠狠捶他的背,「田苦跟我說,你被賣到狄人那邊當奴隸,後來是唐大哥把你救回來的。」
沈光明從她懷裡掙出來,有些不好意思:「別抱來抱去,你是大姑娘了。」
沈晴卻再次抱上來:「怕什麼,你是我大哥,我是你妹子。哥,我真想你。」
「哥也想你,你吃苦了。」沈光明輕聲道,「但你先讓哥從這什麼勞什子機關里出來行么?」
沈晴:「行行行。」
她彎腰將手從縫隙中探入地板,也不知扳動了什麼機關,只聽得幾聲極細微的響聲,那機關咔咔咔地就散開了。
沈光明又驚又喜:「你還懂破機關了啊?」
「對呀。」沈晴說,「跟田苦學的。」
她回頭瞧田苦,田苦也瞧著她。兩人都笑了笑,田苦眼裡儘是欣賞和喜愛。
沈光明:「……」
唐鷗將他從坑裡拖出來,沈光明抱著他胳膊說唐大俠咱們還是離開吧,我妹子帶不走了。
沈晴與田苦說了幾句話,便帶著沈光明和唐鷗曲里拐彎地往傑子樓里走。
「咱們出去說話。」
沈光明繞得頭暈:「出去?這不是越走越裡面了么?」
話音剛落,三人穿過一道木門,外頭赫然是一處庭院。
沈光明看不懂,也懶得懂,拉著沈晴坐下來就問她的情況。
少意盟大火之後沈晴就被林少意等人送到了傑子樓來。此舉一是為了保護她,二是為了復原少意盟書閣里被大火燒毀的典籍。她機靈聰慧,從林澈和柳舒舒等人的死以及沈光明失蹤里走出來之後,很快就熟悉了傑子樓,並且開始隨著田苦一起複原典籍。林少意每次到傑子樓里來她都要拉著他詢問沈光明的下落,還有辛暮雲的生死。從司馬鳳寄給田苦的信中得知沈光明安然無恙,她激動得失聲大哭。田苦又是心疼她,又是心疼她面前的書頁,只能狠心把她趕出去,陪她哭飽了再說。
經歷的時候覺得驚心動魄,現在聽自己妹妹說起,倒是覺得也沒這麼可怕了。沈光明對田苦和她怎麼發展到這個地步比較好奇,沈晴想半天也沒想出具體的事情。
「就那天,在辨認紙上的字的時候,他問我修書好不好玩。我說好玩。他又問我願不願意留在傑子樓修書,我說願意。」沈晴說,「田苦臉都紅了,盯著我半天,我被他看得發毛,問他怎麼了。他都結巴了,哈哈哈哈……他說你你你你你知不知道留留留在傑子樓是什麼意思,我說知道呀,做壓寨夫人嘛。於是就成了。」
唐鷗:「……」
沈光明:「……」
沈晴:「師父跟我說的,遇到喜歡的人不要扭捏。」
沈光明幾乎抓狂:「可你也太不扭捏了吧!!!」
「我們手都沒牽過呢。」沈晴說。
沈光明也沒詞了。他又傷心,又唏噓,趴在石桌上滾臉:「難過……太難過了……我的妹子啊……」
沈晴對他的痛苦視若不見,歡快地說:「前幾天正義還寄來了一封信,我拿來給你瞧瞧。這混蛋,還學會寫酸詩了呢!」
說罷跑了。
沈光明仍在石桌上滾臉,心中情緒著實複雜難明。
他與沈晴和沈光明是一起長大的,又因沈直對沈晴和他都不算太好,沈光明便更護著沈晴一些。沈晴渾然不似普通女子,自小就與男孩們打架上樹,他日日威脅「破相了嫁不出去」也無法令她消停。沈晴後來跟著柳舒舒學藝,沈光明心裡不是沒有過別的想法的。自己學騙人也就算了,自己妹妹學偷東西……這是怎麼一回事。
但又反抗不了沈直,有段時間過得憋屈。
他知道沈晴吃了許多苦,只願世間更大的苦楚與悲痛,都千萬不要落在她和沈正義身上。他希望沈晴能找個穩妥平凡的人家,有個疼她愛她的夫君,平淡平安地過一輩子也就行了。但此處是傑子樓,是江湖地,沈晴若是真成了壓寨夫人——壓樓夫人,只怕就永遠在這江湖漩渦里走不出來了。
江湖一點兒不好玩。
沈光明唉聲嘆氣。
唐鷗是家中獨子,對他心情不甚了解,只好陪著他一起趴在桌上。
沈光明:「唐鷗,我又高興,又不高興。」
唐鷗嗯了聲。
「田苦是你和司馬鳳他們的朋友,我知道他應當是個好人。沈晴跟他在一塊兒,是很好的歸宿。她又好動,你若讓她乖乖呆在家裡相夫教子,那是不成的。傑子樓這地方太合她意了,以後還能跟著田苦一起外出遊歷,她一定高興壞了。王侯將相,富貴才子,那種人家她也不一定待得下去,說不定親都沒結成,卷了人家的錢財就跑了。這兒挺好的……」沈光明捂著自己眼睛,「……可我就是捨不得。」
唐鷗摸摸他腦袋:「可她也不能一輩子呆在你身邊。」
「我知道。」沈光明喃喃道,「我都知道。可她還那麼小呢,怎麼就嫁人了……倆人才認識多久?怎麼就定終身了!田苦是不是看著老實,肚裡一副花花腸子?!」
唐鷗:「不是,他跟我一般,都很老實。」
沈光明:「……跟你一樣?那不行了,我妹完了。」
他又撲在桌上,唉聲嘆氣。
唐鷗:「我不好嗎?不老實嗎?」
沈光明怒道:「你老實!你前幾天在馬上對我做了什麼!」
唐鷗笑道:「教你好好騎馬。」
沈光明不理他,繼續在桌上滾臉。
唐鷗覺得他這副模樣十分有趣,但心知就不可隨口說出,只怕會惹得他生氣,便提了些別的,試圖岔開話題。
「田苦這人一旦認定了什麼人就絕對不會改的。」他說,「沈晴和他小時候見過呢。」
沈光明大吃一驚,立刻坐直身:「啥時候?我怎不知道!」
「你別跟沈晴說,她現在還不知道。是田苦的信上提了一提。」唐鷗笑道,「我只曉得他心裡一直有個人,誰料竟然就是沈晴。」
唐鷗所說的無非是一個小偷與小少爺的故事。小偷幼年練手時出師不利,反而被錢袋的所有者抓住了。那少年見小姑娘那麼小,又那麼稚嫩,下不了手懲罰,連忙低聲讓她離開,末了還將錢袋中的銀兩傾囊相授。沈光明起初還興緻勃勃,聽到一半便索然了:「老套。還假!小時候的事情,沈晴當時和現在變化又這麼大,他能認出來?」
「自然認得出來。」唐鷗說,「田苦的腦子十分厲害,他能將自己見過的一切事情都牢牢記住。別說那小姑娘的模樣,就是當時那孩子的髮飾、衣著,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他都隨時能記起來。」
沈光明第一次聽到這樣的神人,不由大為吃驚:「真的假的?」
「所以田苦很少外出。他沒有辦法控制自己記憶的內容,只能將時間和精力放在傑子樓里。這人能開口問沈晴能否留下,已是極大的進步。」唐鷗講故事講得興起,「除田苦之外,遲夜白也是這樣的神人。只不過他經過了訓練,不想記住的可以忘記,想記住的全都死死裝在腦袋裡。你若覺得好奇又不想問田苦,可以跟遲夜白聊聊。」
在長得不差和很有錢之外,沈光明又發現了田苦的另一個不同尋常之處。
他發現唐鷗正笑著看自己。不由又抑鬱起來。
「好罷,他確實厲害。」沈光明不情不願地回答,「可那又如何,厲害就要讓我把妹子嫁給他么?林盟主也厲害啊,怎麼不見我要把妹子……」
「那你能讓你妹子不嫁給他么?」唐鷗問。
沈光明:「……不能。」
他又長長嘆了一口氣。
唐鷗慢慢靠近,在他嘴邊親了一下。
「遇到喜歡的便不要扭捏,不要放手。」他低聲對沈光明說,「沈晴能這樣想,我覺得很好。她跟柳舒舒很像,是女俠的材料。」
沈光明心頭又悲又喜,感覺自己恍惚中明白了老父嫁女的心情,任唐鷗將他親昵抱著,一言不發。
唐鷗在他耳邊絮絮地說著別的話。照虛和尚還俗了。以風雷子為首的武當因辛暮雲這件事正式向丐幫發出戰帖。少意盟要幫丐幫,少林和武當也許會結成一個短暫同盟。開了許久都沒開成的武林盟大會這回真的要辦了。為了這件事,林少意不日將到傑子樓來找武林盟大會的卷宗。等等等等。
他說得瑣碎,沈光明盯著他說話,似聽非聽,湊過去吻他下巴。
「唐鷗……」
唐鷗揉揉他腦袋,低低應聲。
兩人正說著話,忽聽頭頂傳來呼嘯之聲,隨即一封信箋疾飛而至,正朝著唐鷗射來。
唐鷗身形不動,只略略推開沈光明,抬手接過了那封信。
沈晴仍舊是一身竹青色綢裙,仍舊是從上頭跳下來的。
唐鷗驚訝地瞧著她:「傑子樓的人都不走路,就這樣跳上跳下么?」
「放開我哥哥!」沈晴大吼。
沈光明:「……怎麼了?他沒抓住我啊。」
唐鷗:「對啊。」
沈晴的臉漲得通紅,瞧瞧滿臉茫然的沈光明,又瞧瞧他和唐鷗纏在一起的頭髮,拳頭緊緊攥起。
「唐、大、俠。」她咬牙切齒,「你可真磊落。」
唐鷗氣定神閑,側頭笑笑:「謬讚,謬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