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傳聞
方芸今晨送葯之時,經過廊間,見到高詢仍在前院庭中打拳。
她端著木托推門進屋,便又看見了輕倚窗邊的那個身影。
安靜,單薄。
白桑抬著眼,指尖搭在窗欄之上,半探著身子,這般看過去,也只能隱約看見庭中她時有時無的背影。
這兩日以來,每日送進房中的葯照有,她的身子也漸好起來,那人卻始終再也不聞不問。
白桑只知曉她每日清晨約莫這個時刻會在庭中打一套拳,而後離開。僅一窗之隔,她也只能這般遠遠看一眼。決明白日里亦會來陪著她,乖巧地半跪在榻上安安靜靜看書識字。
白桑明白高詢的意思,那人已一退再退,寧願是放了自己,也想讓自己留著性命好好活著。
她也並非不是惜命之人,身子總歸是自己的,當初皇城攻陷那日被馬踢傷,她胸腔受損,雖從未對誰提過,卻也仍有暗自養傷補藥。
如今每日送進房中的飯菜,她也還是會逼迫自己吃些。
她向來明白,唯有養好身子,才可行其他之事。尤是見多了流離失所之人,知曉活著多為不易。
只不過那夜之話一時令她絕望至極,心裡沒了所有念想。對著高詢滿心愧疚又憑生了恨意,唯有一死以求解脫。
現在想來,求死不過只為逃避,怕是最為懦弱之事。
「夫人。」
白桑聽見聲響,回過神來,回頭示意門口之人便將碗放置桌上。
每日來送葯的是高詢收留府中的其中一名小姑娘,左右不過十七八歲年紀,面目清秀,瞧向自己的眼裡還帶著幾分怯懦。白桑想起自己這般大的時候,仍是無所憂慮,安然陪在爹娘身邊的。
自己已該是萬分幸運的了,雖曾家破人亡,似身處那地獄裡頭,幾近活在仇恨之中,然卻有曾幸得一人那般真心相待。
可惜一切為時已晚,沒有重來之時,沒有回頭之路。她向來不是猶猶豫豫,徘徊不定的性子,亦不是心軟之人,早在當初下手之時她便已知曉此生與高詢再無可能。
只不過終有一些東西便是自己也難以掌控,見了那些畫面,她亦開始胡思亂想,仍是禁不住生了妒心。
如今聽了高詢那般解釋,她卻覺得自己如此可笑,竟對她反生猜忌。
白桑端起碗,溫潤的葯緩緩流入喉間,為她心頭更添了一分苦澀。
「方姑娘。」
方芸端著托盤出了屋,再次輕路過前庭時,便聽見院中之人在喚自己。
高詢正擦著汗,沖她揚了揚手。
初伏欲臨,雨季過後,這天是愈發的熱了。
方芸緩下步子,走近前去,神色有些拘謹。唐府當初願收留她們母女三人,她心內萬分感激。然她平日里在府中與面前這位三公子卻素來交談不多。高詢在她們面前多是一本正經,不苟言笑的模樣。與之相比,自然是同另一位能說會道,嘴巴甜,長相又俊的唐大人更熟絡些。
「三公子,今日的葯我已給夫人送去了。」
方芸本以為她是詢問白桑的身子,高詢卻擺了擺手,溫聲問道:
「你是哪兒的人?」
「奴家是懷州邑城人。」
高詢仔細回想,先前那些流民大部分確似從懷州方向而來的。她頓了頓,繼而試探道:「那你可曾聽說過『何屯長』?」
方芸是自小生於長於邑城的河家村人。一家五口人,幼弟過早夭折,大姐嫁到了臨村,阿爹也出了門,至今還不知曉過得如何。她不清楚高詢此刻為何會問及此人,只點了點頭,如實應道:
「知曉的,阿爹曾說何屯長是個大英雄。」
那時村裡田疇多荒,農民大多沒了生計來源。後來村子裡頭來了一大批人,聲稱跟著他們便有法子弄到吃的。不光是阿爹,村中的大部分漢子們,都是跟著何屯長走了。
而後河家村便鬧了飢荒,餓死太多人,實在已呆不下去。家中更無半點吃食,年過五旬的方大娘便帶著她們姐妹倆如此流落至江州。
高詢聞言挑了挑眉:「哦?何等一個英雄?」
方芸思索半晌,猶豫著道:「我只聽聞阿爹說他曾將城中的縣令老爺都抓了起來。」
推翻官府,那不就是要揭竿起義?原那日那人口中的「大事」,便是這等事情。
高詢面不改色的沉了心,這幾日她詢問過不少街頭的流民,皆是知曉那傳聞中的何屯長。她本以為怕只是一位濟寒賑貧的大善人,此刻這般聽來,卻愈發覺得那是一頗有膽識之人。
她點點頭,未再過問其他,她便徑自出了門,去了江州府。
前日上頭已下了文告,此旬又要加收賦稅。唐遇卻遲遲未派人收稅,也未曾打算交稅給上頭。婁刺史一事,怕是快瞞不下去了。
高詢進門之時,府中多人聚於一處,正在整頓人手,她瞧了一眼那被派為把手城門的頭領,認出了他便是那日站在身旁一同看告示的「張大哥」。
高詢先前已從唐遇那兒打聽到他進了府,此刻見了,停下步子,思索一番,轉上前道:「張乾,聽聞你先前也曾做過揭竿起義之事,可否詳細說與我聽聽。」
「想不到三公子卻是對這番事有興趣。」張乾大笑道,他認得面前之人是唐大人身旁的謀士,此刻聽她問起,不禁帶了幾分炫耀之色,開了口侃侃而談:「話說那日,我等一幫兄弟跟著何屯長僅憑赤手空拳,便輕鬆佔領邑城,活捉了縣令。肆意搶砸官府,開倉放糧,過了一把翻身做主的癮,別提多痛快了!」
張乾這般說得心潮澎湃,聽得身旁眾人也皆是熱血沸騰。
「既已做了這等快意之事!張大哥,你為何又來了此處?」
人群之中猛地有人問起,張乾面上頓添了幾分訕訕之色。高詢未等他開口,不動聲色接了話道:「人各有志,起義之事終有幾分冒險,張頭領想必是更願過那安穩日子。」
高詢貼近那批人群,繼而轉了話,壓低聲音道:「不瞞你們說,你我皆是唐大人所招進來的人手。唐大人雖坐得一時官位,招役一事走的卻是先斬後奏。若是婁刺史回來,保不準會大發雷霆,加罪於他。」
高詢頓了頓,她看出來,唐遇如今在這些人眼中,還是頗具威信的。
「唐大人今日舍了我們一口飯吃,他日他若有了難處,我們亦不能就此袖手旁觀。如今我這般問及張頭領,便是在想到時的法子。」
眾人不由想到先前唐老爺偷偷放糧接濟眾人,卻反而落得那般下場,便是一陣唏噓。
如今這些小衙役們卻大多是熱血漢子,此刻聞言,便有人揚聲道:「我等也不是忘恩負義之人,真要將我們逼急了,我們也可像何屯長那般揭竿而起!」
「是啊!如今我們手裡頭還拿捏著兵器,若真要推翻這江州刺史,說不準還多幾成勝算!」
高詢點點頭,嘴角帶了幾分笑意。
她此番話,不過想讓他們明白,吏不必可畏,民不必可輕。普通人想要變了身份,也不過一念之間,並非難事。
百年來安穩盛世,普通老百姓已習慣被官府管束,向來對為官之人多分畏懼。即便如今已被欺壓多時,卻亦極少有人敢上前推翻。
如今既然眾人心裡已生了這個心思,莫管到時敢不敢做。率眾起義,卻已有了希望,便是遲早之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