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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二人出了後門,後知後覺的發現宅子四處都圍有三三兩兩名官差,目的十分明顯,便是要將宅子內的人包圍起來,以絕退路。只興許是知道他們人少,圍在四周的官差並不太多,見此,梅延峰心下不由稍安一點。
緊了緊右掌中的小手,盡量將她掩護在身後,梅延峰低聲道:「稍後靠近官差時,記得屏住呼吸。」
玉奴藏在他身後微微發抖,雖不明白為何,但還是老老實實「嗯」了一聲。
覺察到她不安的情緒,手上不免將那小手攥的更緊,他溫聲安撫道:「別怕。」
玉奴聽話的又「嗯」一聲,小身子卻依然抖個不停。
梅延峰皺眉,深知眼下多說無益,牽著她繼續朝前走。
半夜出勤,幾名官差本就心懷怨氣,更別說眼下還是在深秋寒夜之際,一個個吹著寒風,又冷又困,趁著那領頭管事的進宅子里捉人去了,不在邊上,便湊在一起嘀咕,拐彎抹角的盡說些怨憤之語。
酸枝巷共有四處路口,眼下梅延峰二人要通過的這一處路口便立著三名官差,三人站無站相,弔兒郎當的,全沒將今夜的差事放在心上。顯然是早已摸清宅內的情況,知道對方人少勢弱,根本不是對手。
他幾人正有一句沒一句的瞎扯時,忽聽得身後傳來動靜,正要拔刀,卻已然為時已晚,三人只覺眼前白灰一閃,一股異香猛地吸入鼻間,嗆得幾人還未來得及咳嗽一聲,便已經兩眼一翻,倒地不起。
玉奴嚇了一大跳,另一隻沒被他攥住的小手一下扯上他的衣袖,顫著聲道:「梅、梅公子……」
梅延峰肅著臉,空閑的一隻手摸了摸她的長發:「別怕,不過是防身用的迷香,要不了他們的性命。此地不宜久留,稍後必有其他官差追來,咱們快走。」
玉奴聽了更怕,不敢再多言,跟著他繼續跑離巷道,朝著那偏僻之處跑去。
二人越跑越偏,腳下的路逐漸從青石板變成了坎坷不平的泥土石子路,鱗次櫛比的屋宇樓舍亦漸漸消失在腦後,換成了眼前成片成片乾枯的蘆葦叢,頭頂一輪孤月,寒風自四面八方呼嘯而來,吹得蘆葦沙沙作著響……
這裡太靜了,靜到彷彿耳邊聽見的不是風聲,而是兇猛殘暴的餓狼在深夜裡一聲又一聲的嚎叫,它們藏在人們看不見的暗處閃爍著綠瑩瑩的眼睛,露出尖銳鋒利充滿攻擊性的牙齒,滲人的厲害。
奔跑中,玉奴的髮髻早已散亂的不成樣子,就連她最愛的兩隻發簪也掉了,幾縷烏絲自臉側耷拉下來,襯得她此刻的模樣既狼狽又可憐,在這近乎荒郊野外的地方,她凍得瑟瑟發抖:「梅、梅公子……」
她攥著他的衣袖,目光一直落在他的身上,根本不敢朝四下多看一眼,這處太黑了,黑到好似四處都有漂浮著的鬼魅,只看一眼便足可令她渾身汗毛倒豎,顫慄不已。
梅延峰緊緊握住她的小手,耐心安撫:「別怕,有我在。」
他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溫和低緩,玉奴微微愣了一下,覺著今日的他好似有些不同,又好似沒有不同。來不及多想,她便被他牽著走出蘆葦叢,來到一處矮坡處。
借著淺薄的月色四下巡視一番,梅延峰定睛朝著不遠處的一間茅屋看去,尋思著立在寒風中受凍總是不妥,得先尋個地處避避。他倒是無所謂,可身旁嬌弱如花骨朵的她卻受不住,因此猶豫一陣后,便帶著她朝那不遠處的茅屋走去。
遠看是個茅草屋,近看才知竟是個有些年數的破廟,廟的四周雜草叢生,一看便知長久無人祭拜,早已荒蕪下來。那門東倒西歪的掛在門框上,裡頭烏漆一片看不分明,料定裡頭蛛絲滿結,梅延峰信手摺下一截生樹枝,推開破爛不堪的廟門,一面用樹枝清理蛛絲,一面緊緊牽住她的手朝里走去。
玉奴最怕這種不知是住著神靈還是住著鬼怪的地方了,一路上幾乎都緊閉著雙眼。這個時候她也顧不得男女授受不親了,生怕與他走散,小手上便緊緊攥住他的袖口,哆哆嗦嗦的跟在他身後,眼眶中的淚忍了又忍,始終沒讓它掉下來。
前面的人是何時停下來的,她根本沒空去注意,直到自己嬌氣的鼻頭撞上他硬實的背時,疼痛感傳來,她才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捂著發痛的鼻頭,到底是哭了出來。
梅延峰自然覺察到,轉身便一臉歉然的道:「撞得嚴不嚴重?」
當著梅公子的面真正哭出來時,玉奴又覺著有些臉紅不自在,因此她抽泣兩聲后,便急忙抹掉了眼淚,搖頭道:「不、不嚴重。」
「哭得這般凶還說不嚴重?」梅延峰更覺歉疚,「怪我停下前沒先與你說上一聲。」
玉奴這會兒真止住了哭,聞言只覺難為情,她低著頭,聲音吶吶小小:「不怪梅公子。」
此情此景下實在不適合再將此話題繼續下去,梅延峰就此打住,沒再接話。
一時間破爛不堪的小廟內陷入了安靜。玉奴立在他身側,左手仍被他緊緊攥在手心,她的手心內已經滲有汗液,整隻小手還有些發疼,是被他用力攥住的原因。想到自己的手被魏將軍之外的另一個男子碰了,她心中便不由開始發慌,掙扎著自他的掌心裡脫離了出來。
掌心忽然一空,溫軟綿柔的觸感一下消失,梅延峰有片刻的失神,不過他很快恢復過來,開口問她:「冷不冷?」
玉奴先是點了點頭,下一刻卻又搖了搖頭:「還好。」回答完,她便問出了在心中疑惑一晚上的問題,「梅公子,到底是出了何事?為何會有官差來捉咱們?還有爺他人在哪裡?會不會有生命危險?」
經她一問,梅延峰神色再度凝重:「魏兄武藝超群,只要對方不使用奸計,相信他是不會有生命危險。相反,還能將對方打個落花流水。」
玉奴聽完,眉頭卻仍未舒展開。
活了一十六年,她從未經歷過類似今夜的這等事,真可謂是驚心動魄至極。自宅子里逃出來后,二人一路上都在躲避著官差,磕磕絆絆了一路,最終來到了這伸手不見五指的破廟裡。眼下的她是又冷又累,又怕又懼,繡鞋內的雙足也開始隱隱作痛,難受的很。此刻是無光,若是有光,他必是能瞧見自己蒼白得毫無血色的小臉與布滿驚恐不安的雙眸。
又過了一陣,玉奴輕聲開口,聲音中帶著一絲飄忽與顫抖:「那咱們要在這廟裡待多久?」話一問出口,雙眸便止不住的一酸,想哭卻又極力忍住,顯得十分可憐。
梅延峰有絲不忍,但又不得不如實告訴她:「眼下回去便等同於自投羅網,安全起見,只有在這破廟內待上一晚。至於明日如何,到時再見機行事吧。」
玉奴猜到是如此,她便沒有再說話,雙手仍將他的衣袖攥得死緊,好似這樣才能安全一點。
梅延峰由著她,過了一會兒,又尋思總這般站著到底不妥,便在角落裡尋出兩張缺胳膊斷腿布滿塵垢的舊椅子,拿出來往地上用力一摔,四分五裂后單揀出椅子座面,安放在牆邊的地上,又撕下一截袍角墊在面上后,方才示意她坐下。
玉奴小心坐下,手上仍揪著他的袖口不肯放,梅延峰想要褪下外袍的動作受阻,不免開口道:「就鬆開一下,很快。」
玉奴猶豫了一下,才慢慢鬆開手指。
梅延峰動作迅速,褪下外袍后便罩到了她的身上,隨後亦在她身旁坐下:「距天明還有一段時間,你不妨閉上眼歇歇。」
玉奴一手攥住他的袖口,一手則攏住身上帶著他溫度的袍子,顫了顫眼睫,答非所問:「梅公子不怕冷嗎?」
梅延峰迴道:「男人怕什麼冷?你披著就是,莫要客氣。」
她安靜了一陣,忽然小聲說道:「梅公子是個好人。」
梅延峰愣一下,下一刻便笑得別有深意:「梅某可不是個好人。」
玉奴愣了一下,下一瞬便咬緊了唇,沒再理他。她抱著膝將臉埋在腿上,默默在心裡盼著快些天明,也盼著那人能夠安然無恙。
第七十三章
不久之後梅延峰亦合上了雙眼,卻是睡意全無。黑暗中,他俊朗的眉緊攢,嘴上不說,心中到底還是擔憂好友的處境,不知他此刻人在哪裡?
不知過去多久,困意突然來襲,擰了擰眉正準備小憩一會兒時,原本安靜的破廟內卻突然響起她的尖叫聲。手臂一下被她抓緊,感覺到她在發抖,梅延峰心中一凜,立刻就問:「怎地了?」
「有、有東西爬……爬到玉奴身上來了……」她僵著身子不敢動彈,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雪白著小臉,眼眶中含著晶瑩的淚。
「什麼東西?爬到哪處了?」口吻明顯比之前放鬆一些。
「不、不知道。在、在玉奴的脖子上……」她說著,沒能忍住,眼淚撲簌簌的往下落,「你快、快一點。」
梅延峰連忙自袖籠中掏出一顆小珠子,伸到她面前,那珠子泛著熒熒的光,照在她雪白的頸上,很容易便看清爬到雪頸上的是何物。他方才基本猜到是只蟲,眼下對上她哭得梨花帶雨的小臉,便沒好再打擊她,只道:「先將眼閉上,閉上后我再給你捉下來。」
玉奴一聽,小臉更加白了,那東西軟乎乎的,她亦猜到是何物了,眼不見為凈,聞言她立刻閉上雙眼,口中急急哭道:「你快一點。」
梅延峰迅速的捉了那蟲,狠狠往地上一摔,毫不猶豫的用腳碾死。
玉奴這才睜開雙眼,她驀地跳起來,不肯再坐在地上。拿著帕子死勁擦著脖子,直到擦得疼起來時,才勉強罷了手。之後含著眼淚看向他手中熒熒泛光的珠子,忍不住委屈的埋怨道:「方、方才為何沒將它拿出來?」
梅延峰有些歉意的道:「一時忘了。」說著又伸到她手邊,十分淡然,「送給你。」
玉奴愣了一下,低頭看著他掌心中的那顆比雞蛋要小上一些正熒熒發光的珠子,搖了搖頭:「這珠子定是十分珍貴,玉奴不能要。」她雖沒見過什麼世面,但卻略有耳聞,知道這種在夜裡能發光的珠子叫作夜明珠,是個稀罕之物。
梅延峰不許她拒絕,拿起她的手,放到她手心:「總要尋個地方坐下,拿著四處照一照,以防再有東西爬到身上來。」
想到不久前那毛骨悚然的滋味,玉奴的小臉就又白了兩分,接著不再拒絕。只過了一會兒,她小聲說道:「玉奴先借來用用,待到天明時就還給梅公子。」
梅延峰有些無奈,聲音懶懶的:「隨你。」
知道她不敢再坐在地上,因而餘下的時間裡,梅延峰便用方才撕下來的那截袍角大致擦了擦一旁閑置著的方桌,最後搭了把手,扶她坐上去。
一下子坐的這樣高,玉奴還有些不適應,她看著彼此幾乎可以平視的梅公子,有些不自然的問道:「梅公子不坐?」
梅延峰隨意道:「梅某太沉,坐上去不安全,站一站也好。」見她面顯不安,他又笑著安撫道,「你這副小身板自是無妨,不止坐著,若是困了還可以躺著。」
玉奴自是不會躺著,非是她信不過梅公子的為人,而是覺著那般模樣太過失禮,會讓對方覺著自個輕浮。
因此她搖了搖頭,沒有接話。
安靜一陣,梅延峰忽然想起什麼來,語氣正經的問道:「你的腳可是受傷了?」方才為她捉蟲時,眼睛掃見了她的鞋尖,那處有一塊殷紅之色,必是受傷無疑。只她一路上竟未吭聲,有些令他意外。
「磕著了兩下,不打緊。」玉奴咬了咬唇輕聲回道。非是她有意佯裝無事,而是她怕對方一時擔心要查看她的傷勢,眼下孤男寡女待在一塊兒已經十分尷尬了,她不想更加尷尬下去,因此只有這般說道。
梅延峰確有看一眼她傷勢的打算,心中想的是替她包一包傷口,眼下聽了她這一言,也知不方便,便沒再多言。
天明后,二人出得破廟,走到附近的一條小溪邊清洗了手臉,略作整理一番後方擇了另一條回葫蘆縣縣街的小道走去。因顧及她腳上有傷,一路上便走的極慢,走到縣街時已是半個時辰之後。
剛現身縣街不久,梅延峰便覺出了異樣。
原本應該熱鬧嘈雜,熙熙攘攘的早市上,此刻卻極少有行人來往,便是有也只是零零散散幾個路人,且個個神色惶惶,腳下不停,很快便消失了蹤影。就連街道兩旁做買賣的商鋪與攤子,亦顯得冷冷清清,門可羅雀。有的更甚是乾脆關了鋪子門,躲在家中不露頭臉。
梅延峰領著玉奴,好容易在街邊尋到一間還在營業的館子,進去後點了兩碗餛鈍與兩籠小籠包正要吃時,門外便傳來一陣騷動。他登時心中一緊,來不及逃,一夥衙役便沖了進來,為首那個將手中畫像一展,質問道:「可瞧見過這一男一女?」
梅延峰定睛一看,臉色驟變。
暗道自己明明未露過幾次臉,昨夜天暗,那三名官差更是還沒來得及看清他二人的臉,便已經倒地不起。若非這般,他今日也不敢帶著她回到縣街。眼下這兩張畫像畫的這般栩栩如生,他心下不安的同時,又難免感到驚詫。
他微微側身,用自己的身體擋住她,眉頭緊擰,在想著逃脫之計。
玉奴早嚇得小臉泛白,縮在他身前輕輕發抖。
梅延峰雖未開口說一個字,卻將手掌放到她肩上,像是無聲的安撫她。
館子的掌柜是一對年過六旬的老夫妻,都是老實本分之人,這會兒工夫已經哆哆嗦嗦的上前去認,二人年歲大了,老眼昏花,認了半晌才支吾道:「這,這,怕是沒有瞧見過……」
那為首的衙役哼了一聲,知道這兩個老人家本分,不敢隱瞞,收起畫像正要離開時,眼睛卻不經意掃見裡頭一名背向著門,衣著清貴的男子,當即就問:「那是何人?」
短短一會兒工夫,梅延峰就已經迅速的將包子皮碾碎蘸醋,貼在了二人臉上。
除外他還讓她大口咬下一隻包子,沾的滿嘴流油時才鬆開嘴。眼下二人一轉身,便是兩個滿臉麻子,面貌極其醜陋的男女。
眾衙役沒想他轉過身來竟是這等丑相,當下就覺真是白瞎了這副好身段,再度哼了一聲就要離開。
趕在他眾人離開之前,梅延峰佯裝成膽小怕事的書生,口齒不太利索的問道:「敢、敢問官爺們是要捉、捉什麼罪犯?」
那為首的衙役本是要領著其餘人離開,聽他這一句不由止住,呵斥:「什麼罪犯,老子我是在尋找貴人!」
梅延峰不解道:「貴、貴人?」
那為首的衙役本是懶得與他廢話,但轉念一想,又眉飛色舞的道:「當今駙馬爺,也就是昔日的魏大將軍,他的好友能不是貴人?」那衙役神色得意的說完,許是覺得與他多說掉身價,當即斂起神色,語氣不快,「見沒見過,沒見過就別耽誤老子辦差。」
梅延峰沉吟了一瞬,道:「在下興許見過呢。」
那衙役都已走出兩步,聞言轉過身來,警告他:「知道便說,騙老子可沒好下場!」
梅延峰略皺了皺眉,回道:「不敢,官爺能否再多透漏一點,那位駙馬爺讓你尋的人姓氏為何?」
「為何?」那衙役聞言皺眉,顯然記不太清,也不知駙馬爺到底說沒說過,只好撞了撞身邊的人,「可還記得?」
被他撞的那名衙役年齡不大,搔了搔腦袋,不確定的道:「可……可是姓梅?」說著又看向身後眾人,有點頭的,也有搖頭的,一時弄不太清。
那為首的衙役惱他不帶記性,當即就敲了下他的腦袋。隨後才看向梅延峰:「就當作是姓梅,快說,你倒是見沒見過?」
梅延峰基本相信了對方是在尋找貴人,而不是在追捕「罪犯」。
當下擦了把臉,將臉上的「麻子」擦乾淨后,才朝著眾衙役走去,腰身筆挺,面上恢復正常神態:「在下便是你們要尋的當中之一。」
眾衙役愣了許久,眼睛在畫像與真人之間來回打量個好些回后,方真正確定下來。當下都有些腿軟:「梅梅梅……」
梅延峰抬手打斷他眾人的話,神色淡淡:「將軍此刻人在哪裡?速速帶路。」
眾人這會兒都跟變了個人似的,畢恭畢敬:「在在在,在縣衙里,咱們老爺好酒好菜招待著。就、就等著您與……」說著往他身後看去,對上那擦去了「麻子」,顯得驚為天人的美貌女子時,忍不住一怔,痴迷在當場。
玉奴揪著帕子,往梅公子身後一藏,輕輕蹙起了細眉。
梅延峰有些不悅,再次開口:「那便在前帶路。」
眾人一下回神,不敢再多看一眼,自動的讓出一條道來,為首的衙役在旁恭敬道:「轎子就在前邊兒不遠處,勞您二人再走上幾步。」
很快到了轎子邊,臨上轎前,梅延峰掃見街道上竟有人在張貼他二人的畫像,立刻皺眉:「通通將畫像撕了,一張都不許留。」
那衙役哪敢不應,諾諾應下后便速度吩咐下去,再無人敢張貼一張。
直到看見畫像全都燒為灰燼時,梅延峰才步上軟轎。
本是抬了兩輛轎子來,此刻卻只用上一輛,外人不知道,玉奴卻明白他的意思。曉得他這是不放心自己一個人在一邊,心中便十分感激他,尤其昨夜裡還受他悉心照顧,此刻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趁著還能單獨在一起,她輕聲開了口道:「多謝梅公子。」
梅延峰口吻淡淡:「都是自己人,大可不必這般見外。」說著停頓一下,又道,「見了他別說在破廟裡的事,只說你我二人為躲避官差,逃出了宅子,在外頭挨冷受凍了一夜,差點喪命就可。」
玉奴知道他這話的意思,便輕輕點頭:「嗯。」
梅延峰便沒再開口,側目朝著窗外看去。
第七十四章
知縣老爺姓關,見到梅延峰二人進來,站起身很是恭維了一番后,便識趣兒的退了出去,方便他幾人說話。
梅延峰還在疑惑,見關老爺一走,立即便問:「魏兄,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好端端的怎麼就成了座上賓?」說著,在他對面落座。
魏光禹坐在椅上未動,目光自那衣裙臟污,小臉也不太乾淨的小女人身上淡淡掃過後,才回:「章則玉現已身首異處,我若不成為座上賓,你要如何?」
梅延峰嚇了一跳,又問:「怎麼回事!」
魏光禹便簡單陳述一遍:「若非他將我逼急,我也不會提前要了他的狗命,眼下這般也好,不必遮遮掩掩,躲躲藏藏,回京的日子亦能夠快上一些。」
梅延峰沉默了好半晌,才勉強消化過來。他道:「魏兄直接砍去他的項上人頭,就不怕回京后受人.彈劾?畢竟如今還未掌握證據……」
目光再掃了下一旁小臉發白的小女人,魏光禹語氣隨意:「證據一事已交由知州去辦,貪污受賄的賬簿與強佔民女、營私舞弊等等罪行一一羅列出的那一日,便是咱們回京之日。」
官場上最是不缺勾心鬥角、見風使舵之人,譽州府底下幾個知州自也不例外。章則玉在時,必是恭恭敬敬,虛與委蛇,如今章則玉一倒,底下便是樹倒猢猻散,全都在撇乾淨自己,唯怕沾惹禍患。
更甚還有一部分人,他不單單想著撇清自己,同時還有著邀功諂媚的心思,不等你去吩咐安排,便主動上前毛遂自薦,不畏人言的攬去這一活計,為他分憂解難是假,真正的還是想要藉此高升,立一個功罷了。
聽完好友的陳述,梅延峰雖覺著他過於衝動,但轉念一想對方一向如此時,到口的話又再說不出來,索性閉了口。
他不再提,魏光禹也懶得再談,目光轉向畏縮在旁的小女人,微微擰了下眉頭:「愣在那裡做甚?還不快去梳洗一番。」
他便是不點名,玉奴亦知道他是在對自己說話,當下就抬起眸子看向他,低聲道:「在哪兒梳洗?」
「出了門,自有人領你去。」
如此,玉奴便出了房門。
在門前剛立了片刻,便瞧見一位一身珠光寶氣的中年婦人由著丫鬟婆子簇擁過來,一靠近便拉著她的手,精明的眼睛不住的打量著她,眼中驚艷之色難以掩飾,諂笑著道:「姑娘真是天人之姿。」又道,「讓姑娘久候實在不該,梳洗是吧?請這邊兒來。」
玉奴有些不適應被個陌生人拉著手,不動聲色的抽回來,抿了抿唇淡淡一笑:「有勞夫人了。」此處是縣衙,那麼眼前這位衣著不差的婦人八成就是知縣夫人了。
關夫人愣了一下,隨即笑贊道:「姑娘真是冰雪聰明,只是我擔不起這聲夫人,姑娘若不見外的話,不妨喚我的閨名,我姓朱,名佩蘭,姑娘喚我佩蘭就好。」
說完又是一陣奉承討好的笑,在眼前這足可當自個閨女的人面前,說話行事很是圓滑,半點不顯難堪尷尬。
玉奴是知道她為何這般奉承自己,自然不是因為她個人的緣故,而是因為魏將軍,也是他身為當今聖上一母同胞的皇姐昭平長公主駙馬的緣故。與這芝麻綠豆般大小的知縣相比,魏將軍的身份自然可稱得上是尊貴至極,得他們這般巴結奉承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直呼一個可做自己長輩之人的閨名,實在無禮,更不像樣子,因此一路上關夫人雖是又要求了兩遍,玉奴喊她之時仍是稱呼的關夫人,不曾真的直呼她的閨名。
關夫人見她這般,只好放棄,由著她稱呼自己為關夫人。待她更要顯得熱情一些,一路上笑笑呵呵的扶著她的手,直接請進了後院。
扶著她進了房后,看一眼她的臉色,關夫人又笑道:「姑娘無需忌諱,裡頭浴桶還是嶄新的不曾用過一回,原是我準備去舊換新的新浴桶,如今姑娘大駕光臨,正好就給了姑娘來用,還請姑娘莫要計較才好。」
玉奴原先確有一些忌諱,眼下聞言,便悄悄舒了一口氣:「多謝關夫人。」
關夫人連忙擺手道:「這都是應該的。」又吩咐身邊的丫頭,「將姑娘的包袱拿來。」
玉奴剛接了包袱,那關夫人就好似善解人意的笑起來:「這是不久前魏將軍派人去取的,想姑娘定是穿不慣旁人的衣物,那便穿姑娘自己的,心裡也舒坦鬆快。」
玉奴再度舒一口氣,的確如此,與穿陌生之人的衣物相比,穿自己的衣物總歸是最好。
沐浴時她沒有要丫頭伺候,自己走入凈房,全身上下仔仔細細洗了一遍后,才穿上衣裙,披著濕漉漉的長發掀簾出來。
關夫人一直未離開,就坐在房內等著她,眼下見她一出來,便忙站起身,命丫頭拿過乾爽棉柔的長毛巾,親自走上前為她拭著長發:「眼看就要入冬了,不擦擦可得著了涼。」
玉奴被她按到一旁的椅上,難為情的道:「不敢勞駕關夫人,還是我自個來吧。」
關夫人哪裡能肯,自顧自的替她拭著長發,末了待基本拭乾了水珠,又讓她在躺椅上躺下來,手上將那長發細細鋪開后,再接過丫頭送來的小香爐,小心翼翼的烘著她的長發。一面烘頭髮,一面忍不住嘖嘖讚歎:「姑娘真真是個玉一般的美人,渾身上下不論哪處都精緻,瞧瞧這一頭長發,真跟塊黑緞似的,沒哪個見了不在心中羨慕著您。」
玉奴抿了抿淡粉的唇,心不在焉的道:「比我頭髮好的世上千千萬,我這不算什麼。」
關夫人站在她身後皺了皺眉,覺出這不是個喜歡受人奉承的主兒,便就沒再說那些稱讚的話,轉而問道:「姑娘姓甚呢?」
「玉。」
關夫人自然又是一聲誇讚:「玉姑娘真是處處都好,就連姓氏都如此美,不怪是個傾城傾國的美人兒。」
玉奴淡淡笑了下,沒有接話。
關夫人順勢問她:「我瞧著魏將軍很是在意玉姑娘,玉姑娘與魏將軍是個什麼關係呀?」猶豫許久,關夫人到底問出心裡想問許久的話,笑眯眯的看著她。
玉奴眨了眨眼睛,抿住唇瓣不語。
關夫人則立在她身後聳了聳肩膀,識趣兒的沒再問她。
很快,前院便有丫頭跑來傳話,說是魏將軍正在尋人,這個人自不必猜,定是這玉姑娘無疑。
關夫人雖有心再與她攀攀交情,但轉念想到自家老爺對自己說過的話,心中也忌憚那位喜怒無常的魏將軍,便加快動作妝扮她,一會兒工夫就又扶她去了前院。
卻不是原先那間用飯的房裡,而是一處鋪成上好的客房內。
將人送至了門邊,關夫人就識相的退去,沒好再多留,更沒膽子進去朝那人問個安行個禮,便步子匆匆的走了開去。
玉奴將一邁步進了房,身後的房門便被守在門外的丫頭合了起來,她略頓了一下,才走上前對坐在主位上的男人屈膝行禮:「爺、將、將軍……」
她有些不安,微微垂了眸。
魏光禹放下茶盞,道:「昨夜你與子峰去了哪裡?最好是一字不落的說出來,否則……」他突然頓住,目光冷厲的朝她看去。
玉奴害怕不已,白著小臉道:「昨夜宅子忽然闖入官差,玉奴與梅公子自後門逃了出去,之後為著躲避官差,便一直在外挨冷受凍,差點喪命……」她也不知他會不會相信,雖是按著梅公子囑咐的說了出來,卻同樣的不安惶恐。
魏光禹沉默片刻,方又開口:「走近前來。」
玉奴便慢慢靠了過去,魏光禹很是輕易的將她攬進懷中摟住,低眸看著她道:「沒有騙本將?」
玉奴心下緊張極了,但她還是搖頭:「沒、沒有。」
魏光禹用手撫摸她的小臉,語氣忽冷忽熱:「昨夜可有嚇著?」
玉奴習慣性的搖搖頭,等過一會兒反應過來,她又立刻點頭:「嚇、嚇著了。」
魏光禹疼惜的在她額間印下一吻:「當時可有在心中挂念本將?盼著本將出現了去救你?」
玉奴愣了一下,誠實的點點頭:「嗯。」
魏光禹臉色稍霽,臂間將她摟的更緊,低下頭又啄了啄她微微泛粉的唇:「相較你而言,本將更加信任於子峰,相信他是不會對你做出越禮之事,相反你……」略頓一下,滿意的看見她驚惶不安的神色,魏光禹冷聲警告,「今後離他遠些。」
玉奴聽話的朝他點頭,但點完頭后她又莫名的感到委屈,微微紅了眼圈兒。
他如今也不知怎麼地,很有些見不得她委屈,當即就又俯首,吻上她柔軟多汁的唇兒。
玉奴被迫仰起臉,默默承受著他強勢而霸道的吻,漸漸沉淪在他的懷抱之中……
一晃近十日過去了,貪官章則玉的累累罪行一一整理完畢,接過證據,三人也到了該啟程回京的時候。
當日,三人乘坐朱輪華蓋的馬車,在萬眾矚目之下,離開了譽州府。
趕車的是關老爺的親信,穩重而妥帖。
三人坐在車廂內,梅延峰閉目養神,盡量不去看那二人。
玉奴則白著小臉身子虛軟的偎在他的懷裡,胃裡一陣一陣犯嘔,忍不住遍體生寒。
閉上眼睛好似那可怖駭人的一幕仍在眼前回放,車廂后,兩輪之間掛著一個被染成殷紅色的白包袱,它就在車廂后晃啊晃的,片刻不停,每次都以為它要被晃得滾出來時,結果卻都是沒有,仍在晃個不停。
她多想回到幾個時辰之前,一定不會因著好奇問他那是何物,此刻也就不會是這般境況。
似是覺出她的異樣,魏光禹免不了問道:「哪處不舒坦?」
他不問還好,一問起,她便止不住蓄起淚水,揪著他的衣襟求他:「將軍能不能,能不能別讓那個東西掛在車廂后……」
沒想到是因著這個,魏光禹皺了下眉頭:「一顆人頭罷了,本將就在你身邊,你怕個甚?」
玉奴恨不得捂住他的嘴,她本就在強迫自己忘掉那是何物,不想他卻大喇喇的說出來,半點不知忌諱,對她而言如同雪上加霜,愈發膽寒起來。
她含著淚道:「將軍,玉奴求將軍了……」
人都已經死了幾日,他這般做法真的不怕遭到報應嗎?玉奴驚恐極了。
魏光禹雖疼惜她的很,卻未肯妥協,他道:「人頭是要帶回京去交到聖上手中的,不掛沒可能,本將就在你身邊護著你,忍一忍便也過去了,你還怕個甚?」
玉奴只覺絕望,根本沒法與他溝通,許是因著一路上驚恐難安的緣故,竟一下病倒了,連帶著行程也耽擱了下來。
在驛站停留的第二日,梅延峰看不過去,到底勸道:「魏兄若真要將人頭送到聖上手中,大可僱人去送,何必吊在自己的車后,徒沾晦氣。」
魏光禹原本還堅定的要自己送至姬洵手上,只這兩日見到小女人生病了,若說一點自責沒有,那也是假話。在保護小女人與嚇唬姬洵之間,猶豫來猶豫去后,到底還是覺得小女人更為重要,因此答應下來。
如此,便交代了梅延峰去辦,自己則進去安撫小女人。
……
十日後,皇宮。
曲公公得知紫禁城外有人自稱是奉命送來一顆人頭時,便嚇了老大一跳,老臉兒都白了。
曲小公公亦好不到哪去,一張不比女人差多少的俊俏小臉跟著發白,舞了舞手將進來稟報的小太監趕出去后,便跟在他乾爹後頭追問:「乾爹,這又是一樁什麼案啊?」
曲公公的老臉慢慢恢復如常,他睨一眼自家白白嫩嫩的乾兒子,尖著嗓子道:「也不是一回兩回叮囑你了,你咋就不能長點記性?好奇害死貓你不知道?多做事少說話的道理你是至今都沒往心裡去。先給我一邊呆著去,你乾爹我得進去稟報皇上。」
曲小公公被教訓的俊臉通紅,縮了縮身子往後退個兩步,沒敢再跟上去。
皇上剛下了早朝不久,這會兒正在批閱奏摺。
曲公公斂了斂神,進去稟報。
姬洵正看奏摺,見他進來便朝著他投去目光,再一聽他稟報之言,眉心便重重一跳,臉色煞白,將奏摺往案上狠狠一拍:「放肆!」
不妨對方忽然發火,曲公公無疑驚了一跳,抖了抖臉上耷拉下的老肉,小心的在旁問道:「皇上,那這事該如何處置?」
姬洵站起身,臉色發青:「讓他有多遠滾多遠!」
這個「他」自是指的那送人頭來的那一位,曲公公心裡明白,抖了抖拂塵正要差人去辦時,卻又叫他喊住:「回來,朕的意思是說讓那人頭有多遠滾多遠,至於那送人頭來的人,給朕帶進來,朕要好好的審問審問。」
「喳。」
待到審問完畢,姬洵的臉色不由更差下來。
曲公公忙吩咐宮女送了碗安神湯來,擺在他面前:「皇上,壓壓驚。」
姬洵看了他一眼:「朕是該壓壓驚了,皇姐夫果然是殺人不眨眼的冷血之輩,如今先斬後奏不說,竟還送來人頭嚇唬朕,朕看他真是越來越猖狂了!」
曲公公善於察言觀色:「駙馬爺這等猖狂還不是因皇上與長公主殿下素來縱容著他,索性不如就趁此機會定他個罪名,滅滅他的威風,讓他知道龍威不可觸怒……」
姬洵沉吟了許久,輕輕搖頭:「皇姐夫只是平日里放浪形骸了些,可他待朕還是不薄,朕狠不下心。」
曲公公在心中嘆氣,知道這位自小便崇拜著那位將軍,說得再多也是無益,便就沒打算再開口。
孰料他不開口,對方卻將話鋒一轉,問他:「昨日傳來的消息可都屬實?」
曲公公愣了一下,旋即明白過來:「自然屬實,準確無誤。」
姬洵頓了一下,才道:「準備一番,明日朕要出宮。」
每每一談到此件事上,曲公公心中便好生苦惱,心道你既口口聲聲說對方待你不薄,既是如此,你覬覦他女人這事又是怎麼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