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第七十一章
兩日後,王陽為舒晉送行,目睹舒晉上了車輦才鬆了口氣。王陽怨自己已老,心裡頭老是不踏實,特別是見到舒晉后,有道不明的堪憂。
舒晉今日心情挺好,雖然沒有表情,但喜悅都體現在了肢體動作上。舒晉上了車輦乖乖把帘子合上,然後看向座位下的布簾,小聲說道:「出來。」
知道尉矢這兩天一直在鹿州城閑混,舒晉想叫他出來觀賞蒼鸞賞賜的玉璽。舒晉自己本不喜歡這些身外之物,但尉矢喜歡。
沒見尉矢從座位底下爬出來,舒晉走過去掀開布簾,沒見著他人。舒晉的興奮勁一下壓了下去,隨手將玉璽扔置一旁,整理了衣冠一本正經地坐好在位子上。
車輦行動起來,舒晉微微撥開帘子四處張望,人群里沒有看見尉矢,直到行出了城門,尉矢都沒有出現。想他是玩過了頭,忘記回城的時間。
「停車,」舒晉喚停車輦,煩躁地下了車,「給本王牽馬來。」
舒晉騎上馬,引馬走到丞相的車輦旁,試探地問道:「丞相,你是不是抓了人?」
丞相皺起了眉頭,不解何意:「老臣沒有抓人,酈王想問什麼。」
「沒…沒什麼。」
舒晉失落地引馬到前方,思來想去越想越煩,隨一陣大風刮過,舒晉摔下了馬。
士兵們嚇了一跳:「酈王摔倒了!」
丞相見狀連忙喚道:「快把酈王抬回車輦。」
舒晉半閉著眼睛,看到尉矢一身小士兵裝束,匆匆跑來抱起自己奔向車輦,才得逞地閉上眼睛。跟自己玩心計,尉矢還是嫩了點。
丞相靠近車輦焦心的問道:「酈王可好?」
舒晉並沒有摔到哪裡,進了車輦坐直了身子,質疑的眼神盯著尉矢,嗅著來自尉矢身上濃濃的酒味,回答丞相道:「沒事了,丞相不必過問。」
「哦…」丞相聽出舒晉的語氣,知道自己多事了,不敢再問。
尉矢有點醉意,替舒晉扑打身上的灰塵,想問他磕到哪裡了沒有,但見舒晉一臉怨憤地看著自己,索性不問他,抵抗地坐直身子,以怨抱怨。
舒晉從來不喜歡開玩笑,他能感覺到尉矢是故意犯事,莫名其妙。「你躲我?」
尉矢翻白眼冷哼了一聲,撇過臉去弔兒郎當地說道:「笑話,我需要躲你么。」
舒晉眼睛掃過尉矢胸膛,見他胸前的衣襟迷之凸起,隨手摸了上去,發現是一串珍珠類的東西。「你懷裡藏著什麼。」
尉矢瞥一眼舒晉小樣,漫不經心地抖著肩膀:「發簪。」
舒晉忽然感覺事情不對:「你買發簪做什麼。」
尉矢雙手墊著頭,恣意地靠在車壁上,蹬直了腿。「城裡有名妓,來鹿州前答應給她捎份好東西。」
舒晉來不及辨認尉矢說話是真是假,心先涼了一截,聲音輕微下來,顯得無動於衷。「記性真好。」
舒晉說完坐回了位子上,靜默發獃,然而一沉默就是半個時辰。
看舒晉像被點了穴一樣靜止了這麼久,恐怕自己不開口,氣氛會一直死寂下去。行,他又贏了。尉矢心情悶,哪知喝了些酒後更悶,但儘管如此,尉矢還是取下腰上的酒葫蘆,在舒晉的冷眼下大口大口的喝得一乾二淨,然後舒爽的打了個嗝,醉醺醺地站起身,卻被車頂磕到重新跌在地上。尉矢扶著磕疼的腦袋,開始語無倫次:「別以為我不知道,宴會那天晚上你進了一間小黑屋。」
舒晉對尉失的監視已經司空見慣了,如果他哪天不聞不問才不正常。「你又在監視我。」
「不是監視,是意外碰到,你在裡面做什麼。」
舒晉都還沒問他為什麼背著自己溜進皇宮,為什麼遇到自己都不露個面,他倒先理直氣壯,也不省省誰是君誰是臣。舒晉不想搭理他,厭煩他總是把自己當作小孩卻在自己面前問出這些愚不可及的話題。
「那你當時為什麼不衝進去看個明白。」
因為醉酒的關係,尉矢表情錯愕誇張,雙手亂抓亂撓,像在耍賴皮:「衝進去怎麼看明白,你不要臉,我怎麼知道你進去做什麼,總之出來時你很興奮,我才後悔沒把那奸/夫勒死。」
舒晉開始懷疑尉矢這幾天在鹿州喝了太多花酒,燒壞了腦門。「你哪隻眼睛看到我臉上寫有興奮。」
「雙眼,誰看你的臉,你興奮時左手中指指腹會非禮無名指指甲。」
舒晉隱忍地咽了一口氣,這回算想明白了,原來他買發簪討好女人是專程來惹怒自己。他若是為討好女人,舒晉還理解他三分。「行,那事後你怎麼不去把他勒死。」
尉矢怔了怔,蠻不講理地反駁道:「我又不知道他是誰,他嗖一下就消失了,他是誰?」
「蒼鸞。」
「你居然跟蒼鸞,你…」
如果那人比自己遜色也就罷了,結果是強出自己幾倍的蒼鸞!完完全全被比下去,尉矢頃刻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捂著「作痛」的心口哀嚎,「英…英雄氣…」
舒晉一巴掌甩過去:「嚷什麼嚷,怕丞相聽不見嗎。」
尉矢被扇趴在地上,啞著嗓門重重捶打車輦。
舒晉一時半刻頗為無語,轉了個話題,輕輕踢了一腳尉矢,把玉璽遞給他:「蒼鸞賞賜的玉璽。」
所以這是定情信物嗎?「拿走,一塊磚頭。」
見舒晉不拿開,尉矢嫌棄地拿起玉璽扔到一角。
舒晉是忍無可忍了,本來想跟他好好分享玉璽,豈料他如此質疑自己。舒晉一氣之下掀開帘子,見車馬正行過一座大橋,撿起玉璽就扔進河裡。
聽見撲通一聲的水響,像被潑了一瓢冷水,尉矢當即清醒過來。「喂喂喂,你…」尉矢來不及罵舒晉一句,取出衣里包裹著「發簪」的絹布扔到一旁,然後立馬跳下車,縱身一躍扎進河裡。
士兵:「誰誰跳進河裡了?」
舒晉不解氣道:「沒人,迅速前行。」
「噢…」士兵愣了一愣,「是,酈王!」
舒晉撿起酒葫蘆就往窗外扔,再撿起那支發簪,正準備一同扔掉,卻聞到甜甜的味道,然後手上竟粘上了黏糊糊的——糖。舒晉嫌棄地掀開絹布一看,發現並不是什麼發簪,而是一串冰糖葫蘆,不自覺嘲諷地吐出三個字:「神經病。」
「等等等,阿晉…」尉矢連忙改口,「酈王,玉璽吶,等等我!」
尉矢在河底找回了玉璽,一身濕透的追趕上來,一邊喘氣一邊喊。
丞相聞聲神經一緊,連忙從車裡探出腦袋,看到尉矢大吃一驚,惱火地問旁邊的侍衛:「你不是說他在掖庭綁得好好的嗎,怎麼跟來了?」
「小的不知道啊丞相!」
「他拿著玉璽,去,把玉璽搶過來,把他綁到樹上。」
「丞相,一個人打不過他。」
「蠢貨,帶一群人去!」
舒晉想著尉矢傷寒還沒好,再隱忍地咽下一口惡氣,探出窗外吩咐道:「把他綁上車來。」
士兵呆愣地看了錯愕的丞相又看看舒晉,最後傾向了王。
尉矢被綁上舒晉的車輦,老丞相氣得鬍鬚都飄起來,不能忍地下了自己的車輦,懷著一顆赤膽忠心上了舒晉的車,正義凜然地坐在一旁,監視著兩小兒一舉一動。年輕人少不更事,丞相作為過來人,只要還有一口氣在,決不允許倆人胡來。
浸水后尉矢清醒了很多,無辜的雙眼看見丞相,老老實實「砰」地一聲跪下,腰桿挺得筆直,憋著嘴沉默。
丞相固執地坐在這裡,舒晉好些話都不能好好說了,看他和尉矢兩人冷眼相待,舒晉很無可奈何,也不知丞相懂不懂趣,把自己手上融化的糖葫蘆遞給丞相:「丞相請。」
丞相看一眼拿著糖的舒晉,腦海里只有一個形容詞——嫩。「老臣一把年紀,不吃糖。」
舒晉一聽,耳根竟染上羞澀的紅暈,有一種被丞相取笑幼稚的錯愕感。
尉矢本是非常不舍地看舒晉把糖葫蘆贈給別人,但看見舒晉耳根的顏色,噗嗤笑出了聲來,好久沒見他那麼呆了。「哈哈…」
丞相一個指扣狠狠敲打尉矢腦門:「本官讓你笑了么。」
尉矢吃疼的皺起眉頭,緊緊咬住了下唇,剋制的把笑聲咽回喉嚨。
丞相醞釀了良久,熱淚盈眶,語重心長道:「酈王,容老臣喚你一聲晉奴。臣說句實誠話,臣看著你出世,教你讀書識字,你落難時臣不能好好保護你,臣心有虧欠,無論你信不信臣,臣是一直把你當做親孫兒看待。莫要怪臣干涉你的私事,綿延子嗣才是王權綿延的根基,沒有子嗣,晉奴以後要託付何人,這是最簡單的道理。」丞相轉向尉矢:「你若真心愛護晉奴,就離開晉奴。如果晉奴是一介平民,你大可照顧他一生一世,可晉奴是王,涉及的是千秋萬代,沒有兒嗣何來千秋萬代。你們嫌我冥頑不靈也好,多管閑事也罷,若是造不出小人,臣就算死,也不同意你們在一塊,臣要…要下黃泉,告先王去!」
尉矢聽完無力地癱下身子,兩眼愣直。丞相說的沒錯,自己綁得住舒晉一時綁不了一世,舒晉終究要選擇和一個女人生兒育女、共度一生。
尉矢傷寒未好,吸著鼻子,埋著頭越埋越深。
這個問題舒晉想過,但並不放心上。見尉矢在冥想中掙扎,舒晉對丞相道:「亞祖父,晉奴何嘗把你當過外人,晉奴一直視您為至親…」舒晉抿了抿嘴,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卡口道,「既然亞祖父也尚無子嗣,不然生一個,晉奴定視為己出。」
「混賬話!」
聽晉奴喚自己一聲「亞祖父」時,還感動得老淚縱橫,然而後一句請求,感動的熱淚活活被雷回眼眶,「臣一把年紀,晉奴你何如此請求老臣,豈不是害臣。」
丞相若是喜歡女人,也早該有一個兒子或女兒了。
尉矢像把握住了什麼,忽然抬起頭,做出一副跟丞相一樣楚楚可憐的模樣,語重心長般道:「其實丞相,我也視你為亞祖…」
尉矢還沒說完,丞相當即甩尉矢一巴掌,不爽道:「讓你說話了嗎,誰是你祖父。」
尉矢無辜地凝著丞相,可憐巴巴的繼續道:「酈王無父無母,幸得有亞祖父你在,拜您做個高堂,我願意娶酈王為妻。」
一瞬間,車輦內寂寂無聲,不一會後,尉矢便飛出了車外。
「你玷污酈王也罷了,還想竊奪晉氏王權,滾出去!」
舒晉:「亞祖父你息怒,尉矢他充其量是個王妃。」
「你也給老子閉…酈…酈王三思啊。」
——
<跪在血漿一樣的湖泊前,有魚惶恐地看著倒影里的自己,臉上的肌肉正在腐爛,耳根處竟露出深深白骨,有魚雙手顫抖地觸摸著自己快要融化的鼻子,沒想到手指開始斷裂,不停地流出鮮血。而眼前的湖,已不知融化了多少具屍體。
這裡是地獄,屍橫遍野,沒有可喝的水,沒有果腹的食物,除了血湖、岩石和無情的烈焰,便只剩下令人髮指的慘叫聲。要想在這裡生存下去,則必須吃掉同類。
遠處燃燒著十丈高的火焰,像魔爪一樣追逐著喪屍模樣的人群,他們醜陋不堪,沒有手、沒有腿,或者沒有頭顱,總之誰的心越醜陋,誰的肉體就越腐爛。他們拚命地往祭壇上跑,因為祭壇上有一根通向天界的登天繩,攀上繩索就能通往天堂,擺脫地獄的折磨。他們像瘋子一樣爭搶著繩子,互相撕咬,搏鬥,踩著別人的屍體向上攀爬。
有魚餓極了,衝上前打倒了一位老者,拔斷他的胳膊準備啃食,卻被趕來的封淡淼狠狠扇了一記耳光。這一巴掌打得好,有魚的鼻翼飛了。
有魚看見封淡淼,絕望空洞的雙眼溢出兩行血淚,欣慰他還好好的,眉清目秀,不曾淪為一具行屍走肉。
後面的火焰撲了上來,封淡淼連忙托起有魚往祭壇上跑:「快走,不然完蛋了。」
有魚甩開他,撕心裂肺地吼道:「我爬不上去的,我不走了。」
封淡淼摟緊精神臨近崩潰的有魚,勸慰道:「別哭,下巴會掉,有我在你上得去,相信我,我打得過他們。」
「可是你殺了他們,你會變成一具喪屍!我不要你成為喪屍,我不走了,我呆在這。」
封淡淼不容有魚回絕:「呆在這吃屍體?你瘋了,不想成為我的累贅,就老老實實按我說的去做。」
封淡淼拖著有魚登上了祭壇,祭壇上蒼鸞已經打敗一切妨礙他登天的人,他只剩下半邊面孔,可知他吞噬了多少競爭者。然而當他向上爬時,被趕來的舒晉緊緊抓住了腳。有魚覺得可悲,舒晉也竟沒一條腿。在地獄里,出了絕對的聖人,大夥應該都面目全非了。
還沒有淪為喪屍的尉矢連忙阻止舒晉:「你怎麼了,讓他先上去,別搶。」
舒晉緊拽著蒼鸞不放,痛訴尉矢:「你以為他會讓我們上去么,你別幼稚了。」
蒼鸞一腳踢開舒晉繼續往上爬,然後拿出刀子欲把腳下部分的繩割斷,讓其他人無法登天。封淡淼見狀撿起一塊石頭狠狠砸中蒼鸞心臟,蒼鸞當即摔倒下來粉身碎骨。有魚這時分明地看到封淡淼口鼻流出鮮血,淪為跟自己一樣活死人。
舒晉牽上尉矢趁機往上爬,封淡淼忙催促有魚:「快跟上去。」
舒晉饒有心機的讓尉矢爬在前頭,他下面是有魚。眼看四人可以順順利利地通往天界,可在半途,舒晉竟狠狠躥了有魚一腳,幸好封淡淼牢牢抓住了他,不然他一定跌死。
尉矢大吃一驚,猩紅了雙眼怒喝:「舒晉你知不知道你做什麼!」
封淡淼雙眼死死瞪著舒晉,想要同歸於盡。
舒晉躁怒:「你只管往上爬,其他的不必多問。」
尉矢心灰意冷:「如果你執意這樣,天堂即是地獄,跟這裡有什麼區別。」說完尉矢放開了雙手,拽住舒晉重重的摔了下去。
封淡淼托起有魚重新爬到了最上頭,可那些瘋子一樣的喪屍很快攀上來拽住封淡淼的腿,露出陰森的笑臉:「郁有魚,我們不會讓你登天的。」
封淡淼當機立斷地抽出刀子將繩子割斷,自私地把有魚拋棄在了高空,然後同那些喪屍一同墜亡。>
「淡淼,淡淼…」有魚嘴裡不斷念著封淡淼的名字,然後從噩夢中醒來。又是虛驚一場,他連續十天做到這個噩夢,已經嚴重失眠,精神臨近崩潰。
天還沒亮,有魚匆匆坐到鏡子前,扇了自己一巴掌,若不讓自己清醒清醒,他都懷疑自己的臉上長了蛆。還好鏡子里的面龐並沒有腐爛,是一個正常年輕人的皮膚,卻少了年輕人該有的精神和血氣,顯得萎靡不振。
夢境真的太真實,而且連續十天場景相同的夢,多麼詭異的一件事情,有魚百思不得其解,但他相信它在預言著什麼。
有魚頭皮發麻地坐在毯子上,再也沒有睡著。直到天際泛白,人們開始新一天的運作,有魚才穿好衣裳去上朝。
下朝後,穆朗要趕去校場,托有魚給封淡淼捎一個包裹,正好,有魚剛想找封淡淼說一說自己那荒誕的噩夢。
有魚來到封淡淼住的帳子,帳中沒人,他應該正在教書。有魚將包裹放在長席上,而在一張毛毯子下,有魚似乎看到自己的書包。
有魚掀開了毯子一看,果然是自己的書包,打開來看,裡面依舊裝著那幾本書和一打零散的內褲。有魚如獲至寶,興奮地將內褲塞到自己兜里,這些年自己親手縫製的內褲真不好使。
他為什麼藏著我的書包,他真的…喜歡我么?
有魚沉默良久,心裡頭甜甜的,卻還是沒有勇氣多想。不知從何時起,有魚覺得封淡淼並不那麼討厭,也許潛意識中自己已經承認他是喜歡自己的。現在封淡淼也不再說什麼喜不喜歡的話,平平淡淡的,日子彷彿溫婉了許多。
孩子們剛剛放學,封淡淼走在回家路上。來北僚已經幾個月了,吃穿還不大習慣,可有魚在身旁,再不習慣也是喜歡的,沒有煩擾,無憂無慮。
從前走在鹿城平坦乾淨的巨石街道上,心裡空洞孤寂,現在走在顛簸不平的泥路上,心情倒歡樂滿足。
活著最幸福的事情莫過於有所期盼吧,封淡淼想著,不經意揚起了微笑,數起來已十多天沒見到有魚,是該去找找他了。
「站住,找我?」
想著誰誰就出現了,封淡淼晃眼看到前面閃躲的有魚,趕上他。
有魚吸了一口氣,尷尬地從拐角處鑽出來,本來想裝個不期而遇,不料被封淡淼逮住,比不裝還打臉。
「額…替穆勒給你送個包裹,放在你卧室里了,見你不在過來找你。」
封淡淼同有魚並肩而走,問道:「他有什麼話讓你捎給我么?」
「不,是我想找你說件怪事。」有魚有氣無力地說道。
封淡淼聽有魚聲音有些不對勁,正眼看著他,發現他憔悴了很多,像個久未進食的囚犯。封淡淼心切的捂上有魚額頭,問道:「你生病了?」
「不是,這幾天來做了個噩夢。」有魚一想起那個夢就不禁起了一身冷汗,抿了抿嘴,怕封淡淼認為自己膽小。可又有什麼好裝的,在他眼裡自己恐怕早已是個如鼠之輩了。
「如果你覺得可笑,別說出來。」
有魚心裡還有隔閡,封淡淼不悅地皺了眉頭:「有魚,你有什麼話可以跟我直說。」
有魚吃力地撐起睏乏的眼皮,微弱的氣息像個剛剛分娩完的婦女,「我夢見我在地獄里,我拚命地逃,我逃出去后,你們都死了。「
封淡淼糊裡糊塗地聽著,摸不著北,裝作會意的點點頭,其實,如果不是有魚狀態非常不好,這個夢真蠻可笑……
他扶住有魚:「握蛋給你講鬼故事講多了?」
封淡淼語氣沒有嘲笑,但話里的意思分明在說自己胡思亂想,有魚無趣的擺了擺頭,失落道:「算了,當我沒說。」
「喂,別莫名其妙行么。」
見有魚跨步走開,封淡淼連忙趕上去,「你不說清楚,我怎知道能替你做些什麼?」
有魚想了想,著實也沒什麼,若真要找個緣由,只有心底缺失的安全感。有魚垂下了頭:「北僚太/安逸了,讓我覺得有些害怕。」
有魚雙眸里充滿了焦慮,封淡淼把有魚擁在懷裡,想為他驅散恐慌。
不管在夢裡還是在現實,靠在他懷裡有魚便覺得踏實,得以放鬆壓抑的心情合上雙眼小眯一會。哪知一合眼,有魚便疲憊得暈了過去。
「有魚,有魚!」
封淡淼搖晃著有魚身體,有魚卻沒能醒來,看來真是噩夢纏身。封淡淼連忙橫抱起有魚送到太醫處。
有魚昏昏沉沉的睡了三天,封淡淼按照太醫給的藥方子給他喂葯。看到他跳動的眼皮和滿頭淋漓的大汗,知道他又陷入無邊的夢魘,可無論自己怎麼喚他的名字,他都像失了魂魄一醒不過來。封淡淼心急如焚卻又無可奈何,給有魚擦乾額角的汗珠,但新一輪的汗水很快又溢了出來。
穆朗下朝後焦躁不安地來找封淡淼,牽封淡淼走到門外,義憤填膺地說起今□□堂上的一件大事。封淡淼聽著穆朗的詬罵,思慮了一番后,簡簡表達了自己的態度,然後看著天空沉默不語,不顧穆勒大發雷霆。
「淡…淡淼!」有魚捂著沉重的腦袋尖叫著醒來。
侍女匆匆跑出去叫封淡淼,封淡淼衝進來扶起有魚:「我在,夢見什麼了別怕。」
有魚睜大驚恐的雙眼,這一次噩夢非常清晰,清晰得醒來后都能嗅到血腥味,腦海里也一片血淋淋。有魚不能自控的發起抖來,緊緊抓住封淡淼手臂,連忙埋頭到他懷裡,伴著哭腔絕望地說道:「蒼鸞要殺我,他要殺我!」
封淡淼把有魚緊緊摟在懷裡,為難的看向穆朗,安慰有魚道:「別胡思亂想了,只是個夢,你吃些粥,填飽肚子我帶你出去走走。」
穆朗是個大老粗,徑直走過去扳開封淡淼和有魚,批評封淡淼道:「大難臨頭了,你還有閑情出去走走?」
有魚神經一緊,忙問道:「發生什麼事了?」
封淡淼推開穆朗,不管不顧的給有魚披上件外衣,二話不說拖起有魚往外走,冷漠道:「沒什麼大事,先跟我走。」
有魚看了穆朗惶恐的神色,知道一定有問題,拽住封淡淼:「一定出事了,穆朗你說。」
封淡淼第一次不講情理地沖有魚發怒道:「說了沒事,有什麼比你身體更要緊。」
穆朗心頭百感交集,眼神複雜的看著有魚倆人,雙眼慢慢蒙上一層水光,但沒有掉下一滴淚珠,最後他哽咽了一下,撐起一抹牽強的笑容:「僚河快要乾涸,大王派人去尋找新的水源,你跟封兄弟一組去…找吧。」
有魚愣了愣:「僚河的水還很充沛。」
穆朗隱忍地握了雙拳,好似恨不得有魚趕快走,失望而憤怒的看著封淡淼怒吼道:「你懂個屁,說沒了就沒了。」
有魚第一次看到穆朗如此暴怒,或許僚河是真的要乾涸。既然如此,作為北僚的駙馬尋找新的水源義不容辭,有魚忙走到衣櫥前收拾衣服,一定是自己貪睡了太久,才惹得穆朗這麼生氣,有魚不想穆朗以為自己對北僚的民生漠不關心。
「穆朗你別這樣,我收拾好便跟封先生去找。」
有魚很快收拾了一些衣裳和乾糧,畢竟尋找新的水源少則四五月,多則三四年。
有魚匆匆跟穆朗道了別,然後騎上馬跟封淡淼離開。穆朗望著兩人遠去的背景,最後流下兩行訣別的清淚。
他們要走,穆朗不恨他們,即便在存亡之際,他也祝福自己的同足能擁有幸福。
——
出來尋找水源已經第十天,茫茫的草原上除了草再看不見其他東西。跟在封淡淼身邊的這些日子,說來也奇怪,有魚再也沒有做噩夢,精神恢復了很多,能像匹逆風的馬在草原自由自在的馳騁。封淡淼就像驅魔人一樣,靠近一點就能百魔不侵。
有魚心是靜下來了,但封淡淼卻開始憂心忡忡。有魚看著風景卻看到封淡淼鬱鬱寡歡地坐在草地上,神情嚴肅。
有魚取來一些乾糧和水遞給封淡淼:「你哪裡不舒服嗎?」
「沒什麼。」封淡淼雖然回應了有魚,但雙目還是無神,朝有魚乾乾的笑了笑,然後低頭繼續沉思。
封淡淼一個表情便能讓有魚想很多,有魚臉色暗了下來:「你…不喜歡跟我組一塊出來找水源?」
「不,我很喜歡。」封淡淼依舊笑得很僵硬,然後問道,「我在想如果我們找不到水源,要不要回去?」
有魚點著頭:「如果半年之內沒有找到水源,我們則必須回去,指不定其他人找到了,我們就可以遷徙了。」
「有魚,」封淡淼低垂的頭抬了起來,神情里有一絲愧疚,專註地看著有魚,「如果能回到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那時,你願意跟我一起永遠的離開嗎?」
這個問題來得突然,又如此認真,難道他又想說些曖昧的話?有魚心情激動起來,故作鎮定:「嗯…你想說什麼?」
封淡淼一字一頓道:「我想問,如果我們找不到水源,我們可不可以不回去,我們私奔吧。」
有魚抵不住封淡淼的嚴肅認真的神情,那會讓自己無可救藥的「神往」。有魚撇開頭去:「怎麼能不回去,北僚不好嗎?」
「不談北僚,單憑你的感覺,願不願意跟我走?」
有魚按照封淡淼的意思去想,單憑感覺的話…腦海里忽然一片空白,說不清楚為什麼,自個竟然莫名其妙地裂開嘴巴傻乎乎「嘻」了一聲。
封淡淼會心一笑,情不自禁地挽上有魚的腰。
「你幹什麼?」有魚回過神來,木訥的看著封淡淼。
不想封淡淼迎面撲來,把自己按倒在了身下。有魚全身的寒毛都豎了起來,總有不好的預感。然後下一秒,有魚發現自己的預感是對的——封淡淼竟然吻他。一股熱意從脊髓竄到腦門,有魚的臉瞬間染上了胭脂般的紅。
雖然不是第一次,但這一次卻莫名的有含義。有魚嘴唇一片酥/癢,小心臟快抽出來,條件反射般撐開封淡淼的身子,卻毫無用處,每掙扎一下他便鑽入空隙將自己摟得更緊。有魚只感覺他撬開了自己的唇,襲入口腔,然後忘我的享用他的美食。
有魚能接受兩個人男人的擁吻,但不能接受自己像女人一樣被一個男人禁錮在身下,這是在褻瀆他作為男人的尊嚴。然而又因為這點倔強的傲氣,有魚心臟狂躁得快要炸了,撲通撲通不安地跳動,再嗅著來自他身上的體息,有魚幾乎要被迷得神魂顛倒。
封淡淼霸道地享用了有魚許久,吻得自己都氣息凌亂才肯放開氣喘吁吁的有魚。有魚連忙坐起身子,可憐巴巴的抹掉唇邊的唾液,又喜又憤的瞪著封淡淼。天地之間孤男寡男,有魚感到自己很不安全。
「別用一雙委屈的眼神看著我。」封淡淼滿足的抹乾嘴邊的津/液,意猶未盡地再次湊近有魚,但實在不喜歡有魚一副好似被欺負的模樣。
有魚談不上害怕,只緊張得向後退了幾步,皺起眉頭抽動臉上的肌肉,乖覺地換上另一種眼神,卻弄出一副畫風奇特的表情。
封淡淼崩潰地捂著額頭,有點奈何不了有魚:「別用鬥雞眼看著我。」
算了,有魚覺得還是撇開頭去比較美觀。
封淡淼深沉地說道:「如果我再騙你一次,你還會不會原諒我?」
「你說什麼?」
有魚的語氣一下子結成了冰,莫非剛才的一個吻又是在開玩笑,有魚當即推開封淡淼。
封淡淼的頭忽然犯疼,一陣冗長的刺痛襲來,他疼得捂住了腦袋,緊緊閉著雙眼,直到痛感慢慢散去,方睜開眼睛急急的喘息。
在他說完那句話過後,對於自己病痛,有魚沒有任何錶示,沒有任何的憐惜。此刻,封淡淼終於明白了有魚不會再原諒自己第三次。
封淡淼望著遠處,木愣的眼神中帶著一絲傷感,彷彿在自言自語:「你之前跟我說你的噩夢,我心裡還取笑你,可是那天穆朗跑來求我,我忽然笑不起來,因為你的噩夢居然成了現實。我錯了,原諒我的私心,我不該帶你出來,讓你成為北僚的逃兵。」
有魚神色凝重起來,拽住封淡淼的衣襟質問:「你說什麼?到底發生了事,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封淡淼耳畔迴響起兵戎相觸的聲音,眼珠子微微顫動,咽下一口氣:「蒼鸞向北僚宣戰了。」
有魚腦海里驀地一片昏黑,麻木地鬆開了手,顫顫地站起身子發愣。等到意識漸漸清晰,感知北僚岌岌可危時,有魚雙腿一軟,跌坐到了地上,無力地朝封淡淼踹了幾腳,「所以你們合起來騙我,騙我出來找水源?你才是逃兵!」
封淡淼按住有魚的肩膀,解釋道:「你害怕戰爭,你一直想過安寧的日子,我想你好好的不想你再有閃失。如果可以,你認為我想放棄北僚嗎?可是蒼鸞不是你想象中那麼容易對付!北僚正面戰場打不過蒼鸞,背地計謀敵不過王陽,我們用什麼取勝,若是能贏,我不會帶你逃出來,如果你被蒼鸞抓到,你以為你能活么!」
「不,不行…我要回去,我不是逃兵…」
有魚臉色變得蒼白,胡亂地搖著頭,朝封淡淼怒吼了一聲,恐懼地哽咽起來。不知道為什麼,哪怕前面是地獄,他也要奮不顧身地跳下去。
「握蛋他還小,他是我侄兒,是我親人!」
封淡淼跟上去攙住步子不穩的有魚:「既然你執意回去,我陪你。」
「我不要一個逃兵陪伴。」有魚推開了封淡淼,擦乾無用的眼淚,鼓起勁向自己的馬走去。
封淡淼攔在有魚身前:「你不肯原諒我?」
有魚冷麵無情,諷刺地說道:「我謝謝你告訴我真相。」
有魚騎上馬,封淡淼焦心地跟在他身後。有魚不是不需要封淡淼,可有魚真的不想他捲入這場戰爭中,朝封淡淼怒吼:「你滾,北僚不需要你!」
「我不看護北僚,我只看護你。」
有魚心頭一震,兩行淚水再也忍不住地敞流出來。只這一句話,有魚足以忘卻過去種種來相信他是愛自己的。有魚下了馬撲進封淡淼懷裡,封淡淼的每一個眼神和每一句話都跟夢中一模一樣,此時此刻彷彿就在那個有著地獄的夢裡,因為有他的存在,自己才不至於絕望。
封淡淼拍著有魚的肩膀撫慰道:「別怕,我守護你。」
「可我不想讓你摻進來,你可以好好活著。」
「你不知道我在鹿州是如何度過兩年行屍走肉的生活,如果你一去不返,活著就是地獄。你從天上掉下來時,我不信你會成為天子;你拿到刑帝玉璽時,我也不信你是天子;直到現在你跟我說你要回去,我信了。謝謝你給我這個機會,讓我兌現替你打天下的承諾。」
封淡淼垂下了頭,深深的一個吻落在了有魚的眉心。
有魚信以為真,單純的揚起一絲笑意,吸了吸鼻涕天真地問道:「所以我們不會輸對嗎,大將軍?」
封淡淼給有魚擦了眼淚:「只要你相信我,就不會輸。」
「我永遠相信你。」
「郁有魚,記住你今天說的話,以後無論發生什麼事,你都要無條件的相信我。」
「我發誓,一定相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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