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6.第七十六章
黔州郡府。
昨夜下了一場暴雨,院子里盛開的薔薇七零八落,小丫頭們憐惜地拾起花瓣,打算晒乾后做成香囊。
這是新的一天,林稚靈在柱子上釘下新的釘子,一顆一顆數來,已經超過了一千零六十六顆,即已經過去了整整三年。
「三年了…」林稚靈虛弱無力地靠在柱子上,腹內疼痛得緊。三年的時間足以把黔州的糧倉填滿,足以把兵馬養足,而她卻沒了足夠的信心等有魚歸來。她緊緊捂住小腹想緩解酸痛,看到滿地飄零的落花不禁聯想到自己,還未好好怒放一次,就將面臨老去。
「鳳姑,來喝些葯。」甄丙從外邊面跑來,給林稚靈捎來了一碗湯藥,打斷了她「小女子」般的愁緒。
只有在月事的時候,她才嫻靜得像一個女人。
林稚靈從憂鬱中回了神,連忙收拾了憔悴的嬌姿,她從不將軟弱示於人前。但看一眼黑乎乎的湯藥,有一股難聞的味道,嫌棄說:「這是什麼?」
「額…」甄丙靦腆地垂下了頭,不好意思說出,只勸道,「鳳姑你只管喝下便是。」
林稚靈牽強地站直了身子,負手而立:「你若不說,我便不喝。」
為了讓林稚靈喝下,甄丙硬了臉皮羞澀地說:「我…算了算,知道你這幾天身子不適,特找大夫抓了好一些暖宮的葯,你喝,喝了就不疼了。」
想比之下甄丙更像女人,說著說著,自個憋紅了一臉。
「你…我要你記得?」林稚靈又氣又喜地瞪了他一眼,端起湯藥粗魯地一飲而盡,表面上拒絕著,內心卻欣然接受。「你什麼時候才把心思放在大事上。」
看林稚靈喝完,甄丙心情也好了起來,耿直地說道:「鳳姑的事就是最大的事。」
林稚靈聽到這心頭一陣,喝下的熱湯彷彿流經五臟六腑,連著冰涼的四肢也暖和起來。再看一眼那些被風打落的花朵,感覺自己正如它們,不幸遭遇拋棄卻又有幸被有心人拾遺。說不清道不明,轉眼間她想開了許多。
林稚靈看著柱子陷入了沉思,父親曾說有魚若是三年不回,自當修了他。如今三年過了,他依然杳無音訊,而身邊人待自己用情至深,自己何須再等下去。不可否認,有甄丙呵護,她的心窩溫暖如春。
就這樣吧,一不做二不休。「阿丙…」
林稚靈第一次感到難以言訴,臉龐忽然發燙,不是因為風吹日晒,而是因為內心怦然而動。
「鳳姑有何事。」
林稚靈下定了心去刺破那層底線,屏住呼吸一氣呵成:「你願不願意娶我?」
甄丙頓時呆若木雞,彷彿耳朵在跟自己開一個天大的玩笑。雖然他多次幻想過這樣的情景,但它真正來臨的時候,他卻手足無措。她是宸王妃,是宸王的妻子,而宸王於自己有恩。他本想一輩子一廂情願下去,斷不敢奢望她看得上自己,可現在難了,想不到她中意了自己,這叫他如何抉擇,拒之於心不忍,受之則失君臣之禮。
但他斷不敢遲疑,因為林稚靈不喜歡磨磨蹭蹭的性子。既然有魚不知下落,稚靈她又脫胎換骨,他自省不該因一個未知的籌碼犧牲自己畢生的幸福,所以,「我願意!」
得他一聲承諾,她三年以來被禁錮的愛意此刻像幼蝶破繭而出,那是一種恣意妄為的自由和快樂,而且還有人與自己一同分享與承擔。她屏住的氣終於吐了出來,不禁笑出了聲,心滿而意足,故意問道:「為什麼。」
她笑靨如花,甄丙的心田灑滿陽光,撓著腦袋傻乎乎笑起來:「因為你是稚靈。」
林稚靈將信將疑:「聽說男人最會油嘴滑舌,如果有一天我變回原來的模樣,你還願意娶我嗎?」
甄丙回想起從前她那令人髮指的面容,臉色瞬間僵硬下來,咽下受驚的唾液。
過去的她就像噩夢,但即便如此,他也願意在噩夢中囚禁一身。
甄丙木愣地點著頭:「願意,因為你是稚靈啊。」
林稚靈指著甄丙的鼻尖警告道:「記住你今天說的話,如有違約,你知道下場如何。」
想起林稚靈的削骨三十六式,甄丙背脊襲來一陣涼意,戰戰兢兢道:「知道,我發誓,我甄丙若敢辜負鳳姑,甘受天打雷劈。」
有盟誓如此,林稚靈興奮得好像給甄丙一個過肩摔。
——「大人、鳳姑,林老爺來了。」
林稚靈喜出望外,已經一年沒見父親了,這次來也不提前說一聲。林稚靈激動不已,忙牽起甄丙手腕前去迎接,欲請父親做主,成全她倆人。
林稚靈迫不及待:「爹你來得正好,我有一事想跟你說。」
「兒啊,爹也有一事要跟你說。」林老爺風塵僕僕,嘴巴還喘著大氣,沒來得及歇息。甄丙識趣地連忙遞上一杯熱茶。
林稚靈淘氣霸道,「讓我先說。」
林老爺第一次不讓女兒:「不,讓我先說!」
甄丙勸道:「鳳姑,還是讓長輩想說吧。」
林稚靈克制住高昂的情緒,退讓道:「好吧,爹你快說。」
林老爺急得焦頭爛額,彷彿遭遇滅頂之災。「靈兒,麻煩事來了!陛下攻打北僚,幸的是有魚還活著,不幸的是他已成為了北僚王!」
一聽到有魚的名字,禁封在心底的權欲驅使林稚靈條件反射地放開了甄丙的手,捂住嘴巴不敢相信:「他活著,還是北僚的王了?」
謠言尚沒有傳到黔州,得知此事林稚靈竟驚慌失措,方才掛在臉上的笑意立馬變成解不開的愁。
甄丙霎時間也沒了笑容,垂下了眉頭,被點了穴道一樣愣愣地站在原地。就在前一秒,他居然天真的以為能跟她白頭偕老。
林老爺坐到一旁的榻上,捶打著大腿哀嘆:「可是陛下要伐他,他這回大禍臨頭了!」
林稚靈慌得四肢發顫,自己的丈夫還活著,她甚至來不及驚喜就背上了惶恐不安的心理包袱。她該像一個弱女子一樣撲進父親懷裡哭,可是她沒有。
她目光冷冷地凝著一處,有魚的歸來讓她看到了一束光芒,是有魚的生賦予她的名分和地位,讓她意識到自己是郁夫人,是宸王妃,還有成為帝后的一線曙光。她忽然像中風一樣,跑進書房一邊查看地圖和賬目,一邊自言自語:「不,他不會有事,我要幫他。」
甄丙為她高興也為她煩憂,為了她他什麼都敢做。「那我們當即宣布抗晏,停止向朝廷供糧。」
林稚靈:「現在不行,我們小小黔郡還不能抵擋朝廷。」
「我們黔州擁有五萬兵馬,皆聽於我們。」
「遠遠不夠,槍打出頭鳥,我們必須等諸侯們先起事。」
——
晉酈王宮。
舒晉正陪匈奴商人談香,殿內殿外一無他人。這是匈奴人第七次到訪,帶來了他們新制的香料。香料點燃后散發出甘澀的味道,舒晉嗅了幾天,氣色大好,舊疾也沒有再犯。
匈奴商人和顏悅色道:「酈王殿下只需日日使用此香,不過三年身子定能康復痊癒,不再受惡疾困擾,千秋霸業便無後顧之憂。」
舒晉閉合雙眼,嗅了一下香爐升起來的輕煙,然後順暢地呼了一口氣。他急需一種香料來取代尉矢的體息,只要身子無恙,他便有更多的精力去干一番大事,而尉矢,將會成為他事業上的阻撓,他能料想尉矢會有一天離自己而去。
「你們的香不過如此。」舒晉雖然很是受用,但還是毫不留情地潑了匈奴人冷水。他對匈奴人並不是毫無防備之心,他知道一旦依賴了他們的藥物便會受制於他們。舒晉十分不滿意:「麻煩使者再為本王調試幾份樣品。」
匈奴商人心情很不爽快,違和地笑著點了頭,試探性的問道:「聽聞皇帝陛下將親赴北僚向北僚王致歉,一旦議和…」
「議不和,」舒晉篤定道,以蒼鸞的性格絕不會請求臣子的原諒。他沉思片刻后睜開了雙眼,問匈奴人一個有趣的問題,「你剛趕來中原,可知北僚王乃宸王一說?他可是從天而降,人人都說他才是真龍天子,你信嗎?」
郁有魚沒死,這讓他感到十分詫異。譬如心思縝密如王陽這樣的人,明明有千萬次機會毀滅這個似乎不會實現的預言,而王陽卻放過了他;而自己舉薦蒼鸞數個可侵的外族小國,蒼鸞卻不偏不倚的選擇攻打北僚——一個他存在的地方。現在有魚是北僚的王,舒晉覺得滑稽可笑,又不得不懷疑有魚是否實屬天意。有魚一心想逃脫,老天偏讓他拱這亂世,彷彿要把他推上帝壇。
匈奴人奉承道:「早已聽說過宸王的事迹,不過是糊弄玄虛、巧立名目而已。反刑之時是酈王你協助他為汝公,他才能建功立業,得任御史大夫乃至宸王。是你把他抬上了天,你就能把他從天氣上拽下來,他能不能成為天子還不是你說的算么。」
舒晉聽得出匈奴人諂媚的心思,不作什麼回答,轉而問道:「匈奴有多少兵馬。」
「二十萬。」
舒晉心裡冷笑起來,龐大的匈奴帝國,兵馬怎止二十萬。罷了,大抵是國家/秘密,他本不圖能從匈奴人嘴裡套出真實數據,只諷刺道:「二十萬兵馬怎敵蒼鸞十萬雄獅。」
「所以你我聯手,加上酈王你的兵馬,可有四十萬。」
所謂匈奴商人一說,不過是掩人耳目,他的真實身份是匈奴派來的使者。
舒晉不怕被蒼鸞察覺並懷疑,因為他就是在謀反。待蒼鸞主動進攻晉酈,他一口否認后便有正當的理由征討蒼鸞。
可匈奴亦不是省油的燈,成了舒晉心頭又一大難題。匈奴想保留實力,妄圖酈、晏兩敗俱傷好乘虛而入,他豈會猜不到匈奴的心機。
舒晉嘆了一聲氣:「本王哪來二十萬兵馬,也只多十萬。」
匈奴使者搖著頭哂笑著,想舒晉年紀輕輕,乃不經世事的小兒一枚,雖然有點小聰明但算不上老謀深算,故作出一副過來人的姿態,帶有教化意義的反駁道:「不不不,晉酈物阜民豐,已休養生息三年有餘,豈會僅有十萬之兵。」
舒晉也毫不客氣的恭維道:「匈奴地大物博,更是修養六年之久,又豈會僅有二十萬?」
使者臉色大衰,才意識到舒晉不是簡單之類。他當即收起高傲的姿態,提醒舒晉這個局是誰先求誰。「酈王,你忘了?可是你請我們不干涉北僚的。」
舒晉沒有立即回復使者的話,而是招小太監提來一壺滾燙的開水,然後自顧自地沏上一杯茶,開水澆下幾注,茶葉沉浮了幾回,最後才慢慢舒展雲開,散發出了淡雅的清香。又等茶溫了后,舒晉才慢慢品嘗起來。「嗯,好茶。」
看舒晉神閑自若的樣子,好像並不想給個答覆。使者自是耐不住性子沉不住氣:「酈王你…」
舒晉見使者隱忍著怒氣,心裡便覺痛快,又磨蹭了一會才回應道:「失禮了,方才心口突然作痛,若不及時飲茶怕是提不上氣來,望使者見諒。本王之所以勸阻你們援助北僚,可是為了你們好。蒼鸞消滅了蒙王引起諸侯恐慌,攻取北僚定招外族仇視,你們若不成全他吞併北僚,惹得天怒人怨,不然單憑你我聯手,大人以為能贏得了他嗎?」
使者忍氣吞聲,但憤怒的氣色還是染紅了他的面龐。「單于亦是想到這一點才於酈王你聯手。既然我們在同一戰線,就應該全力以赴。」
為了聯手舒晉答應奉上北方一片土地,這是他最大的讓步,然而儘管如此,匈奴還是一而再再而三的開條件,舒晉不能忍之。他今天失去的,遲早有一天他會加倍奪回來。
舒晉無奈地擺了擺手:「奈何,晉酈的的確確只有兵馬十萬。中原北疆千里就在那兒,拿或不拿還望單于掂量,若是不敢,現在撒手還來得及。」
匈奴使者冷笑了起來,帶有威脅的語氣說道:「哼哼,酈王可會說笑,縱使我行動謹慎,可王宮怎會沒有朝廷的細作,你以為朝廷會不知道你與匈奴有交集嗎?說不定皇帝正計劃如何收拾你,酈王以為自己還有撒手的機會嗎?」
「使者說話何嘗不可笑,朝廷若知我與匈奴有來往,你們的野心一樣暴露皇帝眼前,你以為匈奴還能獨善其身嗎?蒼鸞是好鬥之人,沒打仗的日子過久了,總會想著挑事干。」
舒晉再悠悠地沏上一杯茶,心裡輕蔑道:與我攻心,自不量力。
使者終於忍無可忍,狠狠地一掌桌面,撕破臉面大喝道:「酈王認為,我們一旦撒手,蒼鸞是先攻擊匈奴,還是先清理門戶?」
舒晉鎮定地抬起了頭看向敗輸的使者,不假思索道:「清理門戶。」
「你知道便好,你敵得過蒼鸞嗎?只怕那時你將死得一派塗地。現在是你們晉酈需要我們匈奴,而不是匈奴依靠你。沒有你,匈奴依舊敢與蒼鸞爭奪天下。」
「的確,」舒晉不否認使者的話,「你們若是撒手,晉酈一定會萬劫不復。但是明知螳臂當車,使者以為我會徒勞的反抗嗎?本王膽怯至極,恨不得將兵馬交於陛下保一個活命,到時候陛下操縱本王的兵馬去攻擊誰,小王便不得而知了。」
「你…你你…」好陰險歹毒的招,使者被氣得七竅生煙,「你區區十萬兵馬,就算全交於蒼鸞又能助漲多少威力,根本不值一提。」
「噢?如此說來,大人是相信晉酈只有十萬兵馬了。」
使者想不到自己被一個小兒反駁得無言以對,氣急敗壞地站起身告辭:「容我回去告知單于,改日再議。」
舒晉提起茶杯,優雅地吹散熱氣,然後飲下一口:「不送。」
使者怒氣沖沖地離開,過了不一會,隨著一陣風刮來,一個穿蓑戴笠的人破窗而入,站到了舒晉跟前。
事發突然,舒晉大吃一驚,失手摔了杯子。但他從來不驚慌失措,定眼打量了一會眼前人,覺得好似熟悉,平靜地問道:「你是誰。」
封淡淼不急不緩地取下斗笠,露出面目,開口就道:「給我兵馬。」
最近令人震驚的消息連連不斷,舒晉有點無力招架。可封淡淼的出現絕對是一個驚喜,舉國上下求盡賢才,都招不到一個像他一樣的將軍,如今他來了,求之不得。
蒼鸞攻打北僚,有魚是北僚王,這時他來向自己借兵,舒晉堅信他是為有魚而來,假裝不知情地多問一句:「你要兵馬做什麼。」
封淡淼環著舒晉打量了一圈,心底起了疙瘩,那種不安的感覺跟王陽一樣,感覺舒晉他深不可測。
「反晏。」
封淡淼本不想問,但強烈的好奇心趨勢他開了口:「當初我以為你看淡王權才不指控假酈王,可你還是沒放下。既然決定了做王,天下大定後為何不第一時間站出來。」
舒晉覺得可笑,想不到他大將軍也會問這麼幼稚的問題。「如果我立馬站出來,百姓怎麼看我?」
介於曾經在封淡淼面前透露過自己的意向,舒晉並不掩瞞自己的想法,何況封淡淼跟蒼鸞之間原本就有嫌隙,現在他跟自己志同道合,有了他,酈軍比如虎添翼。
封淡淼模樣冷靜,但他騙不了舒晉,舒晉善觀人,從他的眼眸中舒晉讀到了憂慮。舒晉揮手示意封淡淼坐下歇息,饒有心機地問道:「我若給你兵馬,我能得到什麼?」
封淡淼沒有坐下,一字一頓清清楚楚答覆舒晉:「給我二十萬兵馬,還你一個天下。」
舒晉如魚得水,試探問:「將軍不求一里三河?」
封淡淼重新戴上斗笠遮住面龐,想來蒼鸞正通緝自己,不好將面目示於人前。「我只要北僚。」
「君子坦蕩,好,我給你三十萬兵馬。」
封淡淼心頭一震,萬萬料想不到舒晉有三十萬兵馬,看來他是蓄謀已久。封淡淼慶幸自己及時遮住了面孔,他防的不是欲逮捕他的人,而正是舒晉洞悉人心的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