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流火

第166章 流火

第168章流火

俗話說,七月流火炭烤大地。

長安城每一年的酷暑,都讓人萬分難熬,但老百姓們總覺得忍忍也就過去了,偏偏這一年的夏天,卻顯得尤為漫長。

天氣回暖之後一夜抽出了新芽的柳樹,隨風搖擺的枝葉兒被曬得打起了卷,老百姓們或拎著桶、或抱著盆,排著隊在水井邊打水。

城外卻又是另外一幅景象,災民們三三兩兩的尋著陰涼處蹲著,原本餓的黃撲撲的臉,顯得顏色更深沉了些,汗珠子不停的從額頭上流下來,落在地上迸濺出水花。

一個漢子抹了把臉,愁苦的眉皺得越來越緊,他看向一旁的文弱男人,目光里露出一絲乞求來,咬著牙說道:「鄭大哥,要不咱們也去丘山上去吧,山裡好賴能遮涼,還有吃的,就是挖樹根,也比咱們坐在這兒強。」

那姓鄭被喚作大哥的男人看了看正當空的日頭,覺得有些刺眼,又閉上眼,抿著嘴不說話,只是輕輕地搖了搖頭。

漢子看了周圍低聲說這話的其他人,那眼中的懇求更迫切了些,他忍不住上前兩步,在文弱男人身邊蹲了下來,說道:「鄭大哥,朝廷能救濟得了我們一時,救濟不了我們一世,我們也不是去打家劫舍,就是去山上找點兒吃的,你到底在憂心什麼呀!」

男人這一回沒躊躇,緩緩開口,「丘山乃是寧王的封地,又是皇家陵園所在,咱們這等普通百姓不能擅自靠近,我們現在以工換食,就挺好的。等到日頭偏西了,天不熱了,再叫上幾個兄弟,咱們下午都去東邊打井。」

漢子聽到這話泄了氣,暗暗腹誹沒瞧出來大哥還是個死心眼,但他仍是不肯放棄地再勸了一句,「我們這些粗人,是賣慣了力氣的,倒不妨什麼事兒,可是大哥你的身子,熬得住嗎?」

這男人一身書卷氣,的確不像是個賣苦力的,不過他跟著這些災民一路從南北上,幫著這些,大字不識一個的災民們避了不少難,又出面跟朝廷周旋,讓這些災民們有了暫時安身的地方,同生死共患難的情誼,加之他說話做事十分讓人信服,災民中有不少人幾乎是以他的話馬首是瞻,這說話的漢子也是想靠勸動他,好將這些災民們帶到丘山上去。

可惜男人一直不為所動,那漢子只好唉的嘆了一聲,背過身去不再說話。

熬過了炎熱的晌午,日頭終於戀戀不捨地偏了西,那姓鄭的文弱的男人領著一群災民,在東邊的一塊空地上繼續著早上沒幹完的活,打井。

古書有雲,大澇之後必有大旱,對如今的情形,蕭景澤心中早有準備。

只是他覺得一味的救濟恐怕是杯水車薪,更害怕這些災民們不事生產,最終變成餓了、冷了便向朝廷伸手要吃的穿的,成了一個填不完的無底洞,更害怕有些人不但不感恩,還要記仇,畢竟先前謝瑤光施粥的時候就出過這樣的事。

在與眾位朝臣商議之後,蕭景澤才提出這麼個以工換食的法子。

皇帝陛下覺著災民們也不是一生下來就是災民,他們先前都是安居樂業的老百姓,若是能靠著一把子力氣養活自己,任誰也不想行乞度日。

朝臣們覺得皇上太異想天開,武官提議但凡災民有異動便立刻就地正法,文官們則更希望皇帝陛下能以仁善為本,採取懷柔政策。

雙方爭論不休,蕭景澤乾脆誰的話也沒聽,在謝瑤光的支持下力排眾議,直接簽發了詔令。

出乎意料的是,皇帝陛下以工換食的法子竟然得到了很多災民們的響應,大多數是幫著城外的農田澆水,又或者是在城西的碼頭搬卸貨物,比如皇後娘娘名下的店鋪的貨船,便有幾十個災民在以工換食。

但是災民中也不乏吃不了這種苦的人,尤其是這幾日天氣炎熱愈發難熬,有些人便趁著夜色跑到了丘山上,借著廣袤的山林,躲避了起來。

丘山乃是長安城的近郊,樹木繁茂,並無什麼兇猛的野獸,災民中也有不少人覺得,如果不能進城,丘山也是個能安頓下來的地方。

只不過此處正如那鄭姓的文弱男人所說,不僅是寧王的封地,還是皇家陵園,要是上擅自闖入禁區被發現了,可不是件小事兒,鬧不好就把腦袋丟了。

可是最早進入丘山的那一批人到現在還好好的,甚至不時有消息傳出,說他們今日挖了幾棵藥草,明日獵得幾隻獵物,去城外的集市上,換了銀錢,買了衣裳,竟也能人模狗樣的混到城裡去。

長安城乃帝都,不知是多少人心之所向,這些災民在城外盤亘數日,見此情形,有不少人都心動了。

每每入夜,這群災民的人數變少了一些,半個月下來,竟然少了近千人。

城外的簡易茅草屋和帳篷中鼾聲如雷,時不時還會傳來幾句小孩子的哭聲,鄭文淵捏著袖中剩下的半塊餅,猶豫了一下,起身走到那傳出小孩子哭聲的屋前。

門是敞著的,這是一家孤兒寡母,皇帝出了以工換食的法子,青壯年但凡是能下苦力的,都有口飯吃,但女人和孩子不成,幹不了重活,每天只能換來一頓飯,孩子半夜裡餓得直哭。

鄭文淵晃了晃手裡的餅,立刻便吸引了小孩子的視線,他招招手,「虎子過來,這塊餅給你吃。」

那婦人要攔,小孩子卻已經蹬蹬蹬地跑了過去,接過餅狼吞虎咽起來。

女人訕訕地,說道:「鄭小弟,謝謝啊。」

鄭文淵沒說話,也沒有點破女人是故意沒有攔住小孩,只是抬頭看了看漫天的星河,心裡想,明天又是一個艷陽天。

第二天一大早,鄭文淵路過昨夜那對母子的木屋時,發現裡面已經變得空蕩蕩的,連朝廷發給他們的草席也沒留下。

沒有人問這對母子去了哪裡,那跟在鄭文淵身邊的年輕漢子嗡動著嘴唇,想說什麼,不料卻聽見對方先開了口,「你要是想去丘山,就走吧。」

此刻,那一群脫離了災民隊伍,偷偷摸摸地進入丘山的人,都被五花大綁的捆在了丘山行宮的後院兒里。

不消說,這一切都乃是,蕭承和的傑作。

他原本是想借著災民造反這等大事,以領兵護駕為由,趁亂殺了蕭靜則取而代之,誰曾想蕭景澤手腕了得,竟然能悄無聲息的將這件事給扼殺到搖籃里。

眼看著距離成功只有一步之遙,蕭承和又怎能甘心,當衛陵的兵士們將這些災民抓住送過來的時候,他原本是想殺了這些人泄憤的,但看到他們痛哭流涕求饒的模樣,蕭稱呼心中忽然生出一個絕妙的主意來。

不過是一群連飽飯都吃不上的災民,想不想造反?願不願意殺了皇帝,又豈是能由得了他們的。

蕭承和先禮後兵,等到將這群人嚇成驚弓之鳥,讓他們知道不跟著自己走就只有死路一條之後,這千把號人全都交給了吳舟橫。

「就這群軟手軟腳的,我也沒想著他們能殺幾個人,不過一定要把聲勢給做出來,要讓世人知道,皇帝陛下逼著半個月吃不上一頓飽飯的災民們做苦力,然後將他們逼反了!」蕭承和根本不在乎這群人的生死,他現在一心想著要取了蕭景澤的性命,坐上皇位,而這群人,不過是他問鼎皇位路上的一群炮灰罷了。

吳舟橫點了點頭,有木有樣地在後山操練起了這一群謀反的「新生力量」。

自以為皇帝忙得焦頭爛額,無暇注意他的蕭承和根本就不知道,丘山行宮中所有人的一舉一動,都被宋決明看在了眼裡。

「練兵?還是一群災民?蕭承和瘋了吧?」謝瑤光詫異,她心目中一直認為蕭承和心思深沉,萬不是這樣衝動之人,怎麼會做出這樣的舉動,「那群災民能有什麼戰力,就一千來號人,沖不到皇宮門口,用不著羽林軍,巡防的京畿衛就能把他們全都處置了。」

「也許,蕭承和就是這樣想的呢。」蕭景澤皺了皺眉。

「那……」謝瑤光剛開口,裡間的安哥兒睡醒了不見娘親,哇哇地大哭起來,正在商量對策的夫婦倆一前一後的進了卧房之中,謝瑤光抱起哭的可憐巴巴的兒子,輕聲哄了起來。

眉頭緊皺的皇帝陛下也在瞧見小傢伙兒的那一瞬間露出了笑臉來,嘀咕道:「奶嬤嬤現在都不好使了,一天到晚的粘著你,再這麼下去可不成。」

「成不成的還沒滿周歲呢,等會開口說話了再說吧。」謝瑤光輕輕地拍著安哥兒的背,小傢伙的眼淚珠兒還掛在臉上,眉眼卻已經彎了起來,嗚嗚哇哇地伸著小手想要拽娘親的頭髮,不料被蕭景澤抓了個正著。

謝瑤光笑了笑,讓珠玉拿來了安哥兒的玩具,又將他放在學步車中,吩咐奶嬤嬤看著,這才同蕭景澤重新說起剛才的事兒來。

「你是意思,是說蕭承和想要借著這群災民來摸黑你?」謝瑤光說罷,不等他回答,又點頭道:「如果你讓人平亂,那麼這群災民便是第一批要死的人,正好坐實了你施苛政的事兒,如果你打開城門,讓這些人進來了,那後果更不堪設想,他這是想讓我們進退不得,真是好歹毒的計謀!」

謝瑤光蹙眉,剛剛的笑臉兒已經消失不見,粉面寒霜,心中卻已經動了殺機。

蕭承和要造反顯然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兒了,她不想再等了,夜長夢多,還不如……

躊躇了一會兒,她終於開口說道:「我想著,能不能讓決明去……去丘山行宮直接殺了蕭承和。」

謝瑤光著實不願將這等話說出來,她不想讓蕭景澤知道,有時候她也是個冷血之人。

皇帝陛下愣了愣,驀地笑了出來,「如果這樣能一了百了,我倒也想這麼做,可是蕭承和是皇家血脈,莫名其妙地死在了丘山行宮,且不說追隨他的那些官員們,就是廷尉府、長安令都要將此事查個水落石出,否則不僅是他們的烏紗帽,連項上人頭都難保。」

世間人大多都覺得身為皇帝便能隨心所欲,可前朝這般行事的人莫不是亡國之君,蕭景澤自然不會如此,更何況他是個極有原則之人,沒有拿到蕭承和謀反的鐵證,他是斷不會輕易動手的。

謝瑤光接受了這個說法,但仍舊忍不住咕噥了兩句,「你就不應該給他封王,如果不封王,他就是個平頭百姓,現在什麼事兒也沒了。」

「封王可是阿瑤提議的。」蕭景澤笑了笑,「不過你放心,這件事很快就會結束了,等到來年春天,安哥兒大一些的時候,我領著阿瑤出去遊玩可好?」

「今年秋天還沒到呢,明年的春日尚早,你還是別說大話了,萬一到時候去不了,到時候我可是要拿君無戲言嘲笑你的。」謝瑤光嘟囔著,到底還是將他的安慰聽到了耳中,道:「我在後宮之中,尋常也沒有人來,你且要小心,省得蕭承和狗急跳牆。」

蕭景澤點了點頭,至於到底有沒有將她的話放在心上,便沒有人知道了。

而這會兒的蕭承和的確是急了,他雖然嘴上說不指望這群災民能殺人,但心裡還是期盼著他們能發揮大用處的,沒想到被吳舟橫操練了許久,依舊是爛泥扶不上牆的樣子。

火急火燎地想要謀反的寧王幹起來殺雞儆猴的事兒來,從那群災民中拉了兩個不好好訓練的人,當著千把號人的面直接抹了他們的脖子,可把不少沒見過血的災民嚇得魂不附體,提著槍杆子劈刺的更賣力了些。

丘山行宮中多了這麼多人,整日喊打喊殺的,饒是個傻子,都能猜出蕭承和想做什麼,跟何況是身為枕邊人也略知內情的周嘉夢。

蕭承和從外邊回來,她已經煮好了茶,殷勤不已地遞了過來,嬌嗔道:「外頭的太陽能把人給曬化了,王爺大熱天的出去作甚,先喝一杯涼茶吧,我還讓他們冰了些瓜果,等一會兒就送過來。」

蕭承和沒有接茶杯,就著她的手飲了兩口,臉上露出虛假的溫柔笑容來,「多謝王妃。」

這一聲謝又換來周嘉夢的笑聲,她撒著嬌道:「王爺老是朝我道謝,是不是拿我當外人?」

「王妃怎麼會是外人,這世上還有誰能比王妃更和本王親近的?」蕭承和笑著反問了一句,換來周嘉夢滿足的神色,然後才道:「今兒小茶送了消息嗎?」

「來過了,說是大姐夫把錢糧都帶過去了,旱災也波及道了他們那邊,不少人一聽說給飯吃,爭著要來,小茶說招募了不少人呢。」周嘉夢只要一想到自己的夫君做了皇帝,自己就會成為皇后,簡直做夢也要笑醒了,哪裡還有不積極的,追問道:「王爺是打算過了夏天再動手嗎?」

夏天無論是人還是馬匹都容易睏乏,天氣炎熱,又趕著鬧旱,周嘉夢覺得並不是合適的時機。

蕭承和沒有回答她的話,略微沉吟了一會兒,道:「讓岳父再去探探定國公的口風,咱們光有了兵馬可不成,還得有這些世家貴族的支持。」

定國公算什麼世家貴族!

周嘉夢心裡頗為瞧不起定國公府的人,覺得他們無官無職,只靠著祖上封蔭過活,更何況蘇豫還死了,舞陽郡主就生了個女兒,定國公府眼瞅著後繼無人,有什麼可交好的。

蕭承和卻不這樣想,長安城的世家掌權人多是浸淫官場多年的老狐狸,他不願意亮出底牌,那些人自然也不敢給他個準話兒,但蘇久林不同,他是個沒有退路的人,當年能幫著他爹逼宮,今日就能再助他一臂之力。

更何況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定國公府再落魄,當年也是風光過的,蘇久林手中有的東西,其他人不一定有。

蕭承和是個心思深沉的人,他不說,周嘉夢自然不清楚這裡頭的彎彎繞繞,心不甘情不願地應下了。

丘山行宮外的山上,一對面黃肌瘦的母子在樹林里挖野菜,忽然一陣腳步聲傳來,婦人忙扯著兒子躲在了厚厚的草叢中。

小孩子的臉被草葉子颳得又癢又疼,但一點聲兒也不敢出,咬著唇捂緊了嘴巴。

待到那穿著盔甲巡視的一隊人過去了,婦人鬆了口氣,抱著兒子從地上爬起來,替他拍了拍身上的土,撿起地上的野菜,低聲道:「走,虎子,咱們回山洞裡,娘給你煮野菜吃。」

被喚作虎子的小孩子在戰戰兢兢之後終於露出了委屈的神色,懇切地說道:「娘,我害怕,咱們回去吧,我想鄭叔叔了。」

這對母子,赫然就是前些天跟鄭文淵在一起的災民。

只見婦人舔了舔乾裂的嘴唇,布滿了厚繭的手掌揉了揉兒子的頭髮,嘆息道:「要是能回去,娘也想回去,可是現在……」

表面上看著這丘山進出得十分容易,進來了才知道想要出去有多難,虎子母子倆進來以後才發現,那些進了丘山的災民幾乎見不到蹤影,他們躲躲藏藏地走了四五日,然後親眼看到一隊穿著盔甲的兵士躲在樹後面的災民給抓走了之後,母子倆才發覺,這山裡頭似乎不像傳說中那樣簡單。

她們想著往回走,然而這山林中有穿行不止的衛士,尤其是靠近下山的地方,到處布滿了兵士,毫無武力值的母子倆根本不敢靠近。

虎子娘看著虎子失望的臉,苦笑了一聲,她沒有告訴年幼的兒子,有一天晚上她看到有人扛著兩具屍體,從山邊的斷崖上扔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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寵后重生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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